纪樱坐在床边,手里拿着绷子,很专注地盯着手上的丝绢看。
手中针线没有停过,她箱子里绣线带得不多,挑了好几种线后,最后决定绣一只初荷,初荷只需用到白线和粉线,以及一点绿线,她要绣出粉红的过渡色,由白到粉,过渡的最好能达到一眼惊艳的程度与感觉。
用现代的话说,叫顶级配色。
她还喜欢撞色的绣品。
就是要让画面有冲击感,冲击力,让人一看到后就被牢牢吸引,就想买。
她现在要绣的就是一只非常嫩的初荷,要达到她想要的那种意境感,需要配出很粉嫩的线,很浅的粉色过渡,最后加一点胭脂色粉线。
毕竟初荷,讲究的就是纯洁,干净。
其实绣花技巧她已经练得不错了,本身有绘画功底,画中的明暗法,色彩调子她都是懂一些。
技法上她学得也大差不差,毕竟从小时候到现在,十多年了,至少她想要什么样子能绣出来。
但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自知,自己并不是绣技顶尖的绣娘。
她也不想做顶尖的绣娘。
绣活太辛苦,没打算当终身事业干。
她的绣技只能算中上,当然,放到现代那是随便乱杀的水平,但在这个时代,女性赚钱的技能本来就很少,绣技就是其中一项,有的女人甚至绣了几十年,技术炉火纯青,天赋绝伦,她当然比不上。
她只是练门手艺傍身,将来没钱饿不死,不过后来发现,比起绣花,卖绣样更赚钱,她脑中的绣样应有尽有。
以前画展她经常看,什么风格都了解一二,还帮朋友装修过展厅呢。
无论是中日韩美欧,宫廷的还是乡土的,人物还是风景,古还是今,她脑子都有印象,里面装着可是一个互联网时代的东西,几乎可以说,每天做个梦都能想起几个样子来。
加上她的技术也不差,可以达到她想要的效果,绣一个花样出来,能赚到别人绣四五幅的钱。
绣好拿给画坊的人看,她要的也不贵,对方觉得不错就会买下来,如果不买,她会卖给别的绣坊,钱就让别的绣坊赚了,像绣坊里的行家,眼睛毒得很,绣样儿是不是新的,能不能卖出来,瞧一眼就知道了。
她本来打算去京城卖绣样儿存钱还债。
现在有了金手指,她倒是不用急了,她慢慢地梳理着手中的极浅的粉线,她要绣的初荷,花瓣她都画好了,极美,似开未开,其中有两三瓣轻轻张开,花下面部分都是白色,只有花瓣尖处一点过渡的粉,最为惊艳,要绣出那种让人心尖颤的嫩粉色。
而且这粉要从白,到极浅的粉,再到稍微胭脂一点的粉,最后点到为止,这个颜色得把握好。
这支初荷的花梗浅绿色一弯,整个绣品,脑子里想要的样子就是干净,极致的干净,一支荷,一点粉,一点绿,大片留白,这种色彩的变化,干净到惊艳,让人看了就想买。
之所以画这个,是因为这种花样特别适合做纱扇的扇面,今年夏天京城那边就流行这种干净的小荷图扇面,她之所以面对一千两债务没有慌,是因为她确实有赚钱的方法,她可以画十几种荷花的花样,然后找几位绣娘快速绣出一堆扇面,拿出去卖。
不卖绣工,只卖个样子,一个夏天怎么也能赚个二百多两,别问她怎么知道,为凑小弟的学费,她卖过几次,赚够科考的几十两银后,她立马收手了,因为家里无人,她一个女子又带着幼弟,好在那时幼弟十二岁了,又是学子,一直没出什么事,但她仍察觉到自己被不少人盯上了。
好在小弟不久后就考上了秀才,这些盯着的人才缩了回去,但是最后还是出事了,但那是小弟没了之后的事。
这买卖可以做,但她一个人做不了。
在古代,没有靠山,无人护着,赚再多的钱都不要开心,因为这些钱今天是你的,明天被谁拿走,都是不知道的事。
闷声才叫发财,被人知道的发财,那不叫发财,那叫灭门之祸。
她只赚了几十两就被人盯上了。
所以这一世,她要低调些,和小弟两人的安全才最重要,在小弟没有考上举人前,她不敢轻举妄动。
在这个时代没有家族庇护,孤身寡人想闯出名堂很难,刚冒头就会人被打压,男人出头都难。
女人更是地狱级难度!这个时代对女性的打压无处不在,男性上面有阶级的大石压着,他们冲不上去。
而女性上面不但有阶级,还有男人。
不过,她也只求好好活着,不想改变什么,现在有了金手指后,她身心放松下来,不用再冒风险了,这些银子足够解决她和小弟的温饱问题,还有弟弟的学费。
只是京城那边物价很高,生活费也高,小弟的束脩也很贵,学堂人情往来都要钱,想靠这些钱大富大贵是不可能了,她和小弟两人小门小户的,关上门省着些足够用了。
听见裴衍恒的随从在门外询问。
她才从绣品上回过神来,自然不会将心里想的告诉他,只道:“……阁下说笑了,我与小弟欠了你家世子一千两银子,哪有时间出去游耍,我得在屋子里多绣些绣品出来,卖了之后,好还世子的银子,实在忙得很,就不去外面喝茶听书了……”
她话说的轻柔,不急不缓,手中的针线也一下下悠然自在的穿行,有理有据地打发对方。
可对方并不买帐,也不肯走。
纪樱也不急,她坐的地方离窗户近,光线好,时不时有风吹来,她还能间隙望一眼窗外,除了看到甲板上的人,还能看到海面,做绣活最伤眼睛,所以她很保护自己的眼睛,绣一会就要往远处望一望。
她这一通拒绝的话,可把门口的随从的嘴给堵住了,她可以这么说,但随从怎么向上头交差啊,于是他仍在门口站着,赔着笑脸。
“纪姑娘,纪小童生,这俗话说,做活做事,得劳逸结合,姑娘老这样坐着绣样儿,对身体不好,得时常起来活动,走动走动……”
纪樱捏着针的手顿了下,她懂了。
这是想请自己出去走动呢,她想怼他,出去干什么?让你家世子再碰瓷一下吗?
不过她心里也知道,这个随从如果请不到她,出去就要挨骂了。
她又绣了两针,在这个时代,平民不好混,奴才更不好做,就连书宁这样的寒门之子,科考难度对他而言也是极其残酷的,是能丢命的。
她体谅这随从不易。
再说对方是亲王世子,她所谓的骨气,只能在重要时刻冷不丁来一下,还能让人刮目相看,但时时都带着这个骨气,多来几次人家就不是高看你,而是想折断了。
有骨气的前提是,她想好好活着,不是为了骨气而骨气。
自然也不想彻底惹恼了权贵,毕竟人家只要抬抬小手指,就能灭了她和书宁,于是她想了想,退了一步道:“……我就不出去了,手里的绣活儿不少,京城花销大,得多绣一些,存些银钱……阁下带书宁去吧,他喜欢听书。”
她可以不出去,但书宁毕竟是个小孩子,已经在舱里坐了两天了,纪樱很怜惜这小东西,读书累了他就乖乖地趴在窗户往外看,睁着一双大眼睛,可怜兮兮的。
“阿姐,书宁不去,书宁要留下来读书,书宁不喜欢听书。”纪书宁听到后,头摇得像拨浪鼓,口是心非道。
纪樱撇了小弟一眼,他喜欢不喜欢听书,她还能不知道?
她放下手里棚子,从袖子里取了几十文钱,然后招了书宁过来,将铜钱装到一只绣了竹叶的小荷包里,给他挂在腰上。
瞥了他一眼,嘱咐道:“这是茶钱,去茶馆听书吧,听听故事,多长见闻。”
“去吧。”终究是个孩子,到底还是想听书的,纪樱再三劝说之后,他才扭着小身子问了句:“阿姐不去吗?”
“阿姐等你听完书回来,讲给阿姐听。”纪樱笑着说。
她想得明白。
没必要让书宁陪自己在房间里待着,躲那世子有什么用呢,倘若他真想对付她们姐弟两,躲哪里都没用。
乌须见纪樱肯让纪书宁出来,他脸上顿时露出大大的笑容。
心道这姑娘当真书香门第世家出身,冰雪聪明得很,她虽然不出来,但让小弟出来了,随从也算是能跟世子交差了,免了责罚,世子也不至于大怒。
再说了,她要是真的跟世子爷对着干,那场面多难看。
顾着爷脸面,给个台阶,才是生存之道。
这是个聪明姑娘。
他赶紧讨好地要拉着纪书宁的手,带他到甲板上的茶馆里喝茶听书。
纪书宁把手一背,根本不给他拉,他因为撞到了人,把玉佩给撞掉了,害姐姐赔了银子,知道是自己的错连累了姐姐,所以这两日行路越发的小心,每一步都走得很稳,生怕撞到了人。
待到随从乌须抄着手将纪书宁带去茶馆。
纪樱才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地卷起粉线,继续绣起来。
船舱茶馆里。
裴衍恒坐在最前面,那是听书最好的位置,正对着说书台子,他的护卫分布在四周。
除了这张桌子无人坐,其它桌子坐满了人,大家吃着瓜果,喝着茶,听着书,时不时的吆喝两声好!
裴衍恒正倚着桌子,心不在焉地听着台上的说书先生讲着:“……青史几行姓名,北芒无量荒丘,前人撒种后人收,无非龙争虎斗!话本到这里讲完了。下面,我们讲讲金榜题名的故事,这一回书,青云会,讲得是赶考的书生许青云……”
乌须将书宁带到了世子这桌,书宁一听到说书,就直了眼,自己寻了最远的凳子坐下来,手放在腿上,就一动不动地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台上眉飞色舞的说书先生。
裴衍恒瞥了他一眼。
知道乌须回来了,他又回头望去,却没望见那道婀娜的身影。
身后只有乌须这人高马大的东西。
乌须生怕世子发火,赶紧凑上前悄声说了几句话。
裴衍恒听完后换了个姿势,目光再次落在不远处小书呆身上。
看着他身上的袍子,十岁的纪书宁穿得是粗布白袍,虽然是普通棉袍,但做的很是用心,一看便知浆洗过很多次,布料柔软,有磨损的痕迹,但是没有一点污渍,干净整洁,领口和袖口用得是灰色棉布封边,把这个小书呆衬得一脸素雅可爱,就连头上的发髻绑带,也是同色灰色绑带,绑带垂下处,还绣着三两片浅绿色竹叶,看起来鲜嫩可爱。
这绝对是家里人给做的,还做得很用心。
腰带上面挂着一只线绿色小荷包,荷包上也绣着竹叶,与发带竹叶是一套的。
这小书呆走出去,人家一看就知道,肯定是家里人的心头宝,头从到脚收拾的干干净净,是个有家人爱护的小童生,就不会随意欺负他了。
裴衍恒看了几眼后,他拿起扇柄,掠过桌上摆着一溜果子,糕点,鹿肉干,最后将那盘花生推到小书呆面前,给他吃。
谁知道小书呆根本不理他,眼睛眨也不眨地一心看着台上。
跟他那姐姐一个样,倔得很。
裴衍恒坐了会,又望了眼那女子的心头肉,最后坐不住了,他抚开衣袍起身,手一摆,让护卫看着点桌子上听书入迷的小书呆。
转身带着乌须出去了。
纪樱在舱房里绣着初荷,望着窗外河景。
这条大运河是去京城的必经之路,四周不时有船只穿梭,已经过了两日,再过一日就要到京城了。
她又打开金手指试了试,只能翻开一页。
第二页怎么翻呢?第二页肯定也是好东西,她有些期待。
她坐在床边,正心不在焉地绣着。
外面传来敲门声,她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不是听书回来的小弟,而是裴世子,裴衍恒,以及他的随从乌须。
纪樱不见小弟,脸色一变。
乌须在后面赶紧解释道:“纪姑娘不必担心,纪小童生正在茶馆听书呢,听得可入神了,我们世子派人看着,不会有事的。”
纪樱这才心下一定,看了眼面前这位一直盯着她的世子,他身着炫丽华服缎袍,袖口满是精致金纹,腰间再次系上了一块上品雕花玉佩,下面坠着浅蓝色流苏,雪白衣领尽显少年英气。
这就是这个年代的王公世子,她无言地行了下礼,“见过世子爷。”
这位亲王世子,背着手懒洋洋道:“……听说你擅刺绣?”
“幼时学过,不算精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