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须坐在马车上,动也不敢动,因为世子自从进了车厢后,就红着眼,阴沉地盯着车厢的挂饰。
阴郁的眼神的仿佛那挂饰挂错了地方,放在腿上的手还一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仿佛强压着情绪,显然世子这时候的情绪是不稳定的,身体微弓,以乌须跟随世子多年的经验,这是在发火的边缘,随时要爆发。
世子脾气不好。
他脾气怎么可能好呢,小时候父不关怀,母不疼爱,是个没人心疼的小世子,独自住在世子府里,空空荡荡,只有下人在徘徊。
世子小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哭闹生病和发脾气,那时候的世子年纪小,以为发脾气才引起别人的关注,才能在父亲眼里有那么一点点存在感。
这也导致世子成年后,哪怕不再随意用发脾气引人注意,情绪依然很不稳定,爱他的人太少,幼时没有得到过安全感,
所以情绪起伏极大时,就会这样胸口上下起伏,手张张握握,以此来控制自己。
世子也渐渐长大,他明白脾气在不在乎他的人面前,没有任何用处,根本没有人会怜悯他,所以他每每暗暗忍耐着,不再把弱点表现给别人看。
而精明的乌须,更是一察觉到世子情绪不好,就会缩在车边装个死物,等世子忍过去就好了。
世子爱发火生气,但从不太翻旧帐,过了也就过了。
车中人沉默,气氛凝重。
世子情绪一直都不见好,车厢里静得仿佛没有人在。乌须坐得屁股都疼了,愣是双腿紧闭,脸朝右,眼神都不敢乱瞄一下,争取挂在墙上,他可不想惹得世子大发雷霆,将他臭骂一顿。“乌须……以后不来这儿了。”世子突然开口。
伴着声音,只有外面车轮轱辘声,以及哒哒的马蹄声。
世子这是在跟他说话,这时候乌须就躲不过去了,他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下世子,眼圈红通通,紧紧抿着唇,咬着牙吐出这一句,似乎下定了决心。
“不来了?不来纪姑娘这儿了?”乌须跟个小姑娘一样,弱弱地探问。
虽然以往世子也和纪姑娘吵,但世子从来没说过这种话。
世子低沉的声音,喉间微咽了下,以一种诀别的声音道:“……我还去什么呢?我对她已没有了利用之处,她小弟考上了秀才,她就不再需要我,她从来就不需要我……”
“你可曾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吗?”
世子声音微有些颓唐:“她为了拒绝我,竟然跟我说一辈子不成亲,不嫁人……呵呵。”说到这里,世子微收下颌,显然难过的不能自已,好一会儿他才道:“……本世子不是胡搅蛮缠,死缠烂打的人!她既对我无意,我便罢,省得她再编出什么为了弟弟终身不嫁的话来搪塞我……”
“本世子说纳她为妾,她跟本世子说不为妾,要纳她为贵妾,她宁不要贞洁,也不肯随了本世子……我不过是想了个办法,好让她名正言顺地入府做世子妃,可她竟然张口就说终身不嫁……”
世子红着眼哽咽道:“她太小看本世子了!什么样美人我没见过,她不过是一个小小平民……她既然看不上本世子,不喜本世子,本世子也不屑再纠缠她……”
乌须:“啊这……”
他眼珠子叽里咕噜地转,想着怎么接话。
听着世子的话,其实他满脑子是震惊的,他心道,不是啊!那纪小娘子到底是什么人啊!
她这眼光也太高了!
世子哪点配不她吗?世子年轻,痴情,要模样有模样,要银子有银子,要身份有身份!
还是下一任裴亲王!
纪小娘子进了府就能跟着世子享荣华富贵。
何况,世子府里头连个暖床的人都没有,那小娘子到底知不知道府里的情况啊。
世子爷连个通房都没,几个丫鬟年纪也大了,再过两年就给找个人家嫁了,她进了府,世子府还不都她说了算?而且就她一个女人,世子肯定是千宠万宠的啊!
到时她弟弟,世子也会帮忙,若中了个举人,成了举人老爷,再进一步中个进士,将来留京为官都不是问题,世子帮一把,她就有个做官的弟弟,这在世子府里头,可是顶顶有脸面的!
就算将来世子妃入府,那也得敬她三分……这到底哪一点不好啊!
换个女子,那不得抢破头……可世子其它女子,也看不上啊,偏偏就中意那小娘子,被那小娘子三番五次拒绝都没舍得放弃。
这一次……
她偏生就是不肯,看看把世子难受的,这么大个男儿郎,为了个女孩,都哭了。
世子上次哭,还是他十二岁时,那时的亲王疼爱公子,当面怒声呵斥世子,小小的世子自尊心极强,忍不住一路哭着回了世子府,个中心酸,不提也罢,都是多年前的事了。
自从,世子再也没有哭过。
没想到这次为这小娘红了眼。
“……世子,是这小娘子不知好歹,世子莫不跟她一般见识。”他顺着世子的话,并安慰世子。
但显然安慰效果不佳,世子仍紧抿双唇,不说话了。
不知为何,乌须瞧着世子,虽生来富贵,却为凄苦,坐在那儿,眼中似有水意在眼眶里徘徊流转,他低着头,一动不动,悲楚之意油然而生。
乌须只是个奴才!
虽然在世子小时他就跟着了,但有些事奴才是做不得的,有些话更是说不得,有些关怀也代替不得,因为他只是个奴才,他也只能做一个奴能做的事。
可他怜悯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小世子,在那亲王府,他就个孤苦无依的弃儿,无人理会,无人管他,更没有人关心他,就那么磕磕绊绊地长大了。
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知心人,想方设法想将人接入府中……
自从认识了那小娘子,世子笑容都多了,可没想到……
那小娘子惹得世子又是伤心又落泪,心寒的透透的。
唉,孽缘啊!
车马一路前行,很快到了亲王府。
世子下了马车,除了眼圈还有些微红外,他神色冷漠,迈步回府,谁知刚进大门就遇到了府里的祖宗!
裴小公子!
他和世子,那是王不见王,每次见了都要风起云涌,唇枪舌战一番。
裴亲王与亲王妃生的这位十四岁的小公子,一味娇惯,从不将这个世子哥哥放在眼里,如果不是世子脾气一向不好,长得又比较高大,小公子怕被打,不敢硬杠。
但小公子硬得不行,软刀子厉害,刀刀让世子难受。
不知多少次含沙射影,对世子冷嘲热讽。
也是,这小公子看世子能顺眼吗?他都眼红死了!
世子生下来就是下一任裴亲王的继承人,从小到大,宫里各种赏赐,流水一样进了世子府,当然偶尔也有他的赏,但都是些需要登记造册的摆件,全部入库,根本用不得。
可宫里头给世子的,可都是皇上私库里的好东西,各种宝石奇珍异宝,随便一把进贡而来的西域白玉美人扇,和无一丝杂毛的雪狐大裘,都能让那裴公子破防,因为他没有这样的好东西?
每每听说气得要在房间里摔东西。
更不要说,世子进了国子监,不与贡生和监生一同读书,而是和皇子一个学堂读书,就让小公子嫉妒的面目全飞了。
几位皇子,小公子都未见全,他这个世子哥哥就能和皇子打成一片。
而且宫里每每宴会,都会有牌子发下来,邀请他这个世子哥哥进宫小聚,从来没有他的份儿,天知道他多想进宫,只有偶尔宫大宴,父亲会带他进去,见见世间,而他每次都只能待在宴厅,而世子却可以在宫里随意穿梭……
宫里的皇子公主只知裴世子,而不知裴亲王还有位公子,不知他裴子宁是何人。
这对于不缺父爱母爱,被娇惯着长大,什么都想要最好的,爱慕虚荣的裴小公子来说,世子简直就是他眼中钉,肉中刺般的存在!
是恨的牙痒痒,恨不得他立即消失的人。
所以平日在府中,他不放过任何一个嘲讽世子,打击世子机会,他当比谁都知道世子最大的弱点,于是处处在世子面前秀王爷多爱护他,秀母妃多宠溺他。
连早晚请安都不放过,能给世子添堵,简直是他人生中最高兴的事。
这便宜的世子哥哥纵有荣华又如?他拥有的,可是世子永远都得不到,都眼红的东西。
本以为他胜世子一筹!
结果,他刚刚从母妃那里得知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让他又惊又怒,又气又急,愤怒的不得了。
满心头的怒火,刚出门,就撞见了这个便宜哥哥回府,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当即拦住了裴衍恒的路。
“呦,世子爷!你可当真目中无人啊,撞到了弟弟,竟然一声不吭,你的礼教呢,你的规矩呢?”
裴小公子气得眼珠子直喷火,他道:“……我们要不要去皇上面前评评礼?看看世子爷是怎么在府里兄友弟恭,敬爱弟弟的?”
裴衍恒此时心情极度恶劣,撞见这讨人厌的弟弟,他怒瞪着面前这个便宜东西,齿间朝他骂了句:“别给我找事啊?好狗不挡道,滚开!”两人一个红了眼,一个愤怒过头,王对王在路上冲在了一起。
若以前的裴子宁,多少还怕些裴衍恒,被挨揍,一般见势不妙就走了,毕竟,父亲虽然不待见世子,但也不会因为不待见把世子怎么样,到时挨打了,估计也白挨。
可现在不一样,他现在知道了一些事情!
他愤怒得不得了,也憋屈得不得了,而父亲竟然也知道这件事!
知道这个世子的秘密!
裴衍恒若真是先王妃生的裴家种,他最多嫉妒不甘,又能怎么着?但他知道了,他根本就不是!
他是鸠占鹊巢!
原来这裴亲王世子之位是他的!是他裴子宁的!凭什么给了这么一个杂种!他凭什么占了他的位置,继承亲王府!
而真正亲王府继承人的自己,却落得个公子的名头,一旦成年,就要被赶出亲王府,自行谋生。
裴子宁现在心中已不是嫉妒与不甘了,而是愤怒,是恨!
小偷!一个杂种的小偷!
偷了他的身份,偷了他的荣耀,偷了他的王府,还偷了他继承位,偷了他的全部!
站在大门处,路过的仆人就见到裴衍恒与裴子宁兄弟二人,一个脸上咬牙切齿,一个面上更是狰狞发笑。
好胆!
裴衍恒今日没心情,也没空跟他纠缠,他一把拨开挡路的狗,不理会他,往自己世子府走去。
可裴子宁根本不肯放过他。
今日发了疯似的。像个狗皮膏药一样跟在裴衍恒身后,不停地跟世子说话,关于这个世子身份,他到底没敢直说出来,而是拐弯抹角地骂道:“世子哥哥,你可真是好大的威风啊!做弟弟的真羡慕你!”
羡慕你个头!
裴衍恒最不耐烦这个烦人的家伙,他走得极快,本来长得就高,腿又长。
但裴子宁还是在他身后紧追不舍,两人很快走到了侧花园。
乌须和裴子宁的随从两人一路小跑跟在主子后面,二人皆暗暗叫苦,两个主人又要干上了。
今日裴世子倒是多有忍让,但裴公子却咄咄逼人,怎么还黏一起去了。
这小公了今日是打定主意要惹怒了裴世子了,一会儿打起来可怎么办!
主子打架,小鬼遭殃啊!
于是两人紧张兮兮地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