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奶奶将只放了一块大排的碗,推在孙女面前。小丫头手一指:为什么她那碗又是大排又是鸡腿又是鸡蛋?我要吃那碗。
慈眉善目的老奶奶,拍掉孙女抢碗的手:姐姐不知多少天没吃东西了,要补补。你一天三顿,中间还有小零食,少吃点不要紧。
已经稀里糊涂好多天的桑花,听了老奶奶这句话,心头顿时有一股力量冲破封印。她都混到乞丐的境地了,居然有人如此礼遇她。
在她糟糕无望的青春里,在很多人眼里,她不过一颗平凡沙砾。可坐在这家的餐桌上,身影落在三双温暖的眸子里,她有点热血澎湃,感觉自己是颗蒙尘明珠,或者是一块值得用真金镶嵌的璞玉。坚决不能再回到街上做乞丐。
桑花在老夫妻家住了三天。期间,她将自己的过去未来,巨细跟老奶奶聊了聊。
老奶奶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心慈面善,她老人家斩钉截铁地告诉桑花:“你家乡的父母家人,不是你真正的亲人。亲人都是相亲相爱的,他们不符合。你是下凡历劫的,你真正的爸妈在天上看着你呢。要好好活下去,这个社会,有力出力,有脑子用脑子,不可能会把人饿死的。你过得好,你天上的爸妈看了开心。你过得不好,他们看到一定会哭的。”
从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么温暖的话。桑花茅塞顿开,以后再遇任何艰难,她都会想起老奶奶的话:你真正的爸妈在天上看着你呢。
这份虚拟的爱,给了她一个人赶夜路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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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桑花既无学历又没身份证,身体倒是格外皮实,老奶奶介绍她到附近工地去做小工,背背黄沙水泥搬搬砖什么的。
她欣然前往。
自18岁这年开始,直到25岁,中间七年,她甘愿用血汗换生存,从平凡的小妹妹长成了普通的大姐姐。
大姐姐早已不再是小工,而是经过从头到尾从不停歇的努力,变成了一名会看图纸会驾驶工地所有车辆的大工,什么挖掘机泥罐车长臂泵车,全都不在话下。就连令许多恐高症望而却步的塔吊,她都能完美操控。
工地七年,出过多少汗,流过多少血,蜕过多少层皮,无人知晓,她也不说。只要穿上工装,戴上安全帽,论彪悍程度,一般男人望尘莫及。
早些年,相关政策法规尚未十分完善,工地欠薪是个非常普遍的现象。
带着工友讨薪是桑花的强项。
有回,她带人把欠薪老板堵在路上。老板的固定台词是:“下次下次,下次一定给,今天实在不方便。”
她跳上挖掘机说:“今天你要是不把三年的账一次性给我们结咯,我就把这座房子推倒。反正工钱也没算给我们,就当我们从没盖过它。”
欠薪老板不屑:“破坏公共设施,要坐牢的。”
桑花比他更不屑:“烂命一条,不怕!”
“那你有本事试试啊。”
桑花一通操作,挖掘机坦克一样的履带轰隆隆前进,巨大的铁爪毫不迟疑对准目标砸下去。
欠薪老板心惊,举双手投降。
桑花及时按停,跳下来。没有人知道,要不是衣服厚,她的后背该被冷汗浸透了。
还有一次,她将欠薪老板堵在KTV包间。
老板搂着漂亮妹妹摇啊摇,下面互相摸腿,上面大唱他俩的思念是不可触摸的网。
桑花带人冲进来,歌声戛然而止。但老板放在漂亮妹妹腿上的手并未拿开。
桑花冲到老板身旁,掀起中裤,露出大腿:“老子大腿给你摸,你把兄弟们的钱给我结咯!”
欠薪老板看着桑花古铜色的大粗腿,再瞧瞧他怀中妹子的白细小嫩腿,一阵恶寒,当晚就把账给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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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爱情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桑花一共相过十次亲。一半是别人看不上她,一半是她看不上别人。
第十一次,当她听媒人说男方学历不高,只有小学五年级,小时候家里打死骂死每天天没亮就逼他起床读书,然而他就是读不进。老师在课上问“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是什么意思,他答:“这首诗通过写景,反映了诗人喜悦的心情。”他姐姐也是这块料,爹妈天天打天天骂,六年级复读三年也没考上初中……
桑花看了一眼坐在媒人身边皮肤白皙面庞斯文、身板略有些单薄的年轻男人,感觉心跳如鼓擂。
她不在乎他懂不懂江枫渔火对愁眠,反正她也不太懂。但爱死了媒人说的这番话,这比一幢别墅一辆豪车更能吸引她。
当年,她为读书差点被双亲算计死。
这世上,居然有人因为不想读书,而被家里人打的。
外人看来普普通通的小事,在桑花眼里,好大的喜悦,逼着儿子女儿读书的人家,再坏,应该也坏不过老桑家。
不等男方开口,她主动表示:“我们处处看吧。”
这位只读过小学五年级的大哥自己开了个家电维修小门面,手艺精湛,生意非常红火。
去年我妈骑着电瓶车风驰电掣把他接回家,家里空调坏了。一通检查,他说:“遥控器没电了。”
我妈又一通风驰电掣把他送回去。
爱情的藤蔓可以越过任何篱笆。
25岁这年,个性强悍外向的桑花,成功把自己嫁给了内向秀气的维修大哥。
婚后三年,儿女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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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照顾家庭,自打孩子出生,桑花就办了辆电动三轮车,开始走街串巷收废品。
城市规划一日便利一日,周围封闭式小区越来越多。
桑花与时渐进。她给大爷大妈或者学校工厂之类的单位发名片,有废品要卖的时候,给她打电话。她开价高人爽气,颇受欢迎。
所以出现了本文开头一幕,大叔给她打了电话,有东西要卖给她,才会站在路边等她,我错怪他们,还想入非非。
在遍地神佛漫天星斗的开放型城市,桑花只能算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
可不管小人物大人物,谁都说不清,谁比谁更幸福。
2019年考试季,桑花和维修大哥的儿子提前通过一所重点高中的笔试面试,被录取了。
无独有偶,他们家的小女儿,自己拿着小学五年半的三好学生奖状,也一举通过面试,被一家重点初中提前录取。
双喜临门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所有认识桑花的人都激动得心湖澎湃。
这个收废品的女人,这些年,她真是太不容易啦。
我们小区好多老头老太都记得,有次她把电动三轮车骑翻了,人被罩在下面,他们好不容易把她弄出来。她面色铁青,出气比进气还多。可是第二天,她又生龙活虎骑着三轮车出来招摇了。有人劝她休息,她不答应,两个小孩都大啦,得挣学费啊。
有次我在路上遇见她拼命掉眼泪,就多嘴问了一句怎么啦?她泪雨纷飞口水四溅,儿子把同学牙齿打掉了,不知人家要他们怎么赔,她难受得三顿没吃饭啦。
我妹阿二跟她是好友,就因为曾经她不知有意还是无心,或者眼瞎,来收废品的时候夸了阿二一句:“我看来看去,这幢楼你长得最好看。”
女人的友谊来得就像龙卷风,阿二立即就很喜欢她,送她旧衣服,送之前又是洗又是泡,还要熨得直直平平。
人这一生,各自下雪,各人皎洁。时间这个旁观者,它不看过程,只看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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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报应”?
就如同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你用手拍桌子,你越用力,你的手越疼。
“拍”就是“报”。即作用力。
“疼”,就是“应”。即反作用力。
你的一言一行,就叫“报”,也叫作用力。有报,就一定有“应”,也就是一定会有反作用力在前面等着你。
咱再回头聊聊丧尽天良的老桑家吧。
当年当太子养的弟弟桑果,1980年出生的人,目前仍单身,高中学历。他完美继承了老桑和桑太的所有特长,视淫和赌为命,时常混得吃完上顿没下顿。
桑花一开始还会接济他。他啃姐啃得特欢快,赌输了来找姐姐要,没钱吃饭了也找姐姐要,发展到后来他干脆将嫖过的失足女郎带来姐姐家要嫖资。
桑花在弟弟身上看不到希望,选择搬家远离。
对此,老桑夫妇很有意见。他们认为桑花有义务接济弟弟,毕竟是弟弟呀,是他们的儿子呀,未来要继承老桑家皇位的呀。
桑太甚至打电话纠缠桑花,“你不管你弟弟,那么你还有什么资格脸面回娘家?要知道,就算你将来死了,按照风俗,还得娘家人往你棺材里填把米你才能下葬呢,没有娘家人,你死都不得安生。”或者,“我知道我这辈子对不起你。但不准你恨我,你恨我,我也不会改的!”
老桑做得更妙,他在老家给已婚已育的桑花物色了个新老公,据说非常富有。他来电话劝桑花抛夫弃子回家见见这个大富翁,尽快把婚事定下来,等定下来之后,他好请大富翁给桑果安排个像样点的工作。
此类糟心事一箩筐。桑花开始还费口舌跟他们吵,把自己吵到几乎怀疑人生,忧郁不已。后来不堪其扰,断尾求生,直接转了户口换了电话号码。
她甚至认真嘱咐维修大哥,哪天我挂了,不必通知我娘家。不需要娘家人往棺材里放米,不需要兄弟扶棺。谁都不欠,谁都不见。一把火烧了之后,把我撒进大海。
哀莫大于心死,除了每年请人转交两千块给老桑夫妇,她跟他们没有任何沟通往来。
与其每天都要陪几个不认真生活的人纠结是非、有无、来去、对错、你我……弄得心神不宁,不如一别两宽。
闹剧已终,余生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