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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妙的预感和慌张使得她红了眼眶,白雾蒙住的眼瞳更是漫上水色,连声音都在发颤。

事情正朝着她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而她对此无能为力。

“没关系、没关系。”

江如练的呼吸并不连贯,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

在她手中,妖丹上的裂纹正逐步扩散,快要崩裂开来。她疼到站不稳,巴不得现在就昏死过去。

但听见卿浅的哭腔后,还是抬手一点点擦去卿浅脸颊上的泪珠。

然而指尖的眼泪不断滑落,越抹越多,根本止不住。

江如练颇为无奈,尽量放柔声音:“别哭,师姐。”

她边安慰边用一力,丹色妖丹彻底裂开,露出里面包裹着的、纯白色的种子。

那一瞬间有如浩荡春风过境。

翠嫩新芽从脚下的土地中探头、生长,更远处,群鸟停歇,百兽俯首。

代表毁灭的妖丹里竟能生出如此纯粹的生命力,以至于凤凰火都无法烧灭。

只是卿浅看不见、感受不到。

她无措地伸手想要抓住点什么,却被不断涌入脑海的残破画面激得头痛欲裂。

尖锐的蜂鸣撕扯着识海,仿佛魂魄都在为之震颤。

可她不敢失神,用尽全身理智维持住一丝清明。

只因江如练在她耳边缓缓说:“卿卿听我讲个故事……很久很久前,天地间有一只凤凰——”?

?第67章

很久很久以前,神明退隐、战乱不休,曾经傲立神州的种族依次衰败。

天地间就只剩下一只凤凰。

孤独百年后,这只凤凰试图找个地方沉眠。

好地方没找到,却寻到了一颗漂亮的树。

生长在昆仑山之巅,枝丫纯白,叶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透明如薄玉。

比她停歇过的梧桐都要好看。

凤凰轻巧地落在树上,准备挑一枝带回去做窝。

歪头蹦哒了许久后,终于决定要折下面前新长出来的嫩芽。

刚想下嘴,耳边就飘过一道冷淡声音:“我见过和你一样的妖。”

太突然,凤凰吓得扑腾到一米开外,差点没跌下去。

她翎羽炸起,实在是想不通。

来之前明明确认过了,附近连个妖影都没有,怎么会突然蹦出来道声音?

眼下左看右看,也没找到说话的妖。

“你在找什么?”那只神秘的妖怪再度开口。

凤凰缩着脖子,试探性地回答:“找你。”

昆仑的风吹动树叶,仿佛有碎玉轻响,又或是什么在窃窃私语。

“……我在你面前。”

层云飘忽而过,凤凰猛地打了个寒颤。

龟龟!不死树成精了!

按常理来说,这种自混沌之初诞生的神木很难生出灵智。

可眼皮子底下晃悠的嫩芽完全超出了凤凰的认知。

当着别人的面偷家,这实在不太好。凤凰心虚地蹲下,假装自己只是路过。

树又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凤凰默默地想,来偷你的树枝。

但这种话是万万不能说的,她咂嘴:“我在挑地方睡觉,最好能睡死过去。”

“为什么要死?”

“因为无聊。”

寿命太长,时间就失去了意义。

“旸谷日出我见过三千一百多遍,北溟黑珍珠也已经捞了十几箱。”

她见证妖族衰败而人族崛起,神宫倾塌之后,大地上出现了无数个部族。

可凤凰依旧只有她一只。

凤凰梳理了一下羽毛,准备飞走。

耳边的声音又响起:“珍珠,长什么模样?”

依旧冷冷清清,如初春的雪,带着不掺杂质的懵懂。

听起来像只初生的小妖,凤凰瞬间就有些膨胀了。

仗着自己活得久,免不得挺起胸,用老成的语气开口:“一种会发光的圆球。”

末了又补充道:“比你的叶子差点。”

面前脆生生的嫩芽晃了一下,很不解:“黑珍珠为什么能发光。”

凤凰给树打上“没常识”的标签,这得是多新的小妖怪,怎么连黑珍珠都没见过。

她感觉自己讲不明白,索性提建议:“你可以自己去看。”

“嗯?你见过会动的树?”

“……”

凤凰眼睛瞪得圆溜,好有道理!

草木成妖确实极其稀有,她见过的小花妖大多脆弱得不行,晒会儿太阳都会消失。

树不能动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或许是一时兴起,她丢下一句“你等着”,便振翅飞走。

凤凰流焰似的尾羽点燃朝阳,火烧云滚滚至天边来。

而往下是雪岭群山、绵延草场,天地澄澈得不含一丝杂质。

她飞过时还在想,这地方也挺适合睡觉的。

等到徬晚,不死树下窸窸窣窣的小兔蓦然蹿进地道里。

晚归的凤凰稳稳落在树枝上,翎羽一丝不乱,不过嘴里叼了颗黑色的珍珠。

她用喙将珍珠推到嫩芽面前:“喏,黑珍珠。漂亮吧。”

满天繁星之下,黑珍珠散发出莹莹幽光,但只够照亮嫩芽纤弱的叶子。

珍珠原地滚了一圈,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推。

半响,空中传来熟悉的声音:“它从哪来的?”

“从海蚌里摸出来的。”凤凰怕她听不懂,还贴心地补充:“海蚌,是生长在海里的种族。”

“海?”

“就是几千几万倍大的湖泊。”

凤凰只觉得自己今天好有耐心,换往常有妖问她这些,早就把它叨走了。

可能这就是“教树育妖”的快乐吧。

“嗯……”

凤凰支起耳朵,准备好好听听小树妖的诉求。

如她所愿,树思考完毕,慢悠悠说的却是:“你走吧。”

凤凰:?

利用完就丢,这妖怎么欺骗凤凰感情!?

她决定马上飞走,然而远处黑云层叠,料峭的风中夹杂着些许雪粒,砭肌刺骨的寒。

暴风雪就要来了。

夜明珠的微光下,嫩芽的茎细小得可怜,风一扯似乎就能断掉。

凤凰本来半只爪子都探出去了,见状又往旁边挪了几步。伸展开羽翼,替那枝小小的嫩芽挡风。

她浑身蓬松又暖和,是昆仑风雪夜里唯一的光源。

“你为什么不走。”树妖这样问。

凤凰原地蹲下,火焰构建成天然的屏障,但很小心地避开了树的叶子。

“下雪了。”

她说完就闭上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夜幕作被,昆仑裹在厚厚的风雪中,做了个酣甜的梦。

凤凰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是先花一时辰梳洗羽毛。

等她把尾羽都打理光滑后,树枝上忽地长出了一朵小花。

花只有小拇指那么大,一碾就能碎。

浅淡的绿色花瓣颤巍巍地在她面前舒展,薄至透明。

银色纹路仿佛花的血脉,犹带沁人的芳香,吃下去肯定大补。

“给你。”

语气和花一样平和。

凤凰甩头:“不行,这东西看着就很贵重,你开一朵得要多少精力。”

树当真答道:“大概一千多个日出。”

神木三年开出来花,珍珠的价值完全没法与之相比。

凤凰把头甩得更凶,坚决不肯收,她可是很有原则的。

僵持了片刻后,树叶簌簌作响,仿佛是谁的叹息。

“但我还有很多时间。”

凤凰楞了一下,头顶的呆毛被风吹倒。

她想起昨天树还说过:“我见过和你一样的妖。”

可早在千年前,她的母亲便战死魔域,父亲自焚殉情,她是最后的凤凰。

树说的见过,是在多久前?几百年、还是几千年?

她根本不是什么新生的小妖怪,而是不知道比自己年长多少岁的大妖。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离开昆仑,所以才对外界的事物如此不了解。

连珍珠和海蚌都没见过。

换做自己被困在这个地方,年年岁岁都是同样的风景,一成不变,她真的会发疯。

凤凰没收那朵花,还道:“你等着。”

或许是出于某种微妙的同情,她非但没按照原计划找地方睡觉,还来昆仑来得更勤快了。

每一次都会带回来点小玩意儿,如果太晚就直接在昆仑歇下,顺便给那只树妖挡挡风。

“我给你带了贝壳,贝壳里面也有珍珠。”

她把自己珍藏的大红色扇贝推给小树芽看。

树晃晃叶子表示知道了。

“这是红翡翠,一种石头。”

她挑出自己窝里最剔透的红翡翠,炫耀一番后塞进树洞里。

树又开出朵小花,但是凤凰没收。

她从遥远的北溟带回来一竹筒海水,二话不说全倒在嫩芽上。

随便介绍:“北溟海的水,你能尝出水的味道吗?”

这一次,树静默不语。

就在凤凰上蹿下跳、绞尽脑汁地想向她描述“咸”这种滋味的时候,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无数蹦哒的水珠溅了凤凰满身。

凤凰懵逼甩毛,罪魁祸首这才悠悠评价道:“难喝。”

许是为自己的恶作剧心虚,还没等凤凰说话,树就主动找话题。

“不会无聊吗?你说你已经去过很多次北溟了。”

凤凰决定不和小可怜计较,烤干了自己的羽毛后又变得蓬松起来。

在纯白的枝桠间,这只大红色带尾巴毛球极其显眼。

她摇头:“不一样。”

树继续追问:“为什么不一样?”

凤凰沉默,这该如何向她解释。

解释自己从分享中获得的喜悦、和那找到“同类”的隐秘窃喜。

从前她游历四方,没有固定的落脚点、更没有目的地,每一次振翅都是出发。

而如今,她的羽翼划过北溟的海浪,想的却是昆仑的落日。

她所怀揣的期待比以往更多,她所拥有的欣喜更在归来之后,在这颗不变不移的树上。

许是见她久不说话,树径直道:“如果哪天你找到睡觉的地方了,可以提前告知我吗?”

“当然。”

树并不知道这只凤凰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她带回来的东西是越来越丰富了。

上到珍贵的珊瑚枝、宝石和各种各样的灵草,下到路边普通的野花、沙漠中的沙子甚至还有人族的书籍。

珊瑚枝凤凰拿来串风铃、灵草则全部捣成药汁倒树上,美名其曰“大补”。

至于那本书,她认识人族的文字,但看不懂这些奇怪的句子。

如此数月后,某个温暖的春天,昆仑的雪线下开出了连绵不绝的野花。

凤凰带回来了一瓶种子。

她用爪子摸出来一枚:“玉竹的种子,我要把它种在昆仑。我只吃它,所以玉竹生长的地方就是我的活动范围。”

说完直接松爪,任由那枚翠绿色的种子落入树下的泥土中。

风铃叮咚响了好几声,凤凰稳稳当当地站在原地,再没有别的动作。

树感到茫然:“这样就可以了吗?”

“不知道,我不会种竹子。”

树:“”

凤凰:“”

气氛逐渐尴尬,她讪讪地拨弄种子,有些无措。像这种娇贵的灵植,怎么可能随便种成。

她也就是碰碰运气:“听天由命,种不成就算了。”

凤凰垂头摆烂,那瓶种子却晃晃悠悠地飞到半空中。

空间突然泛起水波,犹如墨入清池般,瓶身上突然出现了一只白皙纤长的手。

接着以此为起点,勾勒出女子窈窕的轮廓。

女子摇摇种子,凤凰闻声抬起头,瞳孔骤缩。

大变活人了!

神木纯白的枝干上坐着个同样雪白的人。

一只腿曲起,身上随意裹着的白绸遮不住细腻的肌肤,也露出了圆润的肩。

白到晃眼了,凤凰头上的翎羽逐渐炸起。

而那双水墨画似的双瞳、和右眼角下的泪痣,更是直接将一颗心撞得悸动不止。

人间春山不过如此。

凤凰开始结巴,爪子没踩稳差点滑下树。

“你你、你——”

那人歪头:“嗯?”

是听过千百次的嗓音。

曾经被自己精心呵护过的两叶嫩芽还在俏丽地生长,而面前的女子是谁更不用多说。

凤凰鸟脸上出现了人性化的懵逼:“这叶子不是你本体?”

女子嘴角牵了牵,但没笑,只拿一双盈盈的眸子望她。

态度真诚又无辜:"我没说过。"

言外之意是你自己误会了。

凤凰当即窒息,她无数次对着那枝嫩芽嘘寒问暖,而这妖就在面前看着,也不阻止。

闹出这么大的乌龙,让她脸往哪搁!

眼见她就要发作,女子伸手就要把树枝折断:“这是我新长出来的枝,你要喜欢就送你了。”

“别!”凤凰心急,蹦过去将女子的手撞开:“好不容易长这么大。”

还是她看着长的!

“那你不生气了?”

女子轻声询问,语气拿捏得很是小心。

凤凰摇头,可女子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也攥皱了衣服的一角,明显是在忐忑。

看起来像暴风雪里的新枝,脆弱又可怜。

风送来草木的清香,凤凰被吹昏了头,心还被什么东西揉了一把,止不住的酸涩。

她举爪承诺道:“真没生气,下次给你带人族的小玩意儿。”

女子颔首,眼中漫上温柔的笑意,虽只是昙花一现,但对于凤凰来说足够让她惊艳。

她在心里赞叹,真好看,这绝对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妖。论美貌也就只比自己差上一点。

她正想夸几句,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这件事就这么轻松揭过去了?

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为什么最后哄人的还是自己?

再看眼前懒洋洋把玩瓶子的人,凤凰顿悟了。

这妖也就表面上白,芯子指不定比墨鱼吐的汁还黑。

她的翎羽再度蓬起,准备好好谴责一下这恶劣行为。

却见女子抬眸,将瓶子晃几下:“种竹子,你要不要来看?”

随后没等凤凰答复就往下一跃,如一片落叶悠然落地。

她居然会种竹子!

凤凰赶紧跟上去,至于什么白皮黑心,什么狡猾的妖怪,早抛脑后了。

女子捡起树下掉落的种子,又往外走出很远,直到寻见一片松软的黑土地。

余光一扫身侧,那只凤凰正拖着长尾巴蹦哒过来。

她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半蹲下后将种子埋进土里,随后心念一动,蓬勃的生命力源源不断地灌注到土地中。

种子开始生根,竹笋破土而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苗、生长。

最后长成一株挺拔苍翠的玉竹,也才过去了半刻钟。

凤凰先是伸脖子探头,然后又绕着玉竹蹦哒了好几圈,还用喙啄了口。

她忍不住咂嘴,是活的,长得还特别好。

瞧这两只手合不拢的竹竿,这葱茏的叶子,想来结出来的竹实也该特别美味。

“玉竹对灵气要求极高,这些年灵气衰竭,好多地方的玉竹都枯死了,”凤凰敲敲陶瓶,眼巴巴地瞅着人:“我怕我以后会没得吃,你可不可以帮我在昆仑种一片竹林?”

女子答应得很干脆:“好。”

她又摸出枚种子,重复之前的动作。

视线却落在凤凰脑袋上,随后又滑至那华丽、光滑如锦缎般的尾羽。

她突然开口:“你说过,有玉竹的地方就是你的活动范围。”

凤凰自信满满地挺胸:“嗯,从今以后,昆仑归我罩了!”?

?第68章

或许是同为草木,女子种起玉竹来得心应手,不到半天,常年积雪不化的昆仑就多了一小片郁郁葱葱的竹林。

风起时竹影婆娑,凤凰蹦哒几圈后歪头看人。

妖和妖之间是不同的,比如面前这只,哪怕刚“下完地”,浑身仍是不染纤尘的白,说不出的从容淡定。

凤凰承认,这样的白色不逊于自己绚丽的羽毛。

之前还以为不死树不能化身成人,所以去不了别的地方,现在看来是自己想岔了。

她问:“你既然有人形,为什么不离开昆仑?”

女子抿了抿唇,没答话。

随后像是懒得解释,直接往山下走去,凤凰不明所以只能跟着。

绢蝶翩然飞过雪线,而女子衣袂翻飞,也如同一只白蝴蝶。

野花就开在不远处,蝴蝶落于其上,她亦往前迈进一步。

只是简简单单走了一步而已。

“咔擦——”

凤凰楞了一下,听见了山石崩裂的声音。是脚下的土地在震颤。

女子又慢腾腾地往前挪了一点。

远山呼啦飞出大群飞鸟、野兔贴着苔原飞快逃窜。强烈的危机感如针扎般倏忽穿过身体,凤凰控制不住地竖起羽毛。

她好像听见了昆仑崩塌前的悲鸣。

这地方不能呆了!

“停下!”

她急躁地喊出声,随后更是一口叼住女子的衣袖,带着往后退。

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的,大地停止了颤抖。

刚准备缓口气,凤凰的余光一扫,正瞥见垂眸的树妖。

安静地站在身边,连眼睫毛都透着股乖巧。

明明女子脸上没多少表情,可凤凰仍一口气没缓过来,梗在喉头,闷成了懊恼的叹息。

花上的绢蝶飞走了。

这颗树却还在这里。

女子缓缓开口:“我的原身挪不走。”

都做到这份上了,凤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恐怕是神木的根系遍布昆仑,早已不可分割。而昆仑之下更有运送灵魂的通道,归墟。

树移则昆仑崩、归墟陷,届时万千生灵都会受到影响。

她本来可以不管不顾,却还是选择了固守此处。千年百年,怕是昆仑的每一寸土地都看腻了。

凤凰咂嘴,默默为自己之前的揣度道歉。

多好的妖怪啊,自己居然还觉得她心黑,实在是太小气。

她转身去把蝴蝶停歇过的花折下来,塞进女子手里。

又像之前那样道:“你回去等我。”

女子眼睛眨也不眨,直到那抹红色的身影消失在层云中,再望不见了。

*

太阳落山前,火烧云中飞出了一只比火还艳的凤凰。

隔老远,就眼尖地发现了树干上坐着的人。

万千雪白中小小的一点,正百无聊赖地编花环。

她听见动静稍微稍微偏头,凤凰就稳稳落在身边。

从前凤凰带回来的都是死物,这次爪子上抓着的却是个毛茸茸的白色小动物。

圆头圆脑,身材短胖,还是只幼崽。

幼崽抿着耳朵,在大妖威压下只能缩起爪子瑟瑟发抖,大眼睛里满是惊恐

女子歪头,神情有些许不解:“这是什么?”

凤凰拎起幼崽后颈皮,放女子跟前:“小猫,就连妖都喜欢养,据说摸了心情就会好。”

她特意飞了好远,从人族的集市买回来哄妖开心。

大概是女子的气息比凤凰平和太多,小猫巴巴贴过去,瑟缩成一团。

而后者明显被吸引了注意力,连花环都放一边了。

小心翼翼地伸手,指尖悬停在小猫头顶,一副想摸又不敢摸的样子。

最后抬眸,向凤凰投以询问的眼神,像是在问可不可以。

凤凰兀自“哼”了声,她就知道,这种圆滚滚的四脚兽最讨女孩子欢心。

她才不会嫉妒这些只会撒娇的幼崽,一扭头不屑道:“随便摸。”

于是女子继续动作,手却掠过小猫,冲着凤凰那艳丽华贵的尾羽去。

趁着某只鸟走神,飞快从尾巴根顺着往下捋了把。

动作快到凤凰都反应不过来。

尾羽根部传来陌生的酥麻感,凤凰瞳孔地震、当场僵住,仿佛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她爪子抓紧了,思维还没从刚才的事中走出来,干巴巴地斥道:“摸它,不是摸我。我尾巴一般不给碰。”

女子眨眨眼,在凤凰警觉起来之前故技重施,又薅了把凤凰头。

胆子大得不得了。

那几根翎羽被薅得上翘,和它的主人一样炸。

凤凰扑腾到远处,翅膀带起的风扇女子一脸:“头也不许摸!”

她要好好给这乡下妖讲讲常识,只有凤凰承认的伴侣才能抚摸凤凰的羽毛。

上来就动手动脚会被她揍!

小猫被吓得喵喵叫,拼命地往女子身上蹭,却被后者拎起后颈,无情地放到一边晾着。

女子将白发顺至耳后,目光也闪烁,似乎是在斟酌用词。

她轻声解释:“可是比起摸小猫,我更想摸摸你。我捉过这种走兽……”

但怎么可能捉住一只自由的凤凰。

“昆仑太冷,没有飞鸟会停在我这一棵树上。”

她不自觉地想揪住点什么,触碰到花环后又硬生生地拐了弯。

最后折下来的是自己的叶子。

面前人神情平静,凤凰却读懂了她的肢体语言。

在昆仑,野花只开在温暖的地方,是很珍贵的东西。但自己的叶子能被随便揉碎、丢掉。

凤凰深呼吸,开始反思起自己是不是对女子太凶了,明明对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想摸摸羽毛罢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闭上眼睛:“那给你摸会儿,不准贪心。”

熟悉的柔软触感再度降临,这次是后背。

女子的手心并不热,反而有些冰凉,一下又一下地将那些翘起的羽毛顺好,有种按摩一般的舒坦。

很规矩,只摸了表层的背羽。

只是抚摸的频率逐渐降低,到最后既不动又不挪,摆明了要耍赖。

凤凰气得炸毛,准备把放自己身上的手啄开:“你怎么还赖着不走了!”

刚转头就对上了女子恬静的眉眼。

她睡着了。

种竹子耗费了太多的灵力,此刻哪还有什么精神。

小猫依偎在她膝上,而她软绵绵地靠着树。

雪花打着旋儿落在发丝、眉梢,衬得人越发像冰雪雕就。漂亮,但也冷。

只有手捂得很暖和。

凤凰打量完,默默地回去蹲下。

体温融化雪花,热气给女子苍白的脸添了分血色,鲜活了很多。

她心里想着算了吧。

她大妖有大量,看在这妖这么可怜的份上就不计较了。

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没有暴风雪的夜晚,如果不能好好睡一觉就太可惜了。

凤凰从来都是说到做到。

比如这次说要罩着昆仑,翌日就摸清楚了周边的妖怪有哪些。

第三天挑衅山下的开明兽,第四天约架,方圆十里的树木全被烧毁,动静大到整座昆仑都听得见。

第五天,一袭红衣的女子跃上神木,灿金色的瞳孔对上好奇张望的小猫,把它吓得喵嗷乱叫。

树闻声而来,望见人时也是一怔。

这长相实在美艳,甚至美得有些刺眼,带着强烈的攻击性,正好与红色相配。

那双凤眸乜过来,连上挑的弧度都恰到好处地勾人。

这样的对视只持续了几秒钟,凤凰率先挪开视线,大大咧咧地曲腿坐下:“怎么?没见过我这么漂亮的?”

“嗯。”

并非意料之中的回答,凤凰突然觉得有些别扭。

她并非第一次被人夸。

凤凰的美貌与生俱来,走哪都是人群中的焦点,对此早该习惯。

可这一个“嗯”字抛进她心里,偏偏掀起了层层叠叠的浪,久不能平息。

女子似乎没发现凤凰的僵硬,还在淡定地继续夸:“你曾说江南多开桃花,我没见过。但想来桃花比你差点。”

她是认真的,毕竟桃花不会偷偷给她盖毛毯,也不会飞几百里带晚餐。

凤凰转头,强忍着不去摸自己的耳朵,估计现在红得烫手。

她的翅膀被开明兽撕了条口子,羽毛还没长齐,不想给人看见,只能变成人形。

她还是没忍住,蹙眉摸了摸耳垂。

这一伸手,袖口顺势下滑,凝脂般的皮肤上赫然显露出一道狰狞的伤。

伤还未结痂,正缓缓往外渗着血。

树凝眸询问:“手怎么了?”

凤凰“啧”了声,满不在乎地开口:“抢地盘受伤很正常,睡一觉就好。”

她刚想用衣服遮住,却被突然捉住了手腕,随后树妖倾身——

伤口处覆上湿润的柔软,暴露在空气中的血肉被舔舐,比疼痛更难忍的是逐渐深入血脉的痒。

凤凰神情恍惚,一时没来得及阻止。

眼睁睁看着女子寸寸吻过她的伤,白发散乱,撩至耳后时露出一张疏冷的脸。

半响,女子抿了抿唇上残存的血,舌尖显眼的嫣红,转瞬即逝。

这、这这!

凤凰有些麻爪,甚至感受不到那只手的存在。

身体里的凤凰火好像失控了,否则脸怎么会这么烫?

她眼神乱瞟,总觉得放哪都不合适:“你、你干什么……”

女子撕下一片衣服,一边仔细地替凤凰包扎,边悠悠解释道:“这样能让伤口好得快些。”

“哦、哦。”

身体失控的感觉让凤凰难受,差点忘了呼吸。

或许舔一舔真的有利于恢复,不然伤口怎么会这么痒?

她连忙转移注意力,尚能活动的手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

“糖炒栗子。”

个个金黄饱满,还热乎得很,连空气都被烘烤出焦糖的甜香。

凤凰拿了一粒,又止不住地拿余光去瞄身边人:“今天的落日像糖炒栗子。”

女子颔首:“嗯。”

她吃得鼓起半张脸,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艳。舔舔唇,仿佛在回味那股甜。

凤凰勾起嘴角,语气轻快地邀功:“我打架打赢了,以后昆仑归我管。”

“嗯。”

某只树妖吃栗子吃得起劲,回答不尽如妖意。

凤凰眯眼,她既然做了妖王,昆仑的一切都该是她的。

树也是、妖也是。

她漫不经心地按住树妖拿栗子的手:“按规矩,你得喊我一声王上。”

“按年纪,你要喊我姐姐。”树妖毫不相让,凉丝丝地开口:“我喊你王上,你喊我姐姐,我们各论各的。”

凤凰:!

喊什么姐姐!

她现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后悔起自己做事不过脑,非要占这个便宜。

正想着该如何解决,一粒香甜的糖炒栗子就被塞进嘴里,她下意识地嚼了嚼,顿时没了脾气。

再回神,某只树妖正在专心致志地吃零食、看落日。

凤凰薅了把自己头发,实在拿她没办法。

“……算了,下次再说。”

毕竟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说:

抱歉久等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最近进度极其缓慢,蠢作者给各位磕头了QAQ

昆仑回忆篇在下章完,我尽量写快点orz?

?第69章

与树妖混熟之后,凤凰就不再满足于分享一些小玩意儿。

她决定给树带个大的。

首先需要找个人族修士聚居的地方。

铺一张缚仙绳编织的巨网,随后弄乱自己的羽毛,两脚一蹬躺在其必经之路上。

她要钓人。

人族大多贪心,而凤凰全身都是宝。一只“重伤垂死”的凤凰倒在面前,路过的修士没理由不好奇。

钩子刚下没多久,猎物就溜溜哒哒地来了。

是个手持折扇的女人,一身白色道袍端的是仙风道骨,桃花眼写的是缱绻多情。

凤凰半眯着眼睛装昏迷,自认为“人模狗样”一词与这人般配,看着就不像个好东西。

那人望见大马路上凭空出现的凤凰,竟也没表现出怀疑,往前几步后一脚踩进了陷阱中。

看似平整的地面霎时塌陷,腾起大量灰尘。缚仙绳网兜头罩下,直接将女人的灵力封印。

凤凰霎时激灵起来,地上一蹦而起,抖了抖羽毛,从坑上探出头去瞧。

原来是傻瓜!

陷阱里,女人并没有像她认知中那样,大喊大叫或者惊慌失措。

反而悠然席地而坐,边摇着扇子扇灰尘,边啧啧称奇:“我捉了那么多只妖,这还是第一次被妖捉。”

凤凰才懒得与人族对话,爪子勾住巨网后就往昆仑飞。

路上还忍不住腹诽,嫌弃这只两脚兽好重,飞起来忒费劲,耽搁她回去的时间。

昆仑山巅一如既往的静谧,穿过风雪形成的屏障后,纯白的巨木在天空下闪着细碎的光。

凤凰一松爪子,网兜里的女人就摔了个屁股墩。

她疼得嘶嘶抽气,再抬头,羽毛华丽的凤凰正冲着那棵神木“自言自语”。

凤凰殷勤地介绍道:“是人,没有毛的两脚兽。”

天道偏爱人族,这是所有生灵都知晓的事实。

而万物模仿人的身形,为的就是夺取那一线天机。

就算如此,身为妖的凤凰还是很难学会人族的法术。

比如可以构造出奇妙景象、或如海市蜃楼般迷人眼的幻术。

她想了好久,既然昆仑没有海,那就想办法把海搬到昆仑来。

抓回来的人族还在仔细打量面前的巨木,凤凰蹦哒过去指使道:“你用幻术给她看看北溟海。”

女人挑眉,兴味盎然道:“她?”

凤凰眼神不善地盯着人,以她经验,大多数人族修士都不是好东西,不仅狂妄还贪心。

可女人直接无视了她的警告,俯身作揖:“在下白云歇。”

凤凰的鸟脸似乎黑了一度:“我管你叫什么。”

她现在就是很后悔,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把这人打晕,再重新抓一只。

白云歇丝毫不恼,眼底的笑意就没散过。

甚至还无比自来熟地提要求:“看北溟海嘛,好说。但作为交换,阁下是不是也该带我赏游一下昆仑?”

凤凰听完就炸毛:“给钱可以,逛昆仑免谈!”

“我不要钱——”

“那就把你丢回去。”

她说完就要动嘴叨人,白云歇连连后退,笑眯眯地讨饶。

“别这么绝情,阁下再考虑考虑?我什么歪门邪道都会一点,别人可比不上我。”

随后折扇一开,原本雪白的扇面上忽地出现一幅远山海景图。

随后海浪挣脱了扇面的束缚,自画中滚滚铺开。

波光与远山接洽,巨鲲跃出水面化做振翅的鹏鸟,鲛人的魅影于礁石边闪过。

长风起,万籁如涛声,昆山的落日坠入了北溟的深海,竟让人分不清此刻是真是幻。

白云歇眨眨眼,看清楚了凤凰身边突然出现的树妖。

白发的树妖对面前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揪着凤凰的羽毛轻声道:“看完再丢。”

凤凰就像被顺了毛,缓缓安静下来,只是灿金色的眼瞳还牢牢地锁着白云歇。

幻象的持续时间很长,从前只能从凤凰那里听闻的景色第一次有了具象。

树妖小心翼翼地去勾勒潋滟的波光,专注且投入。

海中的珠蚌张口,吐出一颗圆润的珍珠。树的第一反应是找那只妖分享。

“凤凰……”

伸出的手并没有触碰到熟悉的热度。

她回过神,四周静悄悄,幻象依旧瑰丽非常,唯独缺了一只凤凰。

安全感仿佛如同这幻象,失去了凭依后霎时坍塌。

一颗心更是惶惶不可落地。

好在昆仑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简单地判断了方向后,树妖快步朝竹林走去。

*

凤凰正领着白云歇“逛”昆仑。

她也没那么蛮不讲理,这人的幻术确实高超,值得她为此让步。

于是她趁树妖看得入迷,把人提溜出来逛逛昆仑外围。

在凤凰看来,白云歇是个相当古怪的人。

路边的野花也要停下来瞧一瞧、石头也要捡起来把玩一下,见了自己的竹林,更是笑得玩味。

“玉竹还能长在这儿的,真不愧是……”

后续的话被某只黑白团子打断了,那只团子瑟缩在石头后面,听见动静后慌里慌张地想要逃跑。

毕竟这是凤凰的地盘,大妖的食物不可觊觎。

可凤凰并没有表现出震怒,白云歇好奇歪头:“认识的?”

凤凰摇摇头。

那是不知道从哪爬上来的小妖怪,可能是因为实力低微,才会被赶出族群流浪到这里。

它时时来这片竹林转悠,趁凤凰不注意的时候捡点竹叶吃。

凤凰默许了它的小动作,她还不至于和幼崽计较。

她看着幼崽拖着枝竹子,一路跌跌撞撞地滚下山,嗤笑道:“黑白毛四脚兽。”

白云歇也笑:“那叫食铁兽,祖上也曾阔过,是蚩尤皇的坐骑。如果它只有三条腿呢?你要怎么称呼?”

凤凰乜她,像看智障一样:“当然是瘸腿的黑白四脚兽。”

“呵。”

起初还好,白云歇只是礼貌的微笑,到现在像是再也忍不住,扶额笑得前仰后合。

动静大得整片竹林都听得见。

凤凰瞳孔缩了缩,连忙往外挪,巴不得离人越远越好。

这个人族好像不太正常,得快点把她送走,不然吓到自己的树可就不好了。

大概是想什么来什么,茫茫苔原上,忽然出现一个小白点。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凤凰也逐渐看清了白点的模样。

是她的树。

她神情明明不急不缓,速度却相当快,走上来后精准无比地揪住了凤凰的脖子毛。

羽毛被抓在别人手中,奇怪的感觉逼得凤凰想甩头。

可一对上树妖那双雾气蒙蒙的眼睛,她就硬生生忍了下来。

她只好任由对方抓着,无奈地询问:“你怎么追过来了?”

树妖垂着头往她身边贴,声音和风一样轻:“不看了。”

凤凰当即朝白云歇睨过去,意思是还不快滚。

白云歇“啧啧”几声,随后换上张恭敬十足的脸。

“出入昆仑哪是什么随便的事,我只是一介普通修者,还望阁下指条明路。”

凤凰冷笑:“我把你丢下去。”

尖锐的风划过耳边碎发,白云歇一回身躲过去,又后退好几步。

她装得愁眉苦脸:“欸,使不得。上山的时候就去了我半条命,再来一次我不得直接埋了?”

本来就憋着股气的凤凰,听完这句就更炸毛了,她就没有见过这么得寸进尺的人!

提要求就罢了,还总揣着些有的没的小心思。

她正想把白云歇一屁股踹下去,就听身边人开口:“可以走归墟。”

白云歇眨眨眼睛:“嗯?”

树妖认真道:“归墟,魂魄泅渡之处,入口在九井。沿水脉往东一直走就能出去了。就当是谢谢你的幻术。”

何止白云歇,连凤凰都是第一次知道这事。

这是可以说给外人的吗?!万一被白云歇卖了怎么办!

她恨铁不成钢地盯着树,后者回以相当纯粹的茫然。

哦对了,她的树没接触过人,不知道这些家伙有多狡猾。

偏偏心地善良,最容易被骗了。

凤凰已经开始考虑起,要不要把这只两脚兽的记忆抹掉。

眼见凤凰的眼神越发不善,白云歇连忙溜之大吉,生怕对面反悔。

白影转瞬出现在十米开外,凤凰勉为其难地放过了她。

等回到神木上,她又苦口婆心地叮嘱树妖:“人族心眼多,我不喜欢。你也少和他们来往。”

树妖乖乖颔首,眼巴巴地盯着她。

凤凰没注意,还在絮叨:“还有,以后尽量不要出现在别人面前。”

树妖揪揪她的衣袖,语气柔和:“你坐过来点。”

凤凰不明所以地转头。

下一秒,身边靠上来一个柔软的身体,淡雅的木香氤氲在空气中,树妖的询问随之而来。

“我可以靠着你睡吗?”

凤凰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没回答,衣袖就又被揪紧了点。

树妖微微仰着头,睫毛颤动如蝶翅:“不可以吗?”

振翅的蝴蝶拨动了心中的那一根弦,凤凰不自在地转过头,避免与她四目相对。

“倒也不是,可是为什么——”

“突然就想离你近点。”

肩头一沉,树妖当真靠了上来。

她拈了缕白发放在手中把玩,声音轻快:“我想告诉你,我今天见到海蚌了,会产珍珠的海蚌。”

凤凰木愣愣地望着夜幕下的星辰,余光却逃脱了控制,去捕捉树妖发丝上跃动的浮光。

“你捞珍珠的时候,羽毛会不会打湿?会不会难受?”

有那么一瞬间,凤凰想点头来着。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为什么会想要撒谎,因为身边人的语气太过关切了吗?

凤凰最后实话实说道:“我都是抓一只鲛人,威胁它帮我捞。”

心思却歪到了十万八千里外,开始想着要不要建一间小木屋,毕竟天天这样睡可不太舒服。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直到树的气息渐渐平缓。

她像是朵汲取热度的菟丝花,缠绕在凤凰的手臂上、肩膀上,软得不可思议。

凤凰正准备睁着眼睛熬一晚上时,听见了耳边传来的呢喃。

“为什么没有你陪着,那些风景就没意思了呢……”

她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想把身边人捞进怀里瞧瞧。却又觉得不妥,克制住了。

要不还是建一间木屋吧,把它当做自己和树妖的家。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凤凰的直觉确实管用。

自从白云歇知道了从归墟直达昆仑的密道,隔三差五地就来拜访一番,美名其曰交流心得。

气得凤凰差点没把人烤了。

可她并非空手而来,她递给树妖的包裹里、厚厚的一沓全是书,人族的书籍。

讲山川、讲草木,讲精妙绝伦的机关术,各式和稀奇古怪的故事。有的甚至还配有精美的插图。

从树妖好奇地接过第一本书,看了大半个下午开始,凤凰就彻底没了脾气。

这人还杀不得,她磨磨牙,面无表情地想,得等到她教自己的树习完字。

她自己可看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句子。

幸好树妖学习速度极快,对于人族的知识几乎是过目不忘。

书一本本地看,知道得也越来越多,甚至开始琢磨起给凤凰的竹子取名字了。

凤凰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她自己都还没名字呢,怎么轮得到那些死物?

她挤到树妖面前,大方地提要求:“你给我取个名字吧。”

向来沉稳的树,眼底倏尔闪过一丝无措:“妖的名字很重要,让我来是不是……”

凤凰觉得很对,便又改变了主意。

她仰起头,并且自信挺胸:“那我要叫凰凌天。”

短暂的沉默后,树若无其事地接过话题:“……还是我来吧。”

她蹙眉沉吟半响,小心翼翼地向凤凰征求意见:“叫江如练,如何?意思是夕阳下、像丝绸一般流淌的江水。”

她没有说完,这是她心中源源不断,沁润万物的江水,是凤凰提过的雁阵惊寒、渔舟唱晚,是徬晚最令人心动的人间烟火。

凤凰歪头。

江水?丝绸?听起来很温柔,和她的种族不怎么沾边。

但树念出这个名字时,眼神是和水一样的柔和。

她没犹豫多久就答应下来:“好。”

树妖嘴角微勾,又轻唤了声:“江如练?”

江如练颔首:“嗯,我在。”

她的姓名是她给予的。

作者有话说:

抱歉久等了,先给大家跪下了orz

本来说好这章要把昆仑篇完结的,没想到我阳了,紧接着又偏头痛,紧赶慢赶还是没写完QAQ

我争取,明天或者后天补上吧呜呜呜。

再次说声对不起m(。_。)m,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们这些小可爱了。希望大家都能免疫新冠!

以及下一章是众所周知的剧情,不是甜甜。虽然这段剧情我认为挺重要的,但真的不是甜甜。?

?第70章

树妖在短短一旬内学完人族的大部分字词后,白云歇倍受鼓舞,大言不惭地要收她为徒。

并言“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有天赋的妖,比停云山的那些小弟子聪明多了。”

哪怕被一路赶下昆仑,她也只是揣着折扇、极其不要脸地让江如练考虑考虑。

随后更说要介绍自己的朋友给她们认识,没几日当真领了一群人来。

昆仑静谧的清晨被嬉笑打闹的两脚兽占领,江如练气得炸毛。

连觉都不睡了,从树上一跃而下。锐利的尖喙就对准了白云歇,摆明了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白云歇左闪右躲,稍不注意袖子就被撕开一道口子。

“哎哎哎!我就带朋友来看看,别那么小气!大家都劝劝——”

一回头,身后空空如也,远处有树下谈天的、好奇研究昆仑灵植的,拿出炭笔奋笔疾书的。

各得其乐,哪有人管她死活?

这场殴打以白云歇的衣袖彻底报废为结果,前者还在长吁短叹。

江如练嘲讽:“你自己没有家吗?”

怎么有人三天两头往妖怪这儿凑?

白云歇懒洋洋地叹道:“唉,昆仑是个好地方,在这喝酒聊天可不会有人来碍事。”

她说完摸出个酒葫芦,轻巧地抛给江如练后才离开。

已经习惯了把各种东西与树妖分享,江如练回到树上才拔出酒葫芦的塞子,一愣,又连忙塞回去。

然而为时已晚,一股子幽幽花香混着酒味儿扑面而来,她身侧传来熟悉的温柔声音。

“酒?”

树妖撩起耳边碎发,想凑近一点闻。

她有乖乖听江如练的话,没在人前出现过,所以之前也只是远远地看。

江如练还以为她想喝,连忙将酒葫芦拿远。

“不是什么好喝的东西,喝多了会头疼,还会变傻瓜。”

树妖垂眸:“可是书里面说,人生得意之时当浮一大白。”

就差直说想尝了。

江如练还是拒绝:“你不是人,不要听人瞎说。”

她从前被人族搞出来的烈酒辣得头疼,谁知道树会不会喝出问题?

最重要的是,这是白云歇给的东西,她没那么信任。

树妖眨眨眼,睫毛扑闪时眼底有细碎的光。

“我没有尝过外面的东西。”

声音很低很细,像是春日雏鸟的啾啾啼鸣,于是江如练又心软了。

她打开酒葫芦,仰头相当豪气地灌了一大口。

酒液滑入喉咙,一路辣到了心头。

呼吸间弥漫上浓烈的花香,仿佛置身于日光照耀下的花田,熏得有些晕乎乎。

她深呼吸几下,咂嘴道:“没问题,还是这么难喝。”

随后将酒葫芦递给树妖。

见江如练这种反应,后者先嗅了嗅,再小心翼翼地抿了点尝。

江如练连忙问:“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头晕想睡觉?”

树妖摇头,乖巧道:“不困,不晕,也不头疼。”

她说得很好,可脸颊渐渐染上绯红,如雪里寒梅分外鲜活。

下一秒,整个人旁边一倒,浑身没骨头似的栽进了江如练怀里。

仰头时还睁着迷茫水润的眼睛,显然醉得不轻。

江如练手忙脚乱,酒香干扰了她的判断,竟觉得自己是抱了捧皎白的梅花。

细瘦的、脆弱的,攀着自己呼吸和生长。

柔软的白发散落在自己手臂边,每一次风吹过都觉得痒。

在江如练开口之前,树妖便先一步解释道:“我只是突然、想要抱你,一会儿就好”

她埋下头,缩成小小的一只,还不忘有礼貌地道谢。

“谢谢。”

时间悉悉索索地穿过枝叶,太阳都挂上山巅了,江如练却只感觉过去了几秒。

一颗心前所未有地平静,好像飞过九万里,终于找到了自己最喜欢宝石,连带着远处吵闹的人族都顺眼了许多。

发呆半响,她突然问了个没头没尾的问题:“你喜欢什么样子的窝?”

“白色的。”

树妖蜷得更紧,头一低,遮住了嘴边漾开的浅笑。

等到白云歇喝完酒晃悠回来,树上又只剩下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蓬松凤凰。

白云歇飞上树,四处没找见树妖的影。

她轻笑着拿手肘去推江如练:“接手昆仑之后,可想过接下来的打算?”

自来熟得很。

江如练鸟脸深沉:“去找一截白色木头。”

白云歇保持微笑:“我是说远大点的、对得起你大妖身份的打算。”

“哪有纯白色的木头?”

白云歇:“……”

空气中依旧残留着些许酒香,凤凰眺望着远方,头顶的呆毛在风中摇晃。

无论是远看还是近看,都像一只假鸟,无论是思想还是行动,哪点对得起她大妖的身份?

白云歇本来的就是想问她一些关于妖怪的事,此时也不绕弯子了,直接开口。

“通州城外的运河里住进了一只黑蛟,来往船只皆会被它倾覆。

我等本想赶走黑蛟,但不知道从哪跑出来一只冥鸦,误把我们当做盗宝贼,非要斗个不死不休。你可有什么法子?”

江如练歪头,漫不经心道:“把黑蛟攒的珠宝全部抢走,做成陷阱诱饵吸引冥鸦,先揍冥鸦再揍蛟。”

她全按自己的习惯,根本没有考虑到人族是否能从蛟巢里夺宝,能不能正面对抗一只暴怒的蛟龙。

白云歇拍拍折扇,这建议也就只有“陷阱”稍微有用。

想来自己也是被“钓”上昆仑的,这该是江如练的惯用手段。

她继续抱着一种学习的心态求教:“沿海的鲛人总会捕捉渔民,涂山的狐狸也常吸人精气,能否抑制?”

江如练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语速也快。

“告诉鲛人,吃人就抓上岸喂老虎。烧秃狐狸的尾巴,再嘲笑她尾巴丑,保证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

这一番谈话下来,白云歇可算是听明白了,这就是个无比自信的妖界恶霸。

偏偏她的实力就是自信的资本,奈何不了。

难怪那些小妖中盛传,昆仑的凤凰不要招惹,连带着那棵神木都不要再妄想。

白云歇扶额叹息:“你能不能提一些有可行性的建议啊?”

“是你太弱小了。”江如练毫不客气。

妖族弱肉强食,以实力为尊,所以在她眼里没有什么是打一架不能解决的。

她急着去找材料做窝,不想再和这个人族掰扯,舒展几下翅膀就要飞走。

哪知白云歇突然叫住她:“我有一截白梨木,没不死木那么白,但很结实。你帮我赶走通州的冥鸦,我就送你了。”

没过多思考,江如练当即答应下来:“成交。”

赶冥鸦对于凤凰来说太过简单,四舍五入没成本,她乐得轻松。

正好,白云歇也觉得不亏,拿一截对自己没用的木头就能解决一个大麻烦,何乐而不为?

她摇着扇子,语气就带上了几分调侃。

“我还以为你会拒绝呢,毕竟同为妖,不怕被同族说闲话?”

凤凰乜她:“嗤,我做事何时轮得到他们来评说?”

白云歇哑然半响,带着浅笑合上扇子。再一抬头,面前早已空无一鸟了。

江如练只花几天就搞定了冥鸦。

这只凶狠的肉食性猛禽被凤凰撵出十里开外,连头上的羽毛都被叨秃。

运河里的黑蛟还以为凤凰看上了这块地,连夜扛着家产跑路,头也不回。

江如练美滋滋地回昆仑,等白云歇把木头送上门。

她向自己树描述窝的装饰。

“到时候就建一间白色的木屋,我把珍珠穿成帘子,再用暖玉做床。”

树妖认真地点头:“什么时候开始建呢?”

“等白云歇把木头送来。”

正说着,山腰上就出现了一个人影。

腰间别着标志性的折扇,正是白云歇。可她手中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身后倒是跟了好几个人。

都是莫约三四十岁的男人,穿得破破烂烂,耳朵和手在寒风中冻得通红,手中拉着载有物资的拖车,走得很是艰难。

再往后,是裹着野兽皮毛的女人和小孩,低垂着头,沉默且哀切。

这浩浩荡荡的一大群都是普通人,自山腰蜿蜒而上,远看就像雪地里奔忙的蚂蚁。

树妖轻轻拽江如练的衣袖:“这也是来送木头的?”

江如练差点没骂出声,怎么可能?指不定是白云歇又在做什么“好事”!

她二话不说冲到白云歇面前,凤凰火化成的长鞭一扫,碎石飞崩,把人挡了回去。

紧接着又面色不善地问:“慢着,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有小孩被这动静吓到了,惊慌地抱住母亲,咬着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眼眶里蓄着泪,脸上脏兮兮,红鼻头是寒风冻出来的,看着就可怜。

江如练不动声色地把鞭子收起来,手也背在了身后。

“他们的村子被饕餮毁掉了,这些人身负特殊血脉,会吸引妖兽。”白云歇有意放低了姿态:“你就行行好,替我看顾着点,等我找到新的安置地就回来接人。”

可江如练才不吃这套,依旧不客气地拒绝:“你把我这当什么了?让普通人住昆仑,亏你想得出来。”

别说妖兽,光是这变幻无常的风雪就够他们受的了。

她转身,却与另一片白撞了个满怀。

下意识地扶稳偷偷跟过来的树妖,江如练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树妖没回答,目光掠过江如练,看向白云歇带来的人。

她好奇行李里的东西,好奇小孩手里的拨浪鼓,好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她在江如练耳边悄悄说话:“他们没有家吗?”

湿热的气息拂在耳垂上,江如练忍不住偏头失笑。

无需多言,她已经听懂了树妖的言外之意。

一身红衣的凤凰扬了扬下巴,改口道:“这些人可以留下,但不准靠近山顶一步。出了事我也不会管。”

白云歇自觉地做了个揖:“多谢。”

此后这群“不速之客”便在昆仑搭建起临时村落。

江如练在树下切木头,他们就运来巨石和泥土建造房屋。

树妖慢悠悠串珍珠的时候,人族早已驯化驼鹿来为他们运输物资。

入秋的时候,江如练的白色小屋建成了。人也开始忙忙碌碌地收集木材和碳。

许多妖兽碍于凤凰的威慑不敢造次,但暴风雪可不会管这么多,只会摧毁一切脆弱的生命。

厚重的层云堆积在山巅,天光一透不进来丝毫,格外压抑。

江如练点燃篝火,又给自己的树递上杯热茶。

她眺望着下方的飘摇灯火:“人族没有毛,很容易冻死。”

不像她,她可以变得蓬松、暖烘烘,还很漂亮,非常讨妖喜欢。

这样想着,江如练默许了树妖动手动脚的取暖行为。

任由她把冰凉的手塞进自己的背毛里。

不多时,呼啸的寒风席卷整座昆仑,连远处的村落都再看不见,只有山巅的凤凰火还燃得稳稳当当。

树妖蹙起秀气的眉:“这样下去,他们会不会死?”

“会吧,生死听天由命,凡人更是如此。”

江如练不是很在乎这些,她准许凡人在此落脚,可不代表她会去干涉这些人的生存。

篝火爆燃之后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即便如此也盖不过耳边的风。

树妖安安静静地吃了几口烤红薯,实际上心里几度纠结。

纠结到无意识地揪了好几把江如练的毛。

江如练转过鸟头:“你有话直说。”

不要揪我的毛。

树妖眨眨眼,总算松开手,诚恳道:“我想帮他们。”

她有这样的想法,江如练也并不觉得惊讶。

这棵神木该于昆仑之巅俯瞰尘世,其下生灵皆为蝼蚁。现在却对这群人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准确的说,她对什么都感兴趣。

“行行行。”江如练轻易就妥协了。

树妖抬手牵动雄厚的灵气,在村庄四周构筑起透明的屏障,为其遮挡风雪。

而一缕凤凰火穿过疾风,高悬在村庄上。

瑟缩在寒风中的人们推开窗,抬头看见了天上的“太阳”。

寒风捎来一声声劫后余生的欢呼,甚至有胆大的人走出屋、重新点燃火把,朝着山巅的神木俯首跪拜。

树妖拢紧了小毛毯,一脸兴致勃勃:“他们好像在唱歌。”

江如练只顾着应和:“嗯。”

树在看人,而她在偷瞄这棵树。

她心里觉得真好,自己的树很高兴,连眼睛都亮晶晶的。

至于往后的利弊,往后再考虑去吧。

这□□风雪过后,昆仑又安生了几天。

江如练隔三差五巡视一遍昆仑,今天照常在断崖边负手而立,“威慑”四方。

也就是发呆。

思考该带点什么有趣的玩意儿给树妖。

正琢磨着呢,身后突然响起深浅不一的脚步声,气息不稳,听着就弱小。

有人怯怯地喊:“神仙姐姐”。

她这才转身,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是个凡人,还是个凡人小孩。

小姑娘的毡帽上还带着雪粒,因为爬山路,胸膛剧烈地起伏,呼吸间呵出的白雾模糊了她的脸。

她被江如练非人的瞳孔颜色吓退了一步,抱着怀里的东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江如练皱了皱眉,正欲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幼崽丢回去,就见她吃力地举起怀里的包裹。

布包被风吹开,露出抹鲜艳的黄。

是花。

开得正俏的野花,花瓣娇嫩到透明,花枝更是细,鲜活且散发着勃勃生机。

这种花只生长在冰缝里,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采到的。

小姑娘踮起脚,大眼睛里映出江如练面无表情的脸。

她结结巴巴地开口:“神、神仙姐姐!这些花送给你,谢谢你庇佑我的族人。”

江如练啧了声,没接。

“我是妖,不是神仙。”她居高临下地睨着这个小孩。

小姑娘眸光闪烁,急得说不出句整话:“可、可是……”

“还可是什么?你快回去,别来烦我。”

冷漠大妖一挥手,小姑娘被风卷出几百米,没受伤,还傻傻地望着那片明艳的背影。

她撇撇嘴,抱着被嫌弃的花磕磕绊绊地走下山,却不知道身后一直跟着枚红羽。

直到她安然地回到村庄,红羽才化作光屑消散在空中。

做好事不留名的凤凰回到窝里,新砌的灶台上正咕咚咕咚的熬着粥。

最近树妖研究上了厨艺,江如练便为她找来了调料和书。

只见她常常鼓捣,也不知道成果到底如何。

江如练吸了吸鼻子,闻着倒是挺香。

左看右看四周没人,她偷偷摸摸地拿起汤勺,准备尝一口。

嗯,昆仑都是自己的,尝点儿怎么了?

做好心理准备,江如练刚伸勺向锅,一只手就冷不丁地出现,捉住了她的手腕。

勺子一颤,差点没打翻。

树妖皱着眉,直接问道:“为什么你不收她的花,也不收我的?是不喜欢花吗?”

江如练心里直突突,明明没干什么事,却觉得自己像是只在外拈花惹草的负心鸟。

她只好放下勺子解释:“冒着风雪登山太危险,我要是收下这一束,她以后指不定还会再来。”

树妖慢腾腾地盛了碗粥:“那我的呢?”

听起来有些闷闷的,像锅里的粥,在盖子底下咕咚咕咚的冒泡。

她突然凑上前,两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甚至逼得江如练倒退了一步。

一个手足无措,一个目不转睛。

“我除了自己开的花,再无其他可以给你了。”树妖垂下眼睫,也藏起了眼底的失落。

“在你心里,我是否和那个小孩一样?”

是否也只是因为怜悯,而随手给予一份恰到好处的帮助?

江如练的逐渐目光飘走,表情也有些别扭。

“并非,我行事从不需要什么回馈,留下来是因为……”

起初她还能说出个一二三,而现在脑中思绪纷杂,连半个字都答不出了。

她有时不敢去看她,连余光都要躲着。

却喜欢上了白玉、初雪,还有带着清冽气息的花。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一粒种子在她心中发芽。

沐浴昆仑的朝阳,浇灌数不尽的日落。

也就瞬间的事,江如练神情一松,漾起一个浅笑。

“可能我留下来是因为你吧。”

她本就生得昳丽,此刻更是耀如红莲,连天光都黯然失色。

树定定地看了会儿,难得主动挪开视线,端起方才放凉的粥递给江如练。

竹米熬制得恰到好处,软而不烂,既保证了口感又不破坏其香甜。

江如练咂咂嘴。

树盯着她喝,又问:“好吃吗?”

“嗯。”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她两三口喝完,补充道:“是我吃过最好的竹米粥。”

甚至以后也想继续吃。

“你怎么突然想要做饭?”江如练随口问。

树转头望向窗外。

此时正好是午休,外出劳作的人回来了,村庄就热闹了许多。

“因为他们都是这样做的。放牧、打猎,然后回家,烟囱里就会升起炊烟。”

江如练失笑,仔细想想,自己的生活轨迹和这差不了多少。

巡视领地、打架,外出给树妖带礼物,然后回家。

树妖的白发沐浴在日光下,闪闪发光,照得江如练挪不开眼。

她遍历九州的时候,没想过会在这种地方安家,更没想过会遇见给自己种竹子的妖,送花的人。

果真,天命不可琢磨。

人族安生了几个月,白云歇一行人也隔三差五的来喝酒。

光阴就像天空的浮云,走得慢悠悠,但等人回过神来,才发现早已消失不见。

江如练的生活相当朴素,投喂树妖和被树妖投喂,偶尔和白云歇那群人“聊”上几句。

比如,这个面容清秀的男子在不死木下转了好几圈。

江如练就在树上盯着,她在人前从来都是妖身,时时准备给这男人来一爪子。

自己的东西被人所觊觎,让她止不住地烦躁。

大概是气势太凶,男人仰起头抱歉地笑了笑。

“见此木方知造化神奇,浮生渺小,一时竟入了迷,阁下别见怪。”

凤凰冷哼,只觉得他说得这样花里胡哨,长得斯斯文文,指不定是个面白心黑的。

比白云歇还会装。

她没答话,男人也没觉得尴尬。

依旧好奇地问:“听闻昆山神木之心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予长生,不知道是真是假。”

江如练蔑他:“死而复生违逆天命,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

这话相当不客气,男人嘴唇翕动,似是还想再说点啥,就被远处的声音打断。

“老裘啊,喝酒了!再不来罚三杯了哦!”白云歇催得紧。

他不紧不慢地整理衣袖,朝江如练挥手后离开。

又过了半个时辰,斜阳西沉,酒会上的人逐渐散去,到最后只剩下白云歇一人自斟自饮。

江如练飞到石桌上站稳,顺便一爪子推开白云歇递过来的酒杯。

“你身上怎么有股妖气?”

而且是很凶戾的气息。

捉妖人沾染上妖气很正常,可像白云歇这样重的就不太对了。

白云歇摊手,语气分外无奈:“出了点事,与一只祸斗结了主仆契。”

随后又托着腮抱怨:“养不熟的狼崽子。我明明救了她唉,她居然天天嚷着要杀我。”

她或许是想到了烦心的事,举杯时太用力,酒液一不留神就晃出杯子,洒了满手。

江如练才不会管这些,白云歇爱咋样咋样。她只想知道哪有逗乐的话本,解闷的机关。

“最近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白云歇抬眸,难得懒散道:“无,烦心事有一大堆,你要听吗?”

江如练果断拒绝,她可不想帮别人操心,扭头就要飞走。

可某人却不愿让她安生,直接开口:“千年前魔物侵袭九州四海,妖族与人族都损失惨重,眼下寒涧又有了点苗头。”

凤凰的动作一顿,又转过身来,金瞳里是明显的烦躁。

她的父母便是因此而死,寒涧离昆仑也算不上远,真有这种事搞不好会被波及。

她的树挪不走,到时候该怎么办?

白云歇正好叹了口气,折扇拍打在手心上,一下一下惹人心焦。

“我倒是有些头绪,只不过……”

江如练主动探头:“需要帮忙可以找我。”

她一直觉得白云歇不太正常,心眼黑,但这人向来笑吟吟的,很少会表现出如此鲜明的情绪。

估计事情是真的很严重。

白云歇“嗯”了声,心不在焉地饮完最后一杯酒,负手下了山。

而没过多久,探路的苍鹰稳稳停在江如练面前,还衔来一片草叶。

本该脆嫩的草叶此时黑气缠绕,失去了原本的生命力。

江如练的爪子猛地收拢,在石桌上划出白痕,神色也沉了下去。

这就是魔气,无人知晓它从何处来,只知道魔气过处草木凋敝、生灵涂炭。

而被它所侵蚀的虫子,最后会发疯攻击所有见到的活物。

凤凰在地上蹦哒了几步,下一秒就化为人身,红衣招摇,一路大步流星地回到树下。

神木白玉似的枝桠上,正卧着个同样雪白的人影。若不是阳光在她发丝间流淌、发光,轻易注意不到。

江如练把晒太阳的妖扒拉起来,也不管她有没有醒,一顿唠叨。

“最近外面不太平,你和村子里的人说一声,别往山下去。你也是,不要随便靠近没见过的东西。”

树妖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往前一倒就窝进江如练怀里。

江如练听着怀中人规律的呼吸,“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嗯。”

轻飘飘的,说这话的妖大概是在梦呓。

这么严肃的事情都能被忽略,江如练有些生气了,皱眉质问道:“那我刚才说了什么?”

树妖把脸往江如练臂弯里埋,讨好似的蹭了一下。

“你说‘啾啾啾、啾啾啾’……”

凤凰的叫声本该清亮,可她学起来就多了点软糯,像甜甜的糯米糕,黏人并且管用。

江如练就被黏住了,满脑子只有一句话——有妖居然学凤凰叫,真可爱。

忽地有风吹过,江如练一个激灵回过神。

不对!自己明明是在生气,要发脾气来着!

“你——”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把话咽下去,无可奈何地给树妖当靠垫。

阳光正好,温度适宜,村庄的人们将羊群赶向草场,远看就像朵朵奔跑的云。

再过会儿,太阳落山,自己的树就该起来蒸竹米糕了。

江如练心想,算了,无论是昆仑还是树,她总归护得住的。

*

自从出了那档子事,白云歇明显忙碌起来。

之前江如练还能找她打听打听人间的趣事,然后发展成拌嘴,再然后就是恼羞成怒直接开打。

而现在连个人影都找不到,就算来也是寻个地方独自喝闷酒。

这次她趁着江如练出门,溜达到神木下。

朝着树妖笑笑,还从宽袖里捞出一葫芦桂花酒,慷慨地倒了杯递给她。

树没推辞,抿了口酒后冷不丁说:“做人或许要比做妖好些。至少能去她去过的山,见她见过的海。”

她清楚地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那名人族小姑娘仍会带来新鲜的花,白云歇总有讲不完的人间趣事,更因为凤凰时常眺望远方。

也就这么点功夫,白云歇葫芦里的酒已经少了大半。

她望着树,神情似笑非笑:“你可知人族寿命恰如薤上露,须臾而已。你们习以为常的长生,对于一些人来说是求而不得的执念。”

树妖愣了一下。

随后垂眸,语调依旧落寞:“可我走不出昆仑,能为她做的事太少。”

白云歇轻叹:“世间诸事,难能两全。”

她的酒已经饮尽了。

这声安慰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一人一妖沉默半响,如此气氛突然被远处走来的绿衣女子打破。

“小白,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白云歇转头,身边空无一妖,方才还闷闷不乐的树妖不知何时隐去了身形。

绿衣女子在她面前停下,怀里抱着卷画。

如果江如练在这儿肯定能认出来,这是白云歇的好友。

她手一抛,画卷徐徐展开。

高超的画工勾勒出一只凤凰的背影,羽毛细致又精美,姿态恰达好处。

真实到仿佛下一秒就能抖抖翅膀,从宣纸从飞出来。

“之前空闲,我就偷偷画了那只凤凰,好歹能让后辈涨见识。”

白云歇勾了勾唇,顺势调侃道:“我觉得你的那些话本更有价值。什么《云落巫山》,光听名字就想看。”

绿衣女子蔑过去,似乎是让她闭嘴。

话题告一段落,白云歇也没再接,连嘴角的笑意都没了。

最后还是女子拍拍白云歇的肩,笑得相当洒脱。

“这是我们共同商议的结果,我此生画过好山好水好颜色,已无遗憾了。”

“嗯。”

“再送我一程吧。”

“好。”

两人并肩离开,数日后回来的只有白云歇一个。

她约江如练喝酒,随口说起了最新的消息:“我着手准备的封印只差最后一步,但在这之前我没办法遏制魔物的产生。”

江如练也知道,她今早还在向树妖解释,为什么自己最近回来晚了。

人族的修者在寒涧附近建立起数道防线,她有时会去帮忙放把火。

“看它们的行进方向,是不打算经过昆仑。”

这好歹让江如练放下些心。

哪知白云歇继续道:“但是会经过人族的城池。我想用蛊将那些虫子引向开明兽的领地,让它们撕扯去。”

她悄悄伸手,试图搭上江如练的肩:“你看,我对你好吧!”

后者旋身躲开,皱着眉沉思。

昆仑一战后,她和开明兽的梁子就算结下了。

开明兽记恨她抢了地盘,三番四次来挑衅,至今还不罢休。

只听白云歇的计划,的确对自己有好处。

她指尖点着桌面,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那些狐朋狗友呢?”

白云歇扇扇子的动作停住:“我的朋友都是很好的人。”

她张着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也不用她解释。

“我知道了。”

江如练只是不愿意想太多,可并不代表迟钝。相反,在某些事情上她有着超出常理的敏锐度。

“太冒险,开明兽我自己会处理,不需要你干涉。”

白云歇知道自己劝不动,摊手:“行,那等这事办完我再来找你。”

江如练心不在焉地点头,她已经决定好了,等魔气的事解决,她就要向树妖求亲。

*

惊蛰,无月。

昆仑的寒夜被一声尖啸刺破。

江如练从睡梦中惊醒,金瞳中映入冲天妖气。

九头人面的巨虎徘徊在昆仑边缘,在江如练神识投过来的刹那,打碎了她布置的结界。

随后几步跃至半山腰,又一掌拍向玉竹林。

赤裸裸的挑衅。

江如练眯起眼睛,把试图跟上自己的树妖推回去。

“别担心,我很快就回。”

树妖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相信她:“嗯。”

她望着凤凰飞走,准备找点书来边看边等。

小木屋染着盏温暖的小灯,把江如练的珍珠、宝石照得闪闪亮亮。

泛黄的古旧书卷则整齐的堆在其中,两者并不冲突。

树妖算着江如练走了多久,翻书的手却忽然一顿——

有什么东西进昆仑了。

*

大妖争斗动辄山崩地裂、两败俱伤,因此很少有不死不休的时候。

然而这次江如练是真的动了杀心,出招都朝着致命处去。

在灼灼的凤凰火下,开明兽被逼得节节败退。

江如练却没办法高兴起来。

不对劲,这妖退得太从容,像是故意在把自己往昆仑外围引。

察觉到这点后,她一刀斩向开明兽的脖颈,后者竟不闪不避,径直拿手去接。

他捏紧刀锋,脸上满是计谋得逞的快意:“你是要杀我,还是要回去救人?”

江如练的心跳乱了拍。

山林突兀地飞出无数飞鸟,仿佛昭示着不详。

此刻魔气终于无法再掩藏,在火光中幻化成各种各样的扭曲图形。

将纯白的昆仑衬得像魑魅魍魉的巢穴。

也就愣神的这一秒,开明兽的利爪已经伸至眼前。

江如练反应极快的侧过身,脸上还是被划出一道血痕。

前脚刚杀出昆仑,后脚魔物大军便突然改道。

这世间哪有这样巧合的事?

她忽地笑起来,眼角的飞红比血更艳。

“你敢威胁我?”

话音刚落,江如练完全放弃了防守。

这种不管不顾的打法连开明兽都觉得心惊,不禁生出退意。

然而已经太晚。

在利爪洞穿江如练肩膀时,她的刀也插进了开明兽的心脏,将其死死钉在地上。

他甚至没来得及后悔,妖丹就被干净利落地碾碎。

妖血浸透红衣,染出深深浅浅的颜色。

江如练面无表情地收刀,没处理肩上伤口,转身飞向山上的村庄。

实际情况比她预计的更加惨烈。

这一路上来没有任何活物,被树藤绞死的魔物尸体和白枝一同在火中燃烧。

村庄倾塌大半,褐色焦土中一抹鹅黄格外扎眼。

江如练走近了才发现,是枝熟悉的野花。

花瓣零落,沾着污浊的血。

她一下子僵在原地,盯着这枝花,说不清楚是个什么感受。

愤怒?难过?

好像都不是,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做什么、要做什么。

等虫类的嘶鸣在耳边响起,江如练才猛地清醒过来。

此时由本能驱动的凤凰火已经将魔物烧成了焦炭。

而树妖站在自己面前,白衣如雪不染纤尘。

她垂眸,掩住了眼底的疲倦:“很多,我尽力了。”

江如练闷声道:“抱歉。”

源头不绝,这些恶心的东西就会源源不断地攻击神木。

她的指甲掐进肉里,还无知无觉地望着自己的树。

好想上去抱抱她,可又怕自己身上的血弄脏她的衣裳。

树妖摇摇头:“这不是你的错。”

困守在这里没有意义。

于是她又说:“你走吧。”

听着很果决,丝毫没有留恋,实际上眼眶都红了,眼眸也雾蒙蒙的。

是那种乖乖的可怜,人前不显,人后指不定会自顾自地掉眼泪。

但是只掉一滴,再多就没有了。

江如练不自觉地放柔声,眉眼戏谑道:“我去哪啊?”

树妖往前几步,突然猛地扑上来,后者躲闪不及,就这样抱了个满怀。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染上白衣,舍不得推开:“弄脏了,你倒是不嫌弃。”

树埋头在她肩窝,答非所问:“你可以明天走。”

然后又动手扒拉她衣服,试图看清楚伤口。

江如练身体一僵,就这样傻乎乎地任她动手动脚。

呼吸落在伤口上,酥痒的感觉自此蔓延到全身,她甚至连表情都不敢变。

思绪却在胡乱飞,一会儿是恨不得此时此刻能延长,好能一直抱着她。

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好没用,怎么好意思向她求亲?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突然没动静了,怀里的妖安静地闭着眼睛,呼吸很浅。

江如练目光扫过,这才发现有斑驳的黑色痕迹缠在树的手腕上,更是一种诅咒。

她脸色渐渐沉下去。

*

昆仑陷落、神木将死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不过半天便传遍九州四海。

人族妖界观望者居多,连探子都只敢徘徊在外围。

因为那只凤凰还没走。

然而这是个泥潭,任她再强,也总有一天会被拖累至死,到那时神木岂不是唾手可得?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凤凰自己也是。

火焰烧了整天,她在黄昏时分等来了自己很想揍一顿的人。

还是腰间别把折扇的神棍模样,脚步不急不缓,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你的朋友看来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无私奉献。”江如练嘴角牵起,是个标准的嘲讽:“但你挺‘无私’的。”

白云歇面不改色地坐下,没反驳也没辩解。

于是江如练嗤笑道:“你帮她算一卦。”

她知道这人占卜吉凶的造诣不低。

白云歇没推辞,利落地摸出一张巴掌大的八卦盘。

阵盘明灭不止,她沉默片刻后,缓缓开口:“天地不交,大凶。”

大凶,这两个字仿佛昭示了昆仑的未来。

江如练想起树妖手腕上的黑斑,如附骨之疽般沿着血管蔓延。

魔气显然污染了神木的根系,再这样下去或许撑不了多久。

她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

“我没你那么多远大理想,对拯救苍生也不感兴趣。我只想和她窝在绒被里睡觉。”

可现在,连这小小的愿望都是奢求。

白云歇盯着她半响:“你不用——”

却被江如练直接打断:“我本来已经准备好了求亲的礼物,你明明知道。”

只这一句话,便堵住了白云歇的劝解。

凤凰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她想象不出离开昆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更无法接受树妖的死亡。

她不知从哪变出一根红羽递过去:“照顾好我的树。”

随后也不管白云歇有没有答应,自顾自地回去找树妖。

在她常呆的地方,有只妖蜷成一团,白发乱糟糟,像某种孱弱的小动物。

江如练倾身,轻柔地替她将头发顺至耳边。

“我要和你说点事。”

“嗯?”小动物几秒就醒了。

见她强撑着精神听自己讲话,江如练扯了扯嘴角。

她用毛毯把自己的树裹得严严实实,开始絮叨:“人族坏心眼多,你别轻信他们,要是实在无聊,就使唤白云歇给你带书来。”

然后又把成色极好的宝石塞进树妖被窝里:“这些送给你。”

心忽地跳快几分,树甚至来不及收好东西,急忙去抓江如练的衣袖,追问:“为什么?”

江如练眉眼中尽是笑意,满溢了出来,参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说:“因为快到妖族的望舒节了,这是礼物。你再等等,明天就可以看日出……”

树妖不想睡,但困意如大山般倾压下来,连眼皮都沉得睁不开。

这一觉太不安稳,以至于她醒来时还恍然觉得自己仍在梦中。

她的确见到了江如练所说的日出。

漫天浩荡的朝霞向着天边滚滚铺开,如燃烧的火。

一轮圆日悬在其中,所照耀之处无数的飞鸟仰头啼鸣。

树僵坐着,暖阳驱散了寒气,可她仿佛坠入寒天雪地里。

血液里生出冰凌,每一次呼吸都刺痛骨髓。

她连白云歇是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半响,树妖垂下眼睫,轻声道:“我没有见过这样的朝阳。那应该是凤凰火。”

她不会认错,无数个寒夜里,她曾抱着火光取暖,和江如练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声线却带着颤:“寒涧缺乏灵气,凤凰火烧不起来,所以她把自己点燃了,对吗?”

“……”

白云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也就这一个月,她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居多。

树妖的身形渐渐消失,只丢下一句:“我想自己呆着。”

在离开之前,白云歇回头望了眼,下雪了,天地间苍白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昆仑拒绝了外人的窥视,陷入没有休止的缄默中。

魔灾就此消失,一场暴雪掩埋了斑驳的土地。村庄不在,竹林连粒种子都没留下。

树妖守着自己新长出来的枝芽,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或者说,她在期待什么?

她好像做了一个荒谬的梦。

梦里天边飞来一只凤凰,在荒凉寂静的昆仑安了家。

从此风雪声中有了风铃响,冻土生长出脆嫩的芽。

她被妥帖安放在每一个寒冷的夜里,怀中抱有烈火。

她想留她在自己身边再久一点、更久一点……

可到头来什么都没改变。

昆仑还是渺无人烟的昆仑,她还是不老不死、不移不变的神木。

再也不会有一只凤凰穿过风雪,为她衔来春花了。

“叮——”

风摇动枝桠上挂着的贝壳风铃,一声又一声。

树妖凝眸,这反而提醒了她,自己并非一无所有。

身下这棵不死木是她的妖身。

都说昆仑的神木可活死人、肉白骨,江如练对此不屑一顾。

敢因此窥视神木的,无论是妖还是人都被揍了个鼻青脸肿。

树从未承认过,可她知道这并非空穴来风的传言,而是确切的事实——

她的妖丹是天地间唯一的长生方,能凝魂化形、起死回生。

她闭上眼,将手探进自己的妖身内。轻轻一捞,够到了一枚滚烫圆润的妖丹。

只刹那,神木的叶子尽数凋零,快速流逝的生命力使得它定格在了此刻,如一尊精美的玉雕。

树妖将妖丹揣进怀里,没有回头,毫不犹豫地走出这个困了自己一辈子的地方。

想象山摇地动的景象并没有出现,因为那棵死去的树,昆仑归还了她自由。

她恍惚一阵,蓦然开口:“原来如此。”

如果妖身与昆仑融为一体,那么不如不要了。

于她来说,神木的名号没有任何意义,她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

幸而领悟得不算太迟。

树妖穿过黑夜中的雪原林海,曾经心心念念的世界此刻近在咫尺,然而她并没有停下脚步。

她奔着自己的太阳去,一刻也不停留,直到把妖丹抛入深不见底的寒涧。

阵法爆发出极其明亮的光,她也舍不得闭眼睛。

丝丝红线凝结,妖丹重构出凤凰的虚影。

树妖眼眸中的光晃了晃,下意识地喊出声:“江如练。”

“咔哒”,身前的石子滚进悬崖里,也惊醒了树。

她连忙后退好几步,再抬头已经寻不到方才的虚影了。

苍白的人影伫立在崖边良久,站不太稳,仿佛下一秒就能被风吹散。

重生后凤凰什么都不会记得。

树妖觉得这样更好,江如练会拥有一大片森林。

会忘了自己,再去找一棵心怡的梧桐安家。再飞遍九州四海,直到寻到可以携手一生的妖。

去过本该属于她的,自由安稳的一生。

强压下涌上喉咙的血,树妖皱着眉辨别方向,她还想回到昆仑,再把自己埋进雪里。

失去了妖丹的妖,最后只会走向死亡,她想死在昆仑。

跌跌撞撞地走出几步后,树妖发现自己的视角明显变低了许多。

伸出手,骨架也小了一圈。

她好像要去找一个对自己很重要的人。

可心像是破裂的瓷瓶,记忆从缝隙中溜走,甚至有些记不清那人长相了。

“江如练?”

是这个名字吗?

树妖茫然地走着,只觉得天大地大,哪里都不是自己的归途。

她愈发浑浑噩噩,无法思考,但能勉强记事。

比如摔倒在树林中后,有一对儿好心的夫妻把自己救了回去。

又比如,妇人给自己取名为卿浅。

每次自己一动不动地守在门边时,妇人便塞过来暖和的兽皮袄。

然后哄着问:“小卿浅在等什么呢?”

“等她回来。”

这样的回答重复了无数次后,妇人总会摇头叹气:“唉,傻孩子。”

而后一天深夜,饥饿的狼妖袭击了村子。

慌乱之中,卿浅被妇人藏进了雪里,等挣扎出来的时候小院已是遍地狼藉。

血溅在地上分外刺眼,残肢随处散落,惨烈无比。

直到最后,猎户仍用仅剩的手臂护着自己的妻子。

卿浅呆呆地蹲下身,伸手去摸妇人的脸,凉的,和自己一样凉。

她掬起一捧雪撒在这对夫妻身上,直到白雪成冢,恰有一白衣人撑伞而来,翩然若仙人。

卿浅对她生不起警惕,便由着她靠近。

“仙人”走上前,附身拍掉卿浅身上的雪,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卿浅。”

乖乖巧巧的,脸上的软肉削弱了冷清的气质,连白云歇都忍不住想捏。

她调侃起来:“守在这做什么,不知道逃命?”

卿浅还是那个回答:“我要等她回来。”

“她?”白云歇挑眉,忽地就笑出了声:“那只笨鸟迷了路,要不要跟我走,我带你去找?”

卿浅摇摇头,很认真地向白云歇解释:“她从没迷过路,如果回不来,一定是有事耽搁了。”

很奇怪,明明记忆全是空白,可她就是觉得,她要等的人很守时,每次都会按时回家。

“她是因为……”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白云歇摸出来一支漂亮的红羽,如晚霞裁下的一角。

卿浅根本挪不开眼,她想去够,后者却坏心眼地举高手。

“怎么样?考虑一下做我徒弟?这羽毛就送你了。”

卿浅根本听不清白云歇在说什么。

视线里全是刺目的红,有泪水沿着脸颊滑落,啪嗒摔碎在地上。

恰如瑰丽的梦境,该醒了——

*

卿浅睁眼,心跳得极快,思绪被一阵阵刺痛拉回现实。

刺痛来源于她体内缓缓运转的妖丹。

那枚纯白的妖丹轻易适应了她的身体,正源源不断地提供生命力,散发出蓬勃热度。

而怀中人却仿佛被她抽走了体温,如抱着一块冰。

光太过刺眼,面前美艳的脸也只是依稀可见,却由记忆给她填补完全。

应是她曾经朝思暮想,念了千千万万遍。

“江如练。”

作者有话说:

补充一点,因为江如练和师姐性格不一样,所以就算她失去妖丹变笨蛋,反应也跟师姐完全不同。

会变成这样:

(失忆,但是睁眼就见到了白发美人)(一见钟情)哇,我长大要娶她当老婆!(开始攒老婆本)(收集漂亮石头)(吃很多饭企图快快长大)

(昂首挺胸)(嘴叼玫瑰出现)请问你愿——(踩到珍珠劈叉)(摔了个鸟啃泥)(狼狈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