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待在华盛顿的时间似乎比待在佛罗里达的时间多。“已经有很多小道消息了。现在快要大选了,很多人正在为选后布局忙着卡位。”
“所以说,现在大概有什么事情正在暗中运作。”
“永远都会有什么事情正在运作。”
“我说的是基金会。那些助理人员有看到一些蛛丝马迹。比如说,你有发现什么地方怪怪的吗?我们刚刚又多了西边围墙外面那一大片四十公顷的土地。这是人力资源部的打字员提姆·切斯里告诉我的,应该下星期就会有土地测量员过来测量。”
“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可能是我们要扩建园区,也可能是他们要把基金会改建成购物中心。”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你已经在状况外了。”莫莉说着,对我笑了一下,“你需要多跟人接触一下了,比如说,我。”
吃过晚饭之后,我们转移到莫莉的公寓。我留在那里过了夜。
我不想描述我们缠绵时的种种姿态、眼神和触感。倒不是因为我不好意思说,而是因为我好像记不起来了。一方面是因为时间久了,一方面是因为我回想的时候记得的却不是那些。我注意到一些很讽刺的现象。例如:我背得出杂志里那篇我们讨论过的文章,我可以告诉你晚上莫莉在香榭餐厅吃了什么东西……可是,我们缠绵之后,我脑海中只记得一些一闪而逝的画面,例如,房间里灯光幽暗,开着的窗口有一个布做的转轮在潮湿的风中不停地转动,她那碧绿的眼睛紧靠在我眼前。
不到一个月,杰森又回到了基金会。我看到他在走廊上走起路来精神抖擞,仿佛体内注入了一股奇特的新能量。
他身边多了一群穿着黑衣服的安全人员。虽然无法确定这些安全人员是哪里来的,但应该是代表财政部。接下来,走廊里又常常挤着一小群厂商和土地测量员,他们都不跟基金会里的员工讲话。莫莉不断告诉我一些传言,例如,整座中心快要被夷为平地了,或者,中心快要扩建了,或者,全体员工快要被资遣了,或者,所有的人都要加薪了。简单地说,基金会里有什么事情快要发生了。
将近一个星期来,杰森都没有说什么。后来,那个懒洋洋的星期四下午,杰森忽然透过诊所里的广播系统呼叫我去二楼。他说:“我要让你见一个人。”
我才刚走到警卫森严的楼梯间,就有一个配枪的警卫跟在我旁边,身上挂着全区通行的证件。他带我走到楼上一间会议室。显然,杰森并不是叫我来闲话家常的。这是基金会里的高度机密,本来是轮不到我介入的。显然,杰森又打算和我分享秘密。不过,知道太多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事情。我深呼吸了一下,推开门走进去。
会议室里有一张桃花心木的桌子和六张绒毛椅。里面除了我之外,还有另外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杰森。
另外一个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小孩子。我第一眼的印象是,他看起来好像一个严重烧伤、极需要做皮肤移植手术的小孩子。那个人差不多只有一百五十厘米高,站在会议室的角落里。他穿着一条蓝色的牛仔裤,还有一件纯白的棉T恤。他的肩膀很宽,大大的眼睛布满血丝。跟他矮小的身材比起来,他的手臂似乎显得太长了,好像有点累赘。
不过,最令人惊讶的还是他的皮肤。他灰黑色的皮肤毫无光泽,身上光秃秃的,没有半根毛发。他身上的皱纹跟一般的皱纹不一样,不是猎犬皮肤上那种松垮垮的皱褶。那是一种纹路很深的皱褶,看起来像甜瓜皮。
那个小个子的男人朝我走过来,伸出手。他的手从长长的手臂到小小的手掌全是皱纹。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他握了手,心里想,他的手指头看起来简直像木乃伊。不过,他的手握起来却是饱满有肉,很像沙漠植物厚厚的叶片,感觉像是握着一把芦荟,而且能感觉到他回握着我的手。那个怪人咧开嘴笑了。
杰森说:“他是万。”
“四万什么?”
万笑了起来。他的牙齿很大,钝钝的,整洁无瑕。“这个精彩的笑话我百听不厌!”
他的全名是万诺文,从火星来的。
火星人。
这样说很容易引起误会。“火星人”这个字眼在文学史上由来已久,从威尔斯到海因莱因,太多人写过火星人的小说,而实际上火星当然是一颗没有生命的星球。直到后来,我们改造了火星,创造了我们自己的火星人。
显然,眼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火星人。其实他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类,只不过外表有点奇怪。两年前,我们才刚派遣人类到火星去殖民,如今,火星上的人类已经在时间回旋外面繁衍了好几千年。他讲的英语很标准,口音听起来一半像牛津腔,一半像印度新德里的腔调。他在会议室里走来走去,从桌上拿了一瓶矿泉水,转开瓶盖,大口大口地喝。他用手臂擦了擦嘴,满是皱纹的皮肤上凝聚着一颗颗的水珠。
我坐下来听杰森说明的时候,眼睛尽可能不去看他。
底下就是他告诉我的话。我引述得比较简略,而且加进了许多我后来才知道的细节。
时间回旋透析膜包围火星之后没多久,那个火星人就离开故乡了。
万诺文是一个历史学家,同时也是语言学家。以火星人的标准来看,他算是很年轻的,相当于地球上的54岁,身体很健康。他是一个交换学者,奉派到农业企业团体执行义务工作。他花了一个“闪月”的时间,在基里奥罗哲河的三角洲完成了一项任务,正在等候下一项指派的任务。基里奥罗哲河位于银岛盆地。银岛盆地是我们地球人取的名字,火星人称之为巴瑞尔平原。就在那个时候,他接到了政府的征召令。
火星政府计划派人到地球去,为此特别成立了一个委员会,执行任务的规划与统筹协调。万诺文和其他好几千个男男女女一样,也将自己的资历提报给委员会审核。那些人的年龄和社会阶层都和万诺文差不多。他提报资历的时候,从来没有真的想过自己会被选中。其实,他天性相当胆小、怯懦,除了因为学术研究的需要到外地去工作,或是探访亲友之外,一辈子都不曾远离过自己的家乡。所以,当委员会公布获选名单之后,他心里有点畏缩,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最近已经到了“第四年期”,他可能会拒绝政府的征召。一定会有人比他更适合这项任务的,不是吗?错了,显然不是这样。政府方面认定,他的才能和人生历练正好最适合这项工作。所以,他打点好一些私人事务之后(其实也没什么好打点的),就搭火车到了发射中心所在地的“巴萨特旱地”(地球人称之为“泰尔西火山区”)。他在那里接受训练,准备代表“五大共和国”到地球去进行外交任务。
火星人的科技最近才刚刚开始发展载人航空飞行。过去,政府管理委员会似乎认为太空飞行是非常不明智的冒险行为,很容易引起假想智慧生物的注意,也浪费资源。太空任务必须在建造的工作上投入大规模的人力、物力,会造成不可测的剧烈波动,危害到苦心维护的脆弱生物圈。火星人是天生的环境保护者,具有囤积储备的本能。他们的科技都是小规模的,而且集中在生物领域,源远流长,精巧细致。然而,他们的工业基础却相当薄弱。他们曾经执行过无人太空任务,探测过那几个没什么用处的小月球,结果反而过度消耗了原本就很薄弱的工业基础。
不过,好几百年来,他们一直在观察那个被时间回旋包围的地球,一直在思索。他们知道那个黑色的星球是人类的摇篮。透过天文望远镜的观测,再加上那艘后来才抵达的核电宇宙飞船所带来的数据,他们知道那层透析膜是可以穿透的。他们知道时间回旋会造成时间上的差异,却不了解时间回旋是如何创造出来的。他们推断,从火星到地球的太空飞行,技术上是可行的,但是很困难,而且不切实际。毕竟,目前地球的时间几乎是静止的,航天员只要一进入那团黑暗中,就算隔天就离开地球返回火星,外面的时间已经过了几千年了。
可是最近,几个警惕性很高的天文学家观察到,火星南北极上方几百公里的高空,有几个外形像盒子的结构体正悄悄在自行组装。那是假想智慧生物制造的机器,看起来和地球上那几个几乎一模一样。火星在独立的环境中自由发展,没有受到任何干扰,不知不觉度过了十万年。那些智慧生物无影无形、无所不能,隐藏在我们太阳系的某个角落里。如今,他们也盯上火星了。最后的结果必然是,火星很快就会出现自己的时间回旋透析膜。火星上出现了几股强大的势力,提出各种理由,希望和时间回旋包围的地球取得联系,共同商议。于是,火星开始将稀少的资源集中起来,设计建造了一艘宇宙飞船。在地球的历史和语言方面,火星上现有的只是一些零碎的数据。万诺文是一个语言学家,精通这些史料,于是,万诺文被征召了。震惊之余,他也只好踏上飞往地球的旅程。
长途太空飞行有如长期监禁,身体会越来越虚弱,而地球环境的极大重力更是严酷的考验。因此,尽管万诺文受过模拟训练,还是差一点就熬不过去。三年前的夏天,基里奥罗哲河洪水泛滥,万诺文在这场灾变中失去了很多家人。为什么他自愿参加这次太空飞行?为什么政府会选上他?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跟其他自愿参选的大多数人比起来,死亡的风险对万诺文来说比较不那么沉重。尽管如此,他也并不想死,还是希望能够安然抵达。他很积极地接受训练,学会了宇宙飞船上的复杂操作和机器性能。虽然他并不希望看到假想智慧生物用时间回旋包围火星,不过,如果真的发生了,那就代表他不会回到一个经历百万年变化的陌生火星。他还有机会再回到原来的火星,回到他熟悉的故乡。尽管外面浩瀚的宇宙中时间的侵蚀永无止境,故乡依然会为他保留所有的记忆和失落。
当然,这趟任务原本就是有去无回的。宇宙飞船的设计是单程的。他心里想,如果他真的有机会回火星,那这张回程票必定是地球人的一番好意,而且注定是非常慷慨的好意。
即将把他推上太空的是那枚巨大的多节火箭,前端的太空舱是钢铁和陶瓷打造的,感觉很粗糙。被关进太空舱之前的那一刻,万诺文看着巴萨特旱地,看着那片一望无际的平原,看着平原上历经千万年风吹雨打所雕塑出来的山川和峡谷,心中百感交集。也许,这是他有生之年最后一次看火星了。
接下来的漫漫长途中,大半的时间他都在昏睡。药物使得他的身体代谢机能处于休眠状态。不过,那毕竟还是一段漫长的煎熬、严酷的考验。航行的过程很痛苦,而且对身体的损耗很大。时间回旋透析膜包围火星的时候,他还在半路上。接下来的旅程,万诺文是彻底孤立的。前面是地球,后面是火星,他和两个人类世界的时间联系彻底被切断了。在无边的寂静中,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一艘阴郁、灰暗的宇宙飞船,穿越漫无止境的无人虚空。他心里想,死亡虽然可怕,但他所经历的这一切和死亡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完全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他强迫自己睡觉,沉溺在冥思与幻觉中以寻求慰藉。
从各方面看来,他的宇宙飞船都是相当原始的,但半智能自动驾驶和导航系统却相当精良,保存了大部分的燃料,并将其有效发挥在减速上,将宇宙飞船导入地球的高空轨道。底下的星球是一团漆黑的虚空,月亮像是一个巨大的转盘。宇宙飞船放出显微探测器,采集到地球大气层外围的样本。探测器在没入透析膜之前实时传送出逐渐红移的遥测数据,正好让宇宙飞船有足够的数据计算出切入大气层的角度。宇宙飞船配备了全套的飞行表面和空气动力刹车,还有可调整的降落伞。运气够好的话,这些配备将会带着他穿越浓密的乱流,抵挡高温,减弱冲力,安全降落在巨大星球的表面。只不过,成功与否多半还是要靠运气了。在万诺文看来,想过这一关,恐怕要靠奇迹出现了。他躲进一个装满保护胶的桶子里,抱着必死的决心,开始最后的降落。
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宇宙飞船只是轻微焦黑,降落在加拿大曼尼托巴省南部的一片油菜田上,四周围满了一大群皮肤苍白、光滑的人。他看得出来,有些人身上穿的是生物隔离防护装。万诺文才刚爬出宇宙飞船,立刻感觉自己心跳加剧。强大的地心引力使得他全身肌肉僵硬、疼痛,整个肺被浓密、凝滞的空气封住了。他很快就被送进保护装置,受到了严密的监管。
接下来的那个月,他一直住在一个透明的圆形塑料罩里。那里是农业部的动物疾病防治中心,位于纽约长岛附近海上的梅岛。他利用那段期间学英语。当时,他懂的英语都是从火星上古老的断简残篇中学来的,所知有限。他训练自己的嘴唇和腔调,设法适应英语的语音形式,绞尽脑汁搜寻适当的词汇来表达自己,跟他身边的陌生人沟通。那些人看起来表情严厉,要不然就是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那段日子并不好过。地球人是一种瘦瘦长长的生物,皮肤苍白,没什么血色,和他从前解读古代文献所得到的印象截然不同。有些人苍白得像鬼魂一样,让他回想起“残火之月”的火星鬼故事。小时候听大人讲那些鬼故事,他常常吓得半死。他甚至会胡思乱想,哪一天半夜,会不会有一个白天看到的家伙从他床边冒出来,像火星传说里“披椰之鬼”一样,向他索要一条手臂或一条腿。他经常做噩梦,辗转难眠。
还好,万诺文那种语言学家特有的天赋并没有退化。不久以后,他被带去见了一些权力地位更高的男女。那些人比当初抓到他的人要友善多了。他逮住这个机会和他们培养感情。地球这个古老而令人困惑的文化里有一些社交上的繁文缛节。万诺文绞尽脑汁把这些社交礼仪学得有模有样。他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时机一到,他就要说出自己的提议。他千里迢迢从火星带来的提案是两个世界的人类所付出无数代价的心血结晶,也是他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想达成的使命。
大概就在杰森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打断他:“杰森,拜托你停一下。”
他停下来:“泰勒,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只不过我,我……有太多需要消化一下。”
“听起来还可以吗?你听得懂吗?但愿你听得懂,因为这个故事我可得说上好几遍。我希望自己讲得够顺。你觉得听起来还顺吗?”
“还蛮顺的。不过,你要说给谁听?”
“全世界,媒体。我们打算要公开了。”
万诺文说:“我不想再当神秘人物了。我到地球来不是为了要躲躲藏藏。我有话要告诉你们。”他把矿泉水的瓶盖转开,问我,“你想来一点吗,泰勒·杜普雷?我看你好像需要喝一杯了。”
我从他胖胖的、长满皱纹的手上接过那个水瓶,猛灌了好几口。
我说:“好啦,这下子我们可不可以算是歃‘水’为盟了?”
万诺文好像听得一头雾水。杰森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