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很晚了,快下班了。我从北边的门走出去,前往停车场,走到一半,停在了一排木头围栏旁边。里面是基金会加盖建筑的工地。透过围栏的空隙,我可以看到一栋煤渣砖盖成的单调建筑。那是一个巨大的室外压力槽,像桶子一样巨大的管子垂直穿过内宽外窄的水泥窗口。地面上凌乱散布着特氟龙绝缘材料和圆圈形的铜管。戴着白色安全盔的工头在那里大声咆哮,指挥那些推着单轮手推车的工人。那些工人戴着护目镜,穿着铁头靴子。
他们正在盖一座用来培育新生命的培养槽。培养槽将会灌满液态氦,用来培养复制体。然后,这些复制体会被发射到寒冷的宇宙深处。从某个角度来看,那是我们的后裔。它们将会比我们人类活得更久、走得更远。那是我们和宇宙最后的对话。除非爱德华有办法取消整个计划。
那个周末,我和莫莉到海滩上散步。
那是一个10月末的星期六,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我们在丢满烟蒂的沙滩上漫步,走了将近半公里。没过多久,天气越来越热,热得让人受不了。太阳也越来越烈,海面上闪烁着刺眼的光点,仿佛成群的钻石在遥远的外海漂浮。莫莉穿着一条短裤和一件白色的棉T恤,脚上穿着凉鞋。湿透的T恤紧贴着她的身体,露出诱人的曲线。她把那顶贴着标价的遮阳帽拉得低低的,遮在眼睛上方。
“我一直搞不懂。”她说着,用手腕抚过额头,转头看看沙滩上刚刚走过的脚印。
“搞不懂什么,莫莉?”
“太阳,我是说阳光。大家都说这种阳光是假的。可是,天啊,怎么这么热。热可不是假的。”
“其实太阳也不完全是假的。我们看到的太阳不是真的太阳,可是阳光却是从真的太阳来的。这是假想智慧生物弄出来的。它们把波长缩得很短,然后过滤……”
“这个我知道。我搞不懂的是,如果时间回旋隔离层只有几百公里高,为什么太阳看起来那么像真的?它也会日出日落。如果那个太阳只是一个投影,为什么不管我们从加拿大还是从南美洲看都一样?”
我把杰森之前的说明讲给她听。那个假太阳并不是一个投射在银幕上的影像。一亿五千万公里外的太阳照射在隔离层上,他们用那些阳光仿造了一个影像,就好像舞台上那种跟着人的打灯程序,只不过规模大得吓人。
“该死,他们真不嫌麻烦,玩这种舞台把戏。”莫莉说。
“如果他们不这样做,我们早就死了。我们地球上的生态必须是一天24小时。”过去这几年已经有不少物种灭绝了。那些物种必须有月光才能够觅食或交配。
“但那是骗人的。”
“你要这样说也可以。”
“骗人的。我说那是骗人的。我站在这里晒太阳,可是晒在我脸上的阳光却是假的。这种骗人的阳光还是一样会让人得皮肤癌。但我还是搞不懂。我想,除非我们搞清楚假想智慧生物是什么来头,否则我们永远不会懂。我们有机会搞懂吗?我实在很怀疑。”
我们并肩走在一条很老旧的木板步道上,木板已经被盐侵蚀成白色。莫莉说:“你永远搞不懂骗人的东西,除非你先搞懂他们为什么要骗人。”她边说边斜眼看着我,帽子的阴影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神中似乎透露着什么,我一时也猜不透。
散完步,我们回到了有冷气的公寓。下午剩余的时间,我们就看看书,听听音乐。莫莉显得心神不宁,而我对于她上次偷看计算机的事也还有一点耿耿于怀。我爱莫莉。至少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或者,如果我对她的感情不是爱,至少感觉上也很接近了。那是一种几可乱真的替代品。
令我不安的是,她一直都给我一种非常难以捉摸的感觉。其实,在时间回旋的阴影下,大家都是难以捉摸的。我不知道该送什么礼物给她。她会想要某些东西,可是,除非有机会经过商店橱窗,听到她亲口说喜欢什么,否则,我根本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她把自己内心最深层的欲望隐藏了起来。也许,就像大部分内心深沉的人一样,她认为我自己也隐瞒了一些重大的秘密。
吃过晚饭,我们正要清理桌子的时候,电话响了。我正要把手擦干,莫莉已经去接电话了。我听到她在说:“噢,没有,他在这里,请稍等一下。”她用手遮住话筒说,“是杰森,你要跟他讲话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正常。”
“我当然要接一下。”
我把话筒接过来,等了一下。莫莉看着我看了很久,白了我一眼,然后就走到厨房外面去了。现在可以说话了:“小杰,怎么了?”
“泰勒,赶快过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讲话很费力,“现在就过来!”
“出了什么事?”
“事情大了。我需要你帮忙。”
“有那么急吗?”
“不急我会打电话吗?”
“你在哪里?”
“家里。”
“好,不过,万一路上塞车,可能会晚一……”
“你来就对了。”
于是,我跟莫莉说,我有一点急事要去处理。她笑了笑,有点像是冷笑。她说:“什么样的急事?预约却没有来看病的病人?还是要赶着去接生?什么事?”
“莫莉,我是医生,这是我应该做的事。”
“你是医生没错,但那并不代表你是杰森·罗顿养的狗。每次他把棍子丢出去,你也犯不着都要去接。”
“对不起,今天晚上没办法继续陪你了。你要我载你到什么地方去吗,还是……”
她说:“不必。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她用一种蔑视的眼神瞪着我,仿佛在挑衅,仿佛想逼我说出不可以。
但我不能说不可以,因为那听起来会像是我不信任她。我应该算是很信任她的:“可是我实在没把握会去多久。”
“无所谓。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会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可以吗?”
“只要你不觉得无聊的话。”
“我保证我一定不会觉得无聊。”
杰森那间简陋的公寓必须沿着公路往北开三十公里才会到。半路上,我经过了一个犯罪现场,警察封闭了道路,我只好绕路走。有人想在半路上拦截银行的运钞车,没有成功,而一整车的加拿大观光客却意外丧生了。小杰按了一下对讲机上的按键,开了公寓大楼的大门,让我进来。进去之后,我敲他家的门,听到他在里面喊:“门没锁。”
客厅还是老样子,仿佛一大片拼花地板的大沙漠。小杰住在里面,简直就像是阿拉伯的贝都因人在沙漠里搭帐篷。他躺在沙发上,沙发旁的落地灯正好明亮地照在他身上。他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汗珠,眼睛里似乎闪着泪光。
他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我以为你那个土包子女朋友不让你出来。”
我告诉他路上发生的事,绕了一点远路。然后我说:“拜托,不要这样说莫莉。”
“是呀,不可以说她是爱达荷州来的乡下土包子,小时候住在活动房屋的停车场,有一颗脆弱敏感的心灵。怎么样,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吗?”
“你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有意思,可能的答案有很多个。你自己看。”
他站起来。
他的动作看起来软弱无力,仿佛体内装了齿轮,一格一格慢慢移动。杰森的模样还是一样瘦瘦高高的,可是昔日随心所欲的矫捷身手似乎已经消失了。他的手臂下垂,松软无力地摆荡着。当他想办法要站直的时候,腿却绷得紧紧的,很不自然,仿佛他的上半身架在高跷上一样。他眨眼睛的样子简直像是在抽搐。他说:“就是这么回事。”然后,他的身体又是一阵痉挛,情绪仿佛也跟着肉体一起抽搐,爆发出狂乱的愤怒,“你看看我!该……该死的泰勒,你看看我!”
“小杰,你坐下,我帮你检查一下。”我带了一些诊疗工具。我把他的袖子卷起来,把血压计的卷套包在他骨瘦嶙峋的手臂上。我感觉得到他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缩着。
他血压很高,脉搏很快。“你吃抗痉挛药了吗?”
“废话!我当然吃了。”
“按规定吃了吗?有没有吃双倍的药量?小杰,如果你吃太多,不但没效反而有害。”
杰森叹了口气,显得很不耐烦。接着,他的动作吓了我一跳。他突然伸手抓住我后面的头发,把我抓得很痛。他抓着我的头发,把我整个人往下扯,把我的脸拉到他面前。他说话的时候咬牙切齿,声音像暴怒的河流。
“泰勒,少跟我打官腔。别干这种事,因为我现在没时间听你打官腔。也许对于我该怎么治疗,你有很多大道理要告诉我,不过很抱歉,我现在没时间听你那些狗屁道理。现在很多事情已经到了紧要关头。爱德华明天早上就会飞到基金会来。爱德华认为他手上有一张王牌可以打,可以让我们一枪毙命,免得我去抢了他的王位。我不能让他得逞。可是你看看我,你觉得我现在有那种能耐去演一出弒父篡位的戏码吗?”他紧紧抓着我的头发,越抓越紧,抓得我很痛。他力气还是很大。后来,他终于放手了,用另一只手把我推开:“所以,把我治好!不然要你这个医生干什么,不是吗?”
我拉了一张椅子过来,静静地坐在那边不说话。后来,他终于又躺回沙发上。刚刚突如其来的举动把他搞得筋疲力尽。他看着我从医药包里拿出一支针筒,从一个土黄色的小瓶子里抽了一些药水出来。
“那是什么?”
“这个可以暂时解除你的痛苦。”其实那只是一瓶无害的维生素B群,混了一点微量的镇静剂。杰森一脸狐疑地看着针筒,却还是乖乖让我帮他打了针。针头抽出来的时候渗出了一点血。
我说:“其实你也知道我要说什么。这个病没办法治好。”
“地球的药治不好。”
“什么意思?”
“你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讲的是万诺文的生命延长处理法。
万诺文说,身体再造的同时,也可以治好一大串遗传基因缺陷所导致的疾病。药物会重新排列杰森体内导致非典型多发性硬化的DNA序列,制止不良蛋白质侵蚀他的神经系统。我说:“可是,那会花上好几个星期,而且,那种处理程序还没有经过测试,我不能让你变成实验室的白老鼠。光是有那个念头,我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你不能说那还没有经过测试。那些药火星人已经用了好几百年,而火星人跟我们人类没什么两样。而且,泰勒,很抱歉,我实在对你那种医生专业上的顾虑没兴趣,我根本不会列入考虑。”
“我是医生,我不得不考虑。”
“那么,问题来了。你要考虑到什么程度?如果你不想参加,就站到一边去吧。”
“那种风险……”
“就算有什么风险也是我的事,跟你无关。”他闭上眼睛,“你不要误会,我吃那些药可不是因为虚荣。我在乎的是能不能活下去,我在乎的是自己能不能好好地站着,讲话会不会该……该死的口齿不清。我的意思是,这攸关整个世界的命运。我现在扮演的是一个独特的角色。这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因为我很聪明或是很伟大。这是我的职责。泰勒,我的角色就像一台机器,一个产品。爱德华·罗顿制造了这个产品,就像当年他和你爸爸制造了浮空器一样。他把我生产出来,是为了让我发挥功能,管理基金会,带领人类处理时间回旋的问题。”
“总统不见得会批准复制体的计划,更别提国会或是联合国了。”
“别开玩笑了,我有那么天真吗?重点就在这里。基金会必须利用那些图谋私利的人才有办法运作,而且必须八面玲珑、面面俱到。爱德华很懂这一套,他很老奸巨猾。他笼络政界高层,收编人脉,把基金会搞成了航天工业的摇钱树。他诱拐诈骗,唱作俱佳,游说国会,用政治献金赞助友好政党竞选。他有眼光,有人脉,逮到时机抢占尽了优势。他适时推出浮空器计划,从时间回旋手中解救了电信产业,借此跻身权贵阶层。而且,他很懂得如何把这个机会发扬光大。没有爱德华,火星上就不会有人类。没有爱德华,就不会有万诺文这个人。这一切都必须归功于这个老狐狸。他是一个伟人。”
“可是?”
“可是他已经过气了。他那种人属于时间回旋之前的年代。他的动机是老式的。他已经交棒了,或者说,因为我的关系,他快要交棒了。”
“小杰,我不太懂。”
“爱德华以为他还能够从这整个计划中榨取他的个人利益。他痛恨万诺文,痛恨在银河里散播复制体种子的构想。他痛恨,并不是因为这个计划野心太大,而是因为计划对他的事业不利。火星计划为航天工业创造了好几兆美金的生意,也为爱德华带来做梦都想不到的财富和权力,为他带来了家喻户晓的名声。爱德华认为这一切都是玩弄政治权谋所创造出来的。他认为现在还是跟时间回旋之前的时代一样,可以玩弄政治权谋,像一场豪赌。可惜万诺文的计划并没有那种甜头。和改造火星比起来,发射复制体所需要的经费简直是微不足道。我们只要几枚三角洲七型火箭,还有几具便宜的离子引擎,就可以轻松完成任务。我们需要的,只不过是一把弹弓和几个试管。”
“那对爱德华的事业有什么不利?”
“这个计划没办法挽救没落的产业,而且掏空了他的经济基础。更糟糕的是,他被赶出了舞台中央。突然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万诺文身上。再过几个星期,我们就会看到一场规模史无前例的媒体狂潮。而且,万诺文挑选我当这个计划的主持人。这是爱德华最不愿意看到的事。他不愿意看到他那个忘恩负义的儿子和那个皱巴巴的火星人勾结,连手瓦解他一辈子的心血,只为了进行这个还不及造一架民航机贵的发射计划。”
“那他想做什么?”
“他设计了一个规模更大的计划。他说这个计划叫作‘全套监视系统’,可以用来寻找假想智慧生物活动的第一手证据。他打算在各大行星安置探测器,从水星一直到冥王星,并且在行星之间部署精密的监听站。此外,他还打算进行定点飞行任务,侦察地球和火星极地上空的时间回旋装置。”
“他的构想不好吗?”
“也许能够收集到一点琐碎的情报,增加一点点数据。最重要的,是会为航天工业赚进大把钞票。这才是计划真正的目的。可惜爱德华并不了解,他们那一代的人都没办法真正了解……”
“了解什么,小杰?”
“窗口已经快要关闭了,那是人类的窗口,是我们地球上的时间,地球在整个宇宙里生存的时间。时间已经快没了。我想,我们只剩下最后一次真正的机会去寻找意义,去了解人类创造文明究竟有什么意义。”他的眼皮又慢慢地眨了一下、两下。他全身紧绷的力道已经快消耗光了。“为什么挑中我们人类?为什么人类灭亡的方式这么怪异?这究竟有什么意义?还有,究竟是什么意义……究竟是什么意义……”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你到底给我打了什么鬼药,泰勒?”
“没什么,一点抗焦虑药。”
“这就是你所谓的快速治疗?”
“这不就是你要的吗?”
“大概吧。我希望明天早上可以恢复正常。这就是我要的。”
“吃药是治不好的。你要求我做的事,就像要我接上更高压的电流,让一条接触不良的电线通电。那短时间内也许有效,但那是靠不住的,而且机器零件会承受不了负荷。我非常希望能够让你明天完全不会发作。可是,我也很不希望你死在我手上。”
“如果你不想办法让我明天完全不会发作,那跟杀了我也没什么两样。”
我说:“我能够给你的就是我的专业判断。”
“你的专业判断救得了我吗?”
“我想我可以帮得上你,但只有一点点。这一次,小杰,就这一次。不过,已经没有太多回转空间了。你必须面对现实。”
“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太多回转空间了。我们两个人都必须面对现实。”
看到我打开医药箱,他松了一口气,笑了一下。
我回到家的时候,莫莉正窝在沙发上,电视开着。她正在看一部最近很流行的精灵电影,也可能是天使。电视屏幕上闪烁着模糊的蓝光。我一进门,她就把电视关掉了。我问她,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有人打电话给你。”
“哦,谁打来的?”
“杰森的妹妹。她叫什么来着?对了,黛安。住在亚利桑那州那个。”
“她有说要做什么吗?”
“只是想聊聊。所以我就跟她聊了一下。”
“哦,你们聊了些什么?”
莫莉把头转过去。在微弱的灯光下,我只看到她脸部的侧影。她说:“我们在聊你。”
“我有什么好聊的吗?”
“有啊,我叫她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了,因为你已经有新的女朋友了。我告诉她,从今以后电话都是我来接。”
我盯着她看。
莫莉露出牙齿,仿佛想装出笑脸:“好了,泰勒,开玩笑你都当真。我只是跟她说你出去了。没关系吧?”
“你跟她说我出去了?”
“是啊,我跟她说你出去了,不过我没说你去哪里,因为实际上你也没有告诉我。”
“她有提到什么紧急的事吗?”
“听起来好像没什么急事。你可以打过去问她呀。没关系,你打啊……我不介意。”
她又在试探我。我说:“没关系,以后再打。”
她脸色泛红,说:“那最好,因为我还有事情要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