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巴伯牧师。你有证件吗?”
我把身份证拿出来。他把身份证抓在手上,走进房子里。
我坐在那边等着,摇下车窗,让干爽的风吹进车里。太阳已经垂得很低,斜照在门廊的柱子上,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等到那个人出来的时候,地上的影子已经拉得更长了。他把证件还给我,说:“西蒙和黛安可以见你了。如果我刚刚讲话不太客气,请你多多包涵。我叫艾伦。”我从车子里钻出来,跟他握握手
他的手劲很大:“艾伦·索雷。大家都叫我艾伦弟兄。”
他带我走进那个吱吱呀呀的纱门,进到屋子里。屋子里很闷热,不过气氛却很活泼。有一个穿着棉T恤的小男孩从我们旁边跑过去,边跑边笑。他大概只到我们的膝盖高。我们经过厨房的时候,两个女人一起在里面做菜,看起来好像是很多人要吃的。炉子上有一个斗大的锅子,砧板上有一大堆甘蓝菜。
“西蒙和黛安住在楼上后面的房间。从这个楼梯上去,走到里面右边最后一个门……你现在可以上去了。”
不过,他好像不需要告诉我该怎么走了。西蒙已经在楼梯口等我了。
当年烟斗通条大亨的继承人如今看起来有点憔悴。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我已经二十年没有看到他了。上次看到他那晚,中国用核武器攻击了南北极上空的时间回旋机。也许他现在对我也是同样的感觉。他的笑容还是一样灿烂、开朗又亲切。要是他爱财神玛门更甚于爱上帝,早就被好莱坞挖去当明星了。他连手都懒得握,直接就揽住我的肩膀。
他说:“欢迎你!泰勒!泰勒·杜普雷!如果刚刚艾伦弟兄对你有点不太礼貌,我代他向你致歉。我们这边很少有客人来,不过,只要你一进了门,你慢慢就会发现,我们接待客人是很殷勤的。如果我们有那么一丁点机会知道你要来亚利桑那州,我们一定会邀请你过来。那样就可以免掉刚刚的不愉快了。”
我说:“择日不如撞日,我也很高兴凑巧有这个机会。我到亚利桑那州来是因为……”
“噢,我知道。我们偶尔也会听新闻。你是和那个满身皱纹的人一起来的,你是他的医生。”
他带着我穿过走廊,走到一扇漆成乳白色的门。那是西蒙和黛安房间的门。他把门打开。
房间里的摆设感觉还蛮舒服的,只不过有点老气。角落里有一张大床,波浪纹的床垫,上面铺着一条衬里缝线的被子,窗户上有黄色方格棉布的窗帘。长条木头地板上铺着棉制的小地毯。窗户旁边有一张椅子,黛安就坐在椅子上。
她说:“看到你真高兴。谢谢你特别拨出时间来看我们,希望没有耽误到你的工作。”
“我还巴不得可以旷工。最近好不好?”
西蒙走过去站在她旁边,手扶着她的肩膀,再也没拿开。
她说:“我们都很好。也许我们没什么钱,不过还过得去。在这样的时代,任何人能够这样过日子就算不错了。泰勒,很抱歉我们都没有跟你联络。自从约旦大礼拜堂出了事以后,我们就越来越不敢相信教会以外的世界了。你应该也听说过了吧?”
西蒙插嘴了:“真是一团乱。国安部把牧师寓所里的计算机和复印机都拿走了,一直都没有还给我们。当然,红色小母牛那件事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只不过发了一些宣传手册给教友。你也知道的,愿不愿意参与这样的事,应该要让他们自己决定。为了发传单的事,联邦政府找我们去问话。你想象得到吗?显然普雷斯登·罗麦思的美国政府认为我们犯罪了。”
“但愿没有人被逮捕。”
西蒙说:“我们身边的人都没事。”
黛安说:“可是大家都被搞得很紧张。连一些生活中理所当然的小事都要考虑能不能做,例如打电话和写信。”
我说:“我想你大概要很小心。”
黛安说:“是啊。”
西蒙说:“真的要很小心。”
黛安穿着一件宽松的棉质素色连身裙,腰上绑了一条带子,头上戴着一条红白相间的格子头巾,看起来像是一个美国南部乡下的伊斯兰教妇女。她没有化妆。事实上,她根本不需要化妆。想用破旧、寒酸的衣服遮盖艳光四射的黛安,差不多就像是用草帽去遮住探照灯一样白费工夫。
光是看黛安一眼,我就明白自己心里有多么渴望她。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渴望。我为当着她的面却满脑子绮丽幻想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二十年来,我们之间一直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感情。我们彼此之间曾经那么熟悉,现在却如此遥远。然而,为什么此刻我会突然心头一阵狂跳?她只不过是坐在那张木头椅子上瞥了我一眼,一下子就把眼光移开了。当我们四目交会的那一瞬间,她脸上泛起了一片淡淡的红晕。为什么那惊鸿一瞥会让我飘飘然仿佛飞上九霄云外?
但这一切是那么的虚无缥缈,那么不公平……对某个人不公平。也许是对我,也许是对她。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来的。
她说:“那你过得好不好?我猜,你应该还是跟杰森一起工作。但愿他一切平安。”
“他很好。他要我转告你,他爱你。”
她笑了起来:“我不太相信。这不像他的作风。”
“他变了很多。”
“是吗?”
西蒙说:“杰森的传言很多。”他还是抓着黛安的肩膀。他的手在雪白棉布的衬托之下,显得冷酷、僵硬又黝黑。“大家都在议论杰森和那个全身皱纹的所谓火星人。”
我说:“不是所谓的,他真的是土生土长的火星人。”
西蒙眨了眨眼:“听你这么说,那一定是真的了。不过,就像我刚刚说的,很多人在议论。大家都知道,敌基督已经降临人间。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敌基督是一个知名人物,他正在向世人宣告他的时代已经来临,正在策划他那一场毫无希望的末日大战。所以,世人的眼睛都在监视那些公众人物。我并不是说万诺文是敌基督,不过,如果我宣称万诺文是敌基督,认同的人一定很多。泰勒,你和他走得很近吗?”
“我偶尔会和他讲讲话。我不觉得他有那么大的野心,想当敌基督。”我心里想,爱德华也许不会同意我的说法。
西蒙说:“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事情,所以我们必须更小心。这也是黛安没办法跟家人联络的原因。”
“就因为万诺文可能会是敌基督?”
“因为世界末日已经在眼前了,我们不想被那些有权力的人发现。”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黛安说:“泰勒已经开了一整天的车了,他大概口渴了。”
西蒙又恢复了笑容:“等一下就要吃晚饭了,你想先喝点什么吗?我们这里有很多汽水。要不要来一瓶‘山露汽水’?”
我说:“好啊。”
他走出房间。黛安一直没说话,等到我们听到他走下楼梯,她才猛抬头正眼看着我:“你跑了很远的路。”
“我怎么样都联络不到你,只好自己跑一趟。”
“但你实在没有必要惹上这种麻烦。我身体很好,过得也很快乐。你可以告诉小杰和卡萝我很好。至于爱德华,如果他在乎的话,你也可以跟他讲一声,我不需要别人跑来突击检查。”
“没这回事。”
“那你只是路过,进来打声招呼吗?”
“老实说,可以算是,差不多吧。”
“我们不是什么宗教狂热分子,我也没有被软禁。”
“黛安,我可没这么说。”
“但你心里是这样想的,不是吗?”
“看到你平安,我很高兴。”
她转过头去,夕阳的红晕照着她的眼睛:“对不起,我只是吓了一跳,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你。我很高兴你在东部那边过得很好。你过得还不错,对不对?”
我忽然感到一阵冲动,不想再有什么顾忌了。我说:“不好。我内心是麻痹的,至少你爸爸是这么认为的。他说我们这一代的人全都因为时间回旋变成了心理麻痹。在我们心里,星星消失那一刻始终阴魂不散。我们走不出那片阴影。”
“你真的相信吗?”
“也许他说的是真的,只是我们心里不肯承认。”我本来没打算要说这些。然而,西蒙随时会进来,他手上会拿着一瓶山露汽水,嘴上会挂着那永远不会疲倦的微笑。机会稍纵即逝,也许以后再也不会有了。我说:“看到你,忽然觉得看到的还是从前那个在大房子外面草坪上的小女孩。所以,也许吧,也许爱德华说得对。二十五年就这样被偷走了,时间过得真快。”
黛安听了我的话,不发一语。温热的风吹进来,方格图案的窗帘随风飘动,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淡。然后她说:“把门关起来。”
“那样看起来不会很奇怪吗?”
“泰勒,把门关起来,我不想让别人听到。”
我轻轻把门关上。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凉凉的:“末日快来临了,时间也不多了,我们不应该再自欺欺人。对不起,我一直没有打电话给你,可是,有四个家庭住在这栋房子里,电话线只有一条,所以,谁在用电话,打给谁,全屋子里的人都知道。”
“西蒙不会让你打电话的。”
“正好相反。西蒙可以接受。无论我有什么癖好、什么坏习惯,他都能够包容。只是,我不想欺骗他,我不想给自己那么大的负担。可是,泰勒,我必须承认,我很怀念打电话的那些时刻。那仿佛就像生命线一样。当我山穷水尽的时候,当教会分裂的时候,当我没由来地感到寂寞的时候……听到你的声音,就像源源不断的血液流进了我的体内。”
“那你为什么忽然不打了?”
“因为那是不忠。从前是,现在也是。”她摇着头,仿佛内心有一个念头在挣扎,那对她很重要,偏偏又太辛苦,“我明白你对时间回旋的感受。我也曾经想过。有时候,我会想象有另外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没有时间回旋,而我们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我们的生活,你和我。”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满脸红晕,“如果我没办法活在那个世界里,我想,至少每隔几个星期还可以偷偷去一下,打个电话给你,就像两个老朋友那样,把世界末日抛到脑后,天南地北地聊。”
“你觉得这样就是不忠?”
“那就是不忠。我已经把自己奉献给西蒙了。在上帝和法律的见证下,西蒙是我的丈夫。或许那不是明智的选择,但那毕竟是我的选择。也许我不是很虔诚的基督徒,但我很清楚自己有什么责任,我知道自己必须坚持下去,我知道自己必须挺身和某个人站在一起,就算……”
“就算怎么样,黛安?”
“就算那会很痛苦。日子已经很难过了,我不觉得我们两个人有必要让自己的日子更难过。”
“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要让你不开心。”
“我知道你不是,但你却造成了那种结果。”
“那么,我该走了。”
“你要留下来吃完饭再走。这是礼貌。”她两手垂立在身旁,低头看着地上,“趁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有些话我要告诉你。我的信仰没有西蒙那么坚定。我不敢说我相信世界末日来临的时候,有信仰的人就能够上天堂。愿主宽恕我,但我就是没办法完全相信这一切。不过,我倒是相信世界末日一定会来临,那一天已经快到了。我们会失去生命,而且……”
我说:“黛安……”
“听我说完。让我说完心里的话。我相信世界末日一定会来临,我也相信很多年以前杰森对我说过的话。他说,有一天早上,地平线会升起一个巨大而肿胀的太阳,有如地狱之火。在几个钟头或几天之内,属于地球的日子就结束了。我希望到了那天早上,我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每个人都这样希望。”我心里想,也许莫莉·西格兰是例外。到了那一天,莫莉会像那部老电影《海滩上》一样,手上拿着一瓶毒药。有很多像莫莉那样的人都会是那样的结局。
“而我不会是孤单单的一个人,我会和西蒙在一起。然而,泰勒,有一句心里话我要告诉你……愿上天宽恕我……当我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天的画面时,我发现自己身边那个人似乎不是西蒙。”
门突然砰的一声打开了。是西蒙。他手上空空的,说:“刚刚到楼下去才发现,原来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还帮你这位口渴的访客准备了一大壶冰茶。下来吧,和我们一起吃饭。东西多得很,尽管吃。”
我说:“谢谢你,好像很不错。”
总共有八个大人住在农场里,包括艾伦夫妇、丹·康登夫妇、慕艾萨克夫妇,还有西蒙和黛安。艾伦家有三个小孩,慕艾萨克家有五个,所以加起来总共有十七个人。厨房隔壁的房间里有一张很大的搁板桌,我们一大群人围着那张桌子。整个房间闹哄哄的,气氛很愉快,一直闹到“丹叔叔”宣布要祷告了才静下来。大家立刻交握着手掌,低下头。
丹·康登是这群人的领袖。他长得很高大,脸色阴沉,长着黑色的络腮胡,相貌丑陋,有点林肯总统的味道。他在祷告中强调说,让陌生人分享食物是一种美德,即使这位陌生人不是我们邀请来的。阿门。
从他们后来的交谈中,我发现艾伦弟兄是他们这群人当中的第二号人物,很可能也是起争执的时候最强势的人。泰迪·慕艾萨克和西蒙似乎都听他的,不过,做最后裁决的人还是康登。有人问,汤会不会太咸?康登说:“刚刚好。”有人问,最近天气热不热?康登说:“就我们这个地方来说不算反常。”
那几个女人很少说话。吃饭的时候,她们的眼睛几乎都盯着盘子。康登的太太矮矮胖胖的,脸上的表情一副受过不少折磨的样子。艾伦的太太几乎和她先生一样高大,每当有人称赞她菜做得很好,她就笑得特别开心。脸色阴沉的慕艾萨克已经四十多岁了,但他太太看起来好像还不到18岁。这几个女人都不直接跟我讲话,也没有人跟我介绍她们的名字。跟这些矿石般的女人比起来,黛安就像一颗闪闪发亮的钻石。那种对比是非常明显的,或许这就是她的举动总是小心翼翼的原因。
这几家人都是从约旦大礼拜堂流亡出来的。“丹叔叔”解释说,他们都不是原来的教友。他们不像那些狂热的时代主义教派分子。那些人去年都逃亡到加拿大的萨克其万省去了。不过,他们也不像巴伯·柯贝尔牧师那些人一样,信仰不够虔诚。柯贝尔他们那一群人都太容易妥协了。这几家人搬到康登的牧场来,是希望能够和城市隔开个几公里,远离城市的诱惑,在修行的平静中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他说,到目前为止,整个计划还蛮成功的。
后来,他们开始讨论一些琐碎的事情,例如卡车的电池坏掉了、屋顶到现在还没修好、化粪池好像快要满了。当大家都吃饱了,准备离席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那些小孩子显然也是。艾伦家有个小女孩叹气叹得太大声,被康登狠狠瞪了一眼。
那些女人开始清理餐盘。在康登的牧场里,这是女人的工作。当餐桌都收拾干净了,西蒙对大家说,我该走了。
康登说:“杜普雷大夫,你在路上不会有事吧?现在每天晚上都有人在公路上抢劫。”
“我会把窗户关得紧紧的,踩着油门不放。”
“那可能是个好办法。”
西蒙说:“泰勒,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能不能送我到栅栏那边去?今天天气很暖和,我想散个步,然后慢慢走回来。回来的时候我可以用手电筒。”
我说好。
然后,大家排成一排,很诚恳地跟我说再见。小孩子们有点扭捏不安,跟我握过手之后,他们就一溜烟跑掉了。轮到黛安的时候,她对我点点头,眼睛却看着地上。我伸出手。她跟我握握手,眼睛却不看我。
我开车载着西蒙离开牧场,爬上山坡,大概开了半公里。他有点坐立不安,好像有话要说,可是却不发一语。我不想催他。夜晚的风有一股清香,而且很凉爽。我们开到小山坡的坡顶,看到一排破破烂烂的栅栏和仙人掌。他叫我停车,我就停下来了。他说:“谢谢你载我一程。”
他打开车门走出去,却站在那边犹豫了一下。
我问他:“有话想跟我说吗?”
他清了清喉咙:“你知道吗?”他讲得很小声,几乎快要被风声盖过去了,“我爱黛安,就像我爱上帝一样。我知道这样说听起来有点亵渎。长久以来我一直都有这种感觉。不过,我相信上帝让黛安降生在这个世上,是为了让她做我的妻子。这就是她人生全部的意义。所以,最近我在想,这就像是铜板的两面。爱她就是我爱上帝的方式。泰勒·杜普雷,你觉得有可能吗?”
他没有等我回答就关上车门,打开手电筒。我从后照镜看着他缓缓地走下山坡,在黑暗中消失,隐没在阵阵的蟋蟀叫声中。
那天晚上,我没有碰上歹徒,也没有遇到公路劫匪。
自从时间回旋刚出现那几年开始,天上就不再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因此夜晚变得更黑暗,也更危险。歹徒在偏僻的地方埋伏下手的技巧越来越高超。在夜间开车遭到抢劫或谋杀的概率也就高得吓人。
开回凤凰城的路上没什么车,大部分都是往来于州际间、防护严密的十八轮大卡车。大部分时间,路上只有我一辆车。车灯仿佛在眼前的夜色中凿开一片光明的区块。我只听得到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还有呼啸而过的风声。这大概是天底下最寂寞的声音了。我想,这大概就是车上都会有收音机的原因了。
还好,那天晚上,路上没有劫匪也没有杀人犯。
那天晚上没有。
我在弗拉格斯塔夫城外的一家汽车旅馆过夜,第二天早上再赶到机场和万诺文会合。他和一群安全人员在机场的官员候机楼里。
飞往奥兰多的路上,万诺文讲话的兴致似乎很高。在飞机上,他一直在研究南部沙漠的地质学。他被一颗石头迷住了。先前回程前往凤凰城的路上,他在一间卖纪念品的小屋里买了那颗石头。当他在一整箱的化石里挑三拣四的时候,整个车队只好停在路边等他。他得意扬扬地在我面前炫耀那颗石头。那是一块从光明天使景点所采集的页岩,四四方方,长、宽、高各约二点五厘米,其中一面有一个螺旋形的白垩凹洞。他说,这块从大峡谷挖出来的石头,是一千万年前三叶虫的遗迹。大峡谷那一大片巨石嶙峋、沙土遍地的荒野,远古时代曾经是浩瀚的海洋。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化石。他说,火星上没有化石。除了地球,除了古老的地球,整个太阳系里找不到半颗化石。
到了奥兰多,有人带我们坐上另一辆车的后座。这又是另一个护航车队,准备开往基金会园区。
安全人员为了清查周边地区耽搁了大约一个钟头。车队在黄昏的时候正式启程。上了高速公路,万诺文打了个大哈欠,连忙跟我说不好意思:“我不太习惯一口气做这么长时间的运动。”
“我在基金会看过你用过跑步机,你的体力好像还不错。”
“跑步机怎么能跟大峡谷比。”
“没错,好像不能比。”
“我全身酸痛,不过却一点也不后悔。这真是一趟精彩的探险之旅。希望你自己也玩得开心。”
我说,我找到黛安了,她身体还好。
“那太好了。很可惜我没有亲眼见到她。就算她和她哥哥只有一点点像,一定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她确实是。”
“只不过,你跑这一趟,结果和你原先期望的好像不太一样,对不对?”
“也许我本来就不应该抱那种期望。”也许长久以来,我根本就不应该抱着那种期望。
万诺文又打了个哈欠,眼睛已经快张不开了。他说:“噢,这个问题嘛……永远都是这么一回事。你应该问,要怎么看太阳,才不会被太阳晒瞎眼睛。”
我很想问他这句话有什么道理,可是,他的头已经松软无力地靠着椅背的软垫睡着了。我不忍心打搅他睡觉。
车队总共有五辆车,再加上一辆装甲人员运兵车。车上有一个步兵小队,以防有什么突发状况。
装甲运兵车外形四四方方,看起来很容易会误以为是当地银行用来运钞票的装甲车。
事实上,有一列布尔克保全公司的车队正好开在我们前面,距离我们十分钟车程。后来,那个车队下了高速公路,朝棕榈湾的方向开过去。劫匪集团在高速公路上几个主要的出口都部署了观测员,用电话传递情报。观测员把我们和布尔克保全公司的车队搞混了,锁定我们为目标。一大群攻击部队在前面埋伏,等我们上门。
攻击部队是一群身经百战的罪犯,他们在伏击路段的前后方设置了路面地雷。那个路段正好经过一片沼泽保留区。他们配备了自动步枪,还有火箭推进榴弹发射器,布尔克的车队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从第一枚地雷爆炸算起,大概只要5分钟,他们就会消失在沼泽遍布的荒郊野外,开始分赃。可是,他们的观测员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攻击银行的运钞车是一回事,但攻击我们的车队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们这五辆车都有加强安全防护的改装,而且,那辆装甲运兵车上载满了训练有素的士兵和安全人员。
隔着深暗的车窗玻璃,我看着低浅的沼泽水面一片碧绿,光秃秃的柏树从车窗外快速掠过。突然间,公路上的灯光全暗了。
劫匪已经切断了地下电缆。突然间,幽暗变成了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仿佛车窗外就是一堵黑漆漆的墙壁,除了自己满脸惊恐的倒影,什么都看不到。
我说:“万……”
他还在睡,满是皱纹的脸孔像指纹一样纹丝不动。
接着,前导车压到地雷了。
爆震像铁拳一样撞击我们坚固的车身,训练有素的车队立刻散开。但我们距离实在太近了,我甚至看得到那辆前导车被一股巨大的黄色火焰轰上天空,然后又摔回柏油路面,起火燃烧,车轮被炸得开了花。
我们的驾驶员紧急转向。按照他们所受过的训练,他本来应该立刻加速离开现场,然而,车子却减速了。前面的路被挡住了。接着,我们听到车队后面传来另外一声爆炸。另外一枚地雷把路面炸掉了一大块,掉进了沼泽。劫匪的行动冷酷而迅速,效率惊人。我们被困住了。
这下子,万诺文醒过来了,脸上的表情又困惑又害怕。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月亮一样又圆又大,而且闪烁着光芒。
距离不远的地方,手枪射击的声音此起彼落。我弯腰压低身体,伸手把万诺文也拉下来。我们上半身贴着大腿,头贴在膝盖上,身上还绑着安全带。我们惊慌失措地摸索安全带的扣环。驾驶员停住了车子,从仪表板下面抽出一把枪,整个人滚到了车子外面。
那一刹那,十几个士兵从我们后面的装甲车里冲出来,朝着黑暗中一阵疯狂扫射,想打开一片安全区域。另外几辆车里的便衣安全人员向我们车子这边聚集过来,准备保护万诺文。但他们还来不及靠近就已经中弹倒地。
我们的快速反应一定吓到了那些公路劫匪。他们的重型武器开火了。有人发射了一枚火箭推进榴弹。我事后才知道那叫作火箭推进榴弹。当时,我只听到轰的一声,耳朵就听不见了。车子一阵翻转,浓烟四起,到处都是碎玻璃屑。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发现自己上半身已经伸出后车门外面,脸部贴着满是沙砾的路面,嘴巴里有血的味道。万诺文躺在我旁边一两米远处,有一只鞋子着火了。那是他特别为大峡谷之行买的儿童尺寸休闲鞋。
我呼喊他,他动了一下,好像全身虚弱无力。子弹倾泻在车子的残骸上,车身的钢板被打出一个个弹坑。我的左腿麻痹了,拖着身体靠近万诺文,用一块椅垫的破片闷熄着火的鞋子。万诺文呻吟了一声,抬起头。
我们的人开火还击。曳光弹拖着一条条一闪而逝的光影飞向道路两边的沼泽。
万诺文弓着背,慢慢跪起来。他好像有点意识不清。他鼻子在流血,额头上有伤口,皮开肉绽。
我声嘶力竭地大喊:“不要站起来!”
可是他还是很努力地想站起来。烧焦的鞋子快要松脱了,散发出一阵焦臭味。
“我的天!”我大叫,伸出手去拉他,但被他甩开了,“我的天啊!别站起来!”
但最后他还是成功了。他用手撑住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汽车残骸燃烧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身影。他低头看看我,好像认出我是谁了。
他说:“泰勒,怎么回事?”
接着,他中弹了。
很多人憎恨万诺文。他们不信任他,怀疑他的动机,例如爱德华·罗顿。也有一些人唾弃他,认定他是上帝的敌人。为什么唾弃他呢?原因很复杂,而且没什么道理。因为他的皮肤碰巧是黑色的,因为他主张演化论,因为他握有时间回旋的科学证据,冒犯了浩瀚宇宙永恒不朽这个真理。
有很多这样的人私下密谋想杀害他。国安部拦截到很多这类恐吓与威胁的情报,并将它们列入了档案。
然而,最后夺走他性命的反倒不是这些阴谋。夺走他性命的是人类的贪婪、错误的判断,还有时间回旋所引发的不顾一切的莽撞。
他的死让地球人蒙羞。
他们解剖了万诺文的尸体,采取了大量的样本,然后将尸体火化,为他举行了正式的国葬。他的追悼会在华盛顿国家大教堂里举行,全球各国都派遣重要人士前来吊唁。罗麦思总统朗读了一篇很长的纪念文。
有人说要把他的骨灰撒到太空去,可是一直没有下文。杰森告诉我,骨灰瓮保存在史密森机构航空太空博物馆的地下室,等候最后的处置。
也许现在还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