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塞莱斯特,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一个醉醺醺的年轻人向还未脱去毛皮大衣和圆顶礼帽的普鲁斯特挑衅。更糟糕的是,他还痛骂莱昂-保罗·法尔格的情妇:“你们看,她来了,这个家庭教师!”普鲁斯特绅士地向他挑起决斗,他们交换了彼此的姓名和住址。原来,年轻人叫雅克·德尔加多,住在格勒兹大街。一回到阿姆兰大街,普鲁斯特就急急忙忙地写下一张便条,叫奥迪隆赶紧送出去。在便条上,他提议用简单的击剑进行决斗。奥迪隆回来后,带回了这位德尔加多先生的歉意,他说他当时喝多了,在酒精的影响下才如此肆无忌惮、粗鲁无礼。事情就这样了结了,但普鲁斯特却挺惋惜没有进行这场决斗,因为这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了。后来,法尔格告诉他这个喝醉的小白脸不久之后就死去了。
六月的尾声,普鲁斯特去了玛格丽特·轩尼诗·德·芒伯爵夫人举办的一场宴会。在那里,他再一次见到了他从前所钟情的让娜·普凯126。不过,那也是他最后一次了。在普鲁斯特还年轻时,让娜·普凯是他第二个钟情的人。他像是守护着她、唯她是从的骑士。为了向她献殷勤,他还专门为她所在的网球队服务,他们总叫他去一个偏僻角落里的小酒店买清凉的饮料。有时候,让娜坐在椅子上摆出一副公主的姿态,而他屈膝蹲在旁边,怀里抱着一个球拍,仿佛用吉他弹着《小夜曲》取悦她,看上去滑稽而可笑。普鲁斯特喜欢看她奔跑的模样,金色的辫子在空中飞扬……后来,让娜嫁给了一位她应当嫁的男人——阿尔芒·德·卡亚维,也是普鲁斯特要好的朋友。正是在这个一九二二年的晚春,他们在伯爵夫人的家中重逢了。晚会结束后,宾客们都悄然离开,普鲁斯特请她多留一会儿。她问他:“但是为什么呢,马塞尔?”“不为什么,让娜,我就是想和你聊聊。追忆过去的时光,悼念离开的朋友,怀想逝去的情感。我们可以回忆卡堡127‘大旅馆’前那片大海上的退潮,还有坐落在那儿看尽时光变迁的旋转门,不是吗,让娜?就像一个旋涡,就像……我太伤心了,让娜,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是的,是的,你先别反对,这肯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问她是否可以用自己的车送她回家,让娜婉言拒绝了他。她问他下次是否可以再约出来见一面,或者某个夜晚她去他家拜访,但普鲁斯特也拒绝了她。“这不可能的,让娜,但请不要为我的决绝而感到被冒犯。我有很多紧急的工作需要去完成。再说,你看我气色还不错,但其实我已濒临死亡。如果你要过来看我,塞莱斯特肯定会告诉你,若是我告诉你别来,但你还是来了,这会让我很不舒服。你肯定不希望我不舒服的,对吗?我从前多么喜爱那个小让娜啊,那时她为了接网球而飞奔,金色的辫子在风中飞舞……”
这些日子,装饰艺术博物馆进行了一场“法兰西第二帝国128时期的生活装饰”的展览,六月十日那期的《画报》129刊登了一篇莱昂德尔·瓦扬的《裙衬时期》,翔实而生动地展现了这场展览上的一幅绘画作品——詹姆斯·迪索130的《上流圈》131。如果普鲁斯特的朋友保罗·布拉奇的目光只是扫过这幅画的话,那么这幅画背后的一些逸事于他而言不过是些趣闻罢了。他站在画前良久,看看自己是否能够辨认出这画中两三个人物。其中一个人吸引了保罗·布拉奇的注意力。他和周围其他十一位重要的贵公子一样引人发笑,但他离得稍微有些远,靠近门框,笔挺地站着,唇边留着红棕色的精致小胡子,肩上扛着一根颇像是浪漫派的纨绔子弟用的拐杖,头戴亮灰色的大礼帽。他便是查尔斯·阿斯132,像极了普鲁斯特笔下那永垂不朽的文学形象——查尔斯·斯万。保罗·布拉奇向普鲁斯特模糊地形容了那幅画,倾听中的普鲁斯特没有忽略那些站在玛桑阳台上的贵公子的着装。一个月前,吕西安·都德与他谈论起画中的其他人,例如拉乌侯爵和憨态可掬的埃德蒙·德·波利尼亚克,说拉乌侯爵已经接替了他母亲阿尔方斯·都德夫人在波旁宫学院路四十一号的位置。最后更重要的一点是133,他提及了“阿斯先生特别像斯万”。普鲁斯特很激动,他让塞莱斯特拿来刊登着画的剪报。他现在才认识的这些混迹于上流社会圈、或多或少有些名气的贵公子,却早已预先被写进了书中,尤其是那位有血有肉、真实存在过的阿斯先生。他便是存在于历史中的斯万,那位爱恋着奥黛特的斯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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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让娜·普凯献殷勤的普鲁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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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迪索的《上流圈》,最右戴着灰色礼帽的便是查尔斯·阿斯——查尔斯·斯万的原型。
在这个一九二二年的夏天,普鲁斯特重病缠身,死亡已然近在咫尺。疲惫的他混淆了现实与虚构,混淆了阿斯与斯万,也混淆了画中的世界与书中的世界。说他产生了混淆,是因为人们没有理解:他在书中为斯万增添了詹姆斯·迪索的绘画中所呈现的阿斯的外衣;普鲁斯特又记不起阿斯的名字,于是他叫阿斯为斯万,这其实并不是混淆了阿斯和斯万。一八六七年,当迪索画下《上流圈》这幅画时,普鲁斯特还未出生,所以这画并没有他的一席之地。那会儿是“斯万的爱情”。
那晚,他让塞莱斯特捡起掉落在床底下的笔,好继续“纸卷”工作。《女囚》一书平摊在竹桌上,他一边增添着新的内容,一边念叨着:
然而,亲爱的查尔斯·斯万……在迪索描绘王家街联谊会的阳台这幅画中,您在加里费、埃德蒙·德·波利尼亚克和圣-莫里斯中间,人们在谈这幅画时之所以经常谈到您,那是因为人们看到,在斯万这个人物身上有您的某些特征……
这一段中有两处奇怪的地方说明普鲁斯特越来越疲惫不堪了。一处是:“在斯万这个人物身上有您的某些特征。”换作以往,普鲁斯特肯定会说:“在斯万这个人物身上有您的某些特征,阿斯。”另一处是:“人们经常谈到您……”换作以往,普鲁斯特会说:“在哪里谈到,在画中吗?人们又是谁?画中有谁会谈论到您呢?不,画是无声的。反倒是在一九二二年的这个夏天,人们会在小道新闻中谈论到您,查尔斯·阿斯,因为迪索的画中有您,而这幅画最近几周在玛桑阳台展览。”吕西安·都德和保罗·布拉奇会在他周围不停地说着这些小道消息……
夏天过去了(但“夏天”这个词对于普鲁斯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只有“白天”与“黑夜”),头晕目眩一直侵袭着他。只要他准备入睡,房内必须保持绝对的安静。他哮喘得厉害,比泽医生给他注射了一些药物以缓解哮喘,此外还注射了一些激素以刺激心脏和肌肉,并嘱咐他多多休息。休息当然是件乐事,但他的书还没有完成啊。他烧得越来越厉害,咳嗽不停。比泽医生又过来给他做了个检查,结果诊断出他患上了肺炎。比泽通知了罗贝尔·普鲁斯特。
他不再进食,终日躺在床上,醒来时浑身是汗。他让塞莱斯特给他准备好备用的毛巾、衬裤、睡衣,不然被子一掀,冷汗就能让他着凉。这天,为了量身材尺寸,他又把脖子给扭了。
雅克·波雷尔总是好点子不断:他想介绍塞纳-马恩省的盖尔芒特城堡的真正业主莫里斯·霍廷古夫人给普鲁斯特认识。普鲁斯特就可以问问她“盖尔芒特”这个词的来源,而霍廷古夫人很想见见《盖尔芒特家那边》的作者。
从前,瓦尔特·贝里是普鲁斯特的书迷,如今已是他的朋友了。贝里从贝兰书店给他寄来了一本讲盖尔芒特徽章的书。
普鲁斯特觉得以这副卧病在床的姿态同夫人见面是不行的,他摇铃叫来了塞莱斯特,说:“塞莱斯特,劳烦您给我拿来《在斯万家那边》的样书,翻到‘我’说起在盖尔芒特夫人的城堡里受她影响做梦的那一页。您知道的,就是‘从没有散步到盖尔芒特……’等。您在这张扶手椅子上坐下来,给我念念这段话,从‘我们也从来没有……’那里开始。”
我们也从来没有能一直走到我非常想去的终点:盖尔芒特。我知道,那是领主盖尔芒特公爵和夫人的府邸;我知道他们是实际存在的真人,但是,一想到他们,我就时而把他们想象成壁毯上的人物……
“再多读一些,多读一些……”
……时而,我把他们想象成完全不可捉摸,跟盖尔芒特家的远祖,热奈维埃芙·德·布拉邦特的形象一样——幻灯曾映照她的形象驰过我房内的帘帐,或者登上房内的天花板……
“再多读一些……”
……他们总裹着中世纪神秘的外衣,像受到夕阳的沐照似的,沉浸在“芒特”这两个音节所放射出来的橘黄色的光辉之中……
“再多读一些,读下一段,开头是‘足以容纳下……’”
……足以容纳下他们的爵号后面那个显赫世家的姓氏——盖尔芒特,容纳下“盖尔芒特家那边”所有的一切……
“再多读一些:‘我想入非非……’”
我想入非非地仿佛觉得盖尔芒特夫人一时心血来潮,对我钟情,邀我去玩……
“再多读几句……”
她要我说出我刻意经营的那些诗篇的主题。这类梦提醒了我:既然我想有朝一日当名作家,现在就该明确打算写什么……
“就停在这儿吧,塞莱斯特,谢谢。我想确认的就在这里:盖尔芒特家族的关系、盖尔芒特这一名字和‘我’想成为作家这一愿望……可是,太可惜了,我不能在塞纳-马恩省真正的城堡里见一见领主夫人本人,这里离贡布雷很远。而且,塞莱斯特,通过这次会面,我很有可能会开始我的新生活,开始书写全新的作品。我不会告诉盖尔芒特领主夫人的。很久以前,当我开始着手写《在斯万家那边》并梦想着有一天我可以成为一名作家的时候,我多么想见一见那位真实的盖尔芒特领主夫人,我多想走进她的家中,给她看看因为她的名字而给了‘我’写作灵感所写下的篇章。”
“这已经是现实了,先生。您已经是一位作家了,这一点您无法否认。您战胜了疾病、疲倦、迟疑,战胜了我们内心深处无法触及的地方,战胜了我们对逝去的年华无可避免的遗忘。您的光辉照亮了这段过往的岁月,使它展现在人们的眼前。您在写《在斯万家那边》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名作家了。”
“是这样的,塞莱斯特,您说对了。您是如何想到这个远见卓识的?是您的家乡洛泽尔赠予您的吗?是从您的祖先德鲁伊教祭司134那儿继承而来的吗?”
九月初,普鲁斯特再一次拿起了第二次印刷的《女囚》文稿。上个月,《新法兰西杂志》刊登了一篇文章,将普鲁斯特比作爱因斯坦。他为这恰当的比较而感动。他将这篇文章的刊载告知了周围所有人,首先就是侄女苏西和苏佐公主:告诉苏西是因为她是他晚辈(告诉她其实就是间接告诉了弟弟罗贝尔,因为他有时候怀疑罗贝尔根本不相信);告诉苏佐公主是为了荣誉。“塞莱斯特,在终结作品之前就死去实在太让我难受了。您想,爱因斯坦仍旧享誉世界,而我呢?英国人发现我是巴黎马球俱乐部的成员,因而想要一张我骑在马上玩马球的照片,多么荒唐!塞莱斯特,您知道吗?我觉得人们开始逐渐遗忘我了。我最近就跟一个朋友说:人是多么容易记住另一些人,然后又是多么容易遗忘他们……这太令人伤心了,不是吗?我也渐渐不常说:‘把你们淹死在狗屎堆里。’”
在塞莱斯特的印象中,普鲁斯特从未这样说过话。她惊讶于这些句子从普鲁斯特的嘴里冒了出来,无所适从。她想,也许那时普鲁斯特已经滥用药物,总是弄错剂量,彻底糊涂了吧。
他越来越神志不清了,也许是因为壁炉的裂缝之中泄漏出了一氧化碳。他应当多出去呼吸一些新鲜空气,要不就去请苏佐公主吃顿晚餐?但他害怕自己没有走到楼层电梯口的力气了。他终日头昏眼花、晕头转向,死亡已经触手可及,就像晚上巴尔贝克135“大旅馆”前涨潮的大海。可是,为了修补《女囚》,他又不得不摄入肾上腺素和咖啡因保持清醒,这让总是劝他休息的比泽医生很恼火。
这天,罗贝尔·普鲁斯特刚刚度完假,晚上就过来了。他带来了一个让人愤怒的消息:他在所有经过的车站都看到展示的图书封面包装上印着“《新法兰西杂志》出版”,别的他没太在乎,但是没有一本书印着“普鲁斯特”的名字。“您听清楚我说的话了吧,我的小马塞尔?一本都没有,每个车站我都找过了、问遍了,都没有。普鲁斯特、普鲁斯特、普鲁斯特,我问所有的书店老板:有这个人的书吗?我甚至还叫苏西和玛尔特帮忙找找,但一无所获。哪里都没有,整个车站,就只有我们在苦苦寻找着普鲁斯特的作品!”一个编辑也许会为了一位作家的作品而疲于奔命,但这是不够的。罗贝尔在车站看到了,《新法兰西杂志》在推出的作品包装广告上写着:“随身携带、方便旅行”,但却没有为可怜的普鲁斯特打任何广告。整个旅途中,甚至都没有人提起普鲁斯特的名字,这足以说明他的编辑太不把他的名字放在眼里了。
罗贝尔很清楚,他之所以要告诉他兄长此事,就是为了要帮他活下去,这能让他恢复食欲、接受治疗、偶尔外出,然后积极地去面对生活。而后,他将写一封信给加斯东·伽利玛先生,他将会继续抱怨、指责、泄愤,这对于他的恢复是有好处的。伽利玛也将会回复他,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的书以及其他类似的作品,是不应该放在车站售卖的,它们值得更好的地方。“您的书配得上更好的地方,我亲爱的小马塞尔!不要贬低自己,您应该区分得了属于车站的快销书和属于书店的经典文学作品吧?我亲爱的小马塞尔,冷静点,别混淆了那些粗制滥造的蹩脚文章和那珍贵的绣上了您名字首字母的纸页。您好好想想,二十年后,五十年后,一百年后,当你我都不存在于这世上的时候,书店里仍旧会展示的、瑟里西-拉-萨勒和其他学院会举行的学术研讨会的主题,或是法兰西公学院136课程的教授内容,到底是现在摆在车站的那些看完就扔的书,还是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书呢?”
“您说得很有道理,我亲爱的加斯东。现在,我们的想法达成一致了。”
“太好了,您可以告诉您那位医生弟弟,他关心自己的病人和学生就够了,还操心您的书做什么?难道我也要去关心医学吗?”
晚上,普鲁斯特把这些都告诉了塞莱斯特:“您觉得这样有意思吗,塞莱斯特?请坐,我们俩好好聊聊这件事。”
“先生,和您有关的事情我都很感兴趣。”
“那您怎么看待这件事情?我知道您对每件事情都有自己的想法,不管是否有理有据,但至少有自己的想法。在这种事情上,您的看法往往都很有道理,所以我很想知道您的想法。”
“呃,好的,先生。既然您要问我心里的真实想法,那我就向您倾诉我的真心话:您不觉得和别人比较就是在贬低自己吗?我觉得,只是我个人这么觉得,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的做法很有把握,那么他就不会太在乎别人是怎么想的,也不会想着和别人比较。人是独立存在的,是为了自己而存在的。别人怎样对我们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根本就没有必要把他们当作竞争对手,尤其是那些平庸之辈。先生,和平庸之辈较量,只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我还要继续说下去吗,先生?”
“继续说下去,塞莱斯特。您的话有点刻薄,但我既觉得十分欣慰,又觉得十分惊讶。”
“好的。比如说,您的同行作家在公路的汽车上、海上的轮船里、火车站的站台上、街边的报刊亭里、巴尔贝克海滩的帐篷中拥有大量的读者群,但那又如何呢?他们的编辑就真正看重他们、善待他们了吗?不把书放进书店里售卖,先生,这难道不也是一种贬低吗?既然您态度温和,并且很想听听我真实的想法,那么我就向您提个问题,您为什么觉得不公平?”
“那您怎么看待伽利玛先生关于我作品的预测呢,塞莱斯特?您觉得他是真诚的吗?”
“先生,他预言您的名字会比现在这些大红大紫的名字流传得更要久远,我相信他的话是真诚的。”
“您看,塞莱斯特,您是了解我的,我一直很赞赏您的睿智。但说真的,您今天的一席话让我很吃惊……我要好好考虑考虑您说的这些话。也许那些极具天赋的人从不会拿那些无法与自己相提并论的人比较,他要战胜的是自己:自己的怠惰,自己对自己的智力和能力的怀疑。超越别人又有什么呢?……但我还有一个问题,塞莱斯特,有关于我的名字在我死后是否会继续流传下去……我在书中关于斯万的部分写过这个。斯万的名字、阿斯的名字,还有于泽斯的名字——仅凭其头衔不会比其他贵族的名字流传得更为久远……”
“那么,您的结论是什么呢,先生?”
“这个结论太悲观了,希望这不会让您感到惊讶。处于资产阶级的那些人名也许会被转瞬即忘,贵族们的名字也许会稍稍流传得久一些,但后世的人们对他们不会太有印象。至于我,我的名字也就比他们传承得久远一点儿。即便如此,我们终究逃脱不了湮没在滚滚历史长河中的命运。塞莱斯特,此时此刻,我的这一场悲剧是多么可笑。即使我们的事业是多么崇高,但却无关于我们那幸或不幸的爱情、我们的快乐,还有光荣的梦想,以及眼下这碗我让您拿来的很烫的汤药。我觉得我现在说的这些一定让您疲惫不堪了,塞莱斯特,我担心您没有耐心再继续忍耐我了。但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我们还从没有这样谈过话吧,我跟您?”
“可能没有,先生。”
“塞莱斯特,您要理解,喝的这些药让我说话颠三倒四、旧话重提,让我又回到斯万家那边、盖尔芒特家那边。今晚,当和您再次谈起斯万的名字、笼统的名字,以及我的名字,肯定会谈到光荣和死亡。可能会先谈光荣,再谈死亡,或者反过来,先谈死亡,再谈光荣。就像忒提丝预言她的儿子阿喀琉斯致命的弱点就是他的脚踝,他光荣的代价总是伴随着早逝的威胁……塞莱斯特,我现在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受。这种感受和我的一个亲戚柏格森曾经跟我说的一样,根据一位著名的维也纳医生提出的说法:这种感觉就像我刚出生见到妈妈。我觉得妈妈从未离去。很明显,每个孩子一出生都会看到自己的母亲。可以说,因为孩子的出生,才让女人成为母亲,不是吗?就算婴儿立刻被交给奶水充足的乳母,他还是看到了自己的母亲。您怎么看呢,塞莱斯特?”
“我不知道,先生,这是个很奇怪的想法,有一点儿……怎么说呢,不着边际。”
“您又要说我对母亲的贪恋了,是吗?”
“根本不是,先生。”
“我让您觉得厌烦了吗,塞莱斯特?”
“一点儿也不,先生。正好相反,听您说话我并不会觉得厌烦……”
“我又要开始说些陈词滥调了,塞莱斯特。您真是一位下凡的仙女,奥迪隆运气真好。有您在我身边,我的运气也很好。您就像我以前的妈妈。”
哮喘又犯了,他头昏脑涨,彻底无法工作了。比泽医生给他皮下注射了肾上腺素和垂体提取物。他不再睡眠、不再进食,呼吸都很困难。他一边咳嗽,一边口授塞莱斯特记下几行字。他的脑海中总是飞舞着那些土居的黄蜂。“您还记得哪里写了这种黄蜂吗?”“在《在斯万家那边》里。”他让塞莱斯特拿来已经出版的几册书,用手颤颤巍巍地抚摸着。如今,这些才是最重要的,这个不可以写在给加斯东·伽利玛先生的信中,这些书就是土居的黄蜂产下的幼卵:“我像土居的黄蜂一样蜷缩、失去一切。除了为我的书提供永久流传的精神实质,我不再关心其他,我做不到继续存在了。”他要了汤药,“但是,塞莱斯特,记得这碗汤药要比之前的烫。拿来新的羊毛衫,再来一点儿美味的波尔图甜葡萄酒,味道要像波利尼亚克伯爵说的那样像牛奶。我还要里兹酒店的一个桃子和一个杏子,让奥迪隆立即去取。对了,我刚才有说要汤药吗,塞莱斯特?干脆不要了,我不太想喝了。”
十月初,一个雾蒙蒙的夜晚,他应邀去了位于迪多克大道上的埃蒂安·德·博蒙家。他果然因外出而患上了感冒,还发烧、咳嗽、呼吸困难,可能还患有支气管炎或者肺炎。回来后,他裹着大衣躺在栗色的扶手椅上,连衬衣的硬胸也没有脱下,帽子、手套都没有摘下。即便这样,他还冷得直哆嗦。他说:“死亡在追赶着我,塞莱斯特。我没有时间寄出改好的手稿了,可是伽利玛先生仍在忧心忡忡地等待着我。死亡在追赶着我,可我还没有完成。”普鲁斯特并没有说:“我结束不了这本书了。”而是说:“我还没有完成。”“结束”是容易的,这是可以做到的,而“完成”则是另一回事了,完全是另一回事。与“结束”的标准是不同的,因为“完成”是永无止境的,“完成”没有尽头,永远也没有“完成”这个时刻。不管普鲁斯特的生命在何时终结,他都无法“完成”这本书了,永远都不会了。
“那么,先生,与其这么无限延长下去,您为什么不结束它呢?”塞莱斯特是唯一几近可以理解他的人。她也知道,普鲁斯特说的不是“结束”,不是指在书的最后一句话后写下“完”字。只有外在的死亡才能彻底结束作品,不然,作品便会无穷无尽地衍生下去。普鲁斯特心里很清楚,他不是在逃避死亡,而是想要让作品再衍生一些、再扩大一些、再发展一些,让作品因为内涵的丰富而被后世所品味和记住。就像让作品永远停留在高山的向阳之处,沐浴在阳光下。“一定会有人说,塞莱斯特,您一定来自山区吧?那您会知道,人们都希望在山的向阳面生活。至于背阴面,就像是生活糟糕的那一面,人死以后就不会再有糟糕的事情了,所以这一面并不重要。”
“您的作品会比您活得更久,先生。您的作品会印着您的名字,让您的名字万古流长。”
“……”
“先生,请允许我这样说。以教堂为例,诚然,教堂建筑本身的辉煌让人震撼(如果不考虑建筑过程中牺牲的无数条性命的话)。但一直以来,几个世纪里,人们都不断地思考着,这就是人生,对吗?教堂的建筑师几个世纪以前就不在世上了,人们甚至都忘了他们的名字,可他们的作品仍旧凝结在那里,如同仍旧活着一般,颤动着,呼吸着。”
“去睡觉吧,塞莱斯特。您今天让我精疲力尽,我还有工作,亟待完成的工作,完成不了的工作。”
直到清晨,普鲁斯特还在写着《阿尔贝蒂娜不知去向》。翌日,比泽医生被叫了过来,他劝普鲁斯特吃点儿东西,但普鲁斯特却只喝里兹酒店的啤酒。比泽医生让也在这里的罗贝尔·普鲁斯特劝劝他哥哥,说在皮奇尼大街上的马约门广场旁边有一家养老院,马塞尔不妨去那儿过着被细心照料的生活。马塞尔生气了,他不想再见到罗贝尔,还威胁说如果罗贝尔继续折磨他,他就从窗户上跳下去。“您听清楚了,小罗贝尔,我就把话告诉你了:我不要离开这间房间,也不需要除了塞莱斯特以外其他的护士,只有她懂我。”两位医生离开以后,他命令塞莱斯特别再打电话给比泽医生、他弟弟、他朋友,或者其他任何人,也不准接待任何人了。“您听清楚了,塞莱斯特,我说的是任何人。我也不要打针、不要樟脑油、不要任何其他药物了。答应我,塞莱斯特,向您认为的最神圣的物品起誓。来吧,向您脖子上挂着的圣女章起誓。这是不是我们美丽的奥黛特·德·克雷西佩戴的拉盖圣母院里的圣女?那时候,斯万还让她对着这枚圣女章起誓她绝对没有和其他女人有染。塞莱斯特,壁炉里别再添火了,让我安静地工作吧。就这样,让我清静点。”
又一个“清晨”,其实是下午四点的时候,普鲁斯特摇铃了。铃只响了一次,塞莱斯特就两手空空地过去了。她先是有些惊讶,因为他还没有开始熏烟进行治疗。他微笑着朝向她,跟她说“您好”。这跟以往不一样,喝咖啡之前,他一般是不会与她交谈的。他昨晚经历了一件大事:“我写下了‘完’字了,塞莱斯特。现在,我可以死去了。”
“哦,太好了,先生。但是,我想您应该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您还需要修改、增补,我想您还需要把各种各样的小纸片粘上去。”
“您很有远见,塞莱斯特,这就是您对我来说特别珍贵的原因。至于别人,他们就像针一样在刺痛着我。是您顽强的精神才让我一天一天坚持了下来。您说得很有道理,我还不能死,我们还有工作,我和您,我们还没有完成。我问你,人,会完成一座教堂吗?即便是建好了,人们难道不是还要给这座教堂增添各种物品和装饰吗?比如,中楣、彩绘的玻璃窗、柱头、偏祭台、排水管、蔷薇花饰。”
就身体里的肺炎双球菌,普鲁斯特请教了雅克·里维埃尔的那位医生兄弟。他对普鲁斯特的身体状况不是特别清楚,所以反而会实话实说。
普鲁斯特一直在拉肚子。他叫塞莱斯特为他做一份果泥,要桃子的,不要梨子的。他还叫她拿来小苏打。他用短笺和她交流,潦草地把一些话写在一打纸页的第一张上,例如信纸或者是信封的背面上,现在这些都已经井然有序地叠好了。“塞莱斯特,果泥上不可以有头发,那些止鼾喷雾拿来之前稍稍温一下……至于您,吃点药吧,如果您感冒了,还能防止传染给我。或者如果我和奥迪隆感冒了,还可以防止我们传染给您……再给我拿点阿司匹林吧,我发烧了,觉得自己烧得很严重……肯定是您拿来的那些衣服让我咳嗽的。它们没有我向您要求的那样暖和,而且还有一股令人恶心的刺鼻味儿,这对我的身体不好。您对这些衬衣做了些什么?我咳得这么厉害,肯定都是因为您,您难道不知道您从外面带来了有害的疫气?再给我拿一件羊毛衫来,记得围在热汤壶上……立刻给我拿点醋来,我想要点醋,立刻拿一勺醋来。我还要一份四季豆沙拉,立刻,现在……我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了,但还是要立即拿来我需要的东西……我上次喝的啤酒叫什么?去问问您的丈夫……这是什么挥之不去的烧木头味儿?不是没生火吗?立刻去厨房确认一下。希望您给我念一下波尔多医学院的马克·里维埃尔医生的话。等等,您说什么?双球菌?葡萄球菌?肺炎球菌?是这个吗?他说这个需要注意什么?……医生们都是同谋:我弟弟、比泽、巴宾斯基,再加上这个马克·里维埃尔,这群人都是一伙儿的,串通一气,好说服我让我接受自己是一个已经只能卧床养病的人,这样他们就能随时随地给我打针。这太遭罪了,塞莱斯特,只有您清楚我是谁,也很清楚人们其实也没有那么仰慕、赏识我……总之,我现在应该积极地创作《阿尔贝蒂娜不知去向》。我想说……我该拿阿尔贝蒂娜怎么办呢?我想问问您,塞莱斯特,就如您所见我所处的状态来看……去吧,就留我一个人。您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健谈者,但我们应当稍后再交谈,至少……”
十月底,雷纳尔多·哈恩来探望普鲁斯特,恰逢罗贝尔·普鲁斯特从电梯里走出来。两人在大楼门口的门房前聊天,门房拉起帘子,歪着头偷听。“不,”罗贝尔说,“我兄长没有什么太严重的病。肺炎球菌,这需要好好注意。不过,马塞尔太固执了。问题就出在这里:他拒绝任何治疗。他也不想听到任何人说把他送进医院里,也不要别的护士来家中料理。就算塞莱斯特竭尽全力照顾他,可她毕竟无法做到周全。我甚至寻思着,这么年轻的女士是如何做到现在的,她就像她家乡的山羊一样勇敢而又强壮。无论如何,只要马塞尔答应,他的比泽医生和我都会为他量身打造一套基本而又简单的治疗方案。然而,我们现在都习惯了他病情的强烈发作。再晚一点儿,怕是真的就不行了……”
“他可怜的母亲去世前也是这样。她在任何事情上都会让步,接受了各种治疗,您想……”
“我只能指望您了,亲爱的雷纳尔多。他很信任您,希望您能劝他接受治疗,这样还来得及。如果对疾病不加任何治疗任其发展的话,就算不严重,也会变得像他那样严重。我治疗的玛丽·罗兰珊137也是这种情况,但我治好了她。您知道,我在想……”
十一月初,雅克·里维埃尔给普鲁斯特寄来了他的小说《爱人》138,他在献辞上把这本书献给了他。但是,普鲁斯特没能读这部小说,塞莱斯特自作主张地替他表达了谢意。她像普鲁斯特会做的那样,把手放在火边取暖,然后模仿着普鲁斯特式的尊重和语调写下:“马塞尔·普鲁斯特先生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您给他寄了书过来。如果他身体恢复了,请相信,没有什么会比《爱人》更加吸引他,他以前就很喜欢读书。”虽然拼写有误,但塞莱斯特还是极好地表达了普鲁斯特的风格。不过,后面这句话就没什么意义了:“如今,他收到了这本书,那么换作从前,他会如何阅读呢?”她其实是想说:“如果是在从前,普鲁斯特会在第二天就读这本书。”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夜已深沉,里维埃尔匆匆忙忙地来到了阿姆兰大街。塞莱斯特向普鲁斯特报告了这件事,他现在可以接待客人了。里维埃尔是来拿《女囚》手稿的最终版本以及《阿尔贝蒂娜不知去向》中补充的部分。普鲁斯特希望《新法兰西杂志》出版社出版的是最终版本。里维埃尔觉得,普鲁斯特所交付的增添内容实在太长了,如果硬要加进这些内容,就必定删去一些,因为版式都已经排好了。普鲁斯特对这个意见极为不满,多十行或者少十行,很能影响书中人物的一生、灵魂、苦难和贫穷的表达效果。最终,他们才相互妥协达成一致。在里维埃尔准备离开时,普鲁斯特对他说:“代我向亲爱的加斯东、特龙什、纪德和波朗告别。”
“我不会忘记的,亲爱的普鲁斯特先生,您肯定还有很多机会向这些热爱着您、信赖着您的人说话的。”
“是的,是的,雅克,就像公爵夫人的红皮鞋……”
“什么?”
“没什么,让我一个人待着吧。”随后,他摇铃叫来了塞莱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