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莱斯特·阿尔巴雷和罗贝尔·普鲁斯特教授整理了那些堆在床上的私人物品,这些物品因为普鲁斯特害怕沾灰所以一直没让任何人触碰:杂志、点燃香粉的纸、最近收到的信件和最新一期刊登着他未发表片段的《新法兰西杂志》,他还需要核实及校对。塞莱斯特找来了一件晚间衬衫和其他合适的衣物,他们还更换了被单和枕套,这些都已经用很久了。她把窗户彻底打开,这是自那晚普鲁斯特晚间外出之后,塞莱斯特第一次打开这扇窗。她想让普鲁斯特双手合上放在被单上,在她家乡的村庄里,每当一个人去世之后都会这样做。然后,她会在他手中放一串念珠,这串念珠是吕茜·菲利-福尔夫人去耶路撒冷朝圣时给他带回来的,十字架上刻着“耶路撒冷”几个字。吕茜·菲利-福尔夫人是福尔总统142的大女儿,二女儿是安托瓦内特。早在搬去香榭丽舍大街之前,两位总统千金便与普鲁斯特成了好友。“罗贝尔先生,我想这会使可怜的马塞尔先生开心的。”塞莱斯特说。
“不会的,塞莱斯特,”无论兄长是工作劳累致死,还是双手合上放在被单上,罗贝尔都不太认同,“他不怎么信教。在我看来,他根本就不信教,何况我们家人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信教徒,他也不会比其他人更信教。塞莱斯特,你看他周末会去做弥撒吗?不。他唯一的信仰就是写作,写作才是他唯一必须完成的宗教仪式。能让他缄默祈祷的,就是思考如何写作下一个篇章。我很了解他,我的小马塞尔,就像您了解他那样。我敢肯定,您会和我有一样的感受。”
他们关了这几个星期持续亮着的床头灯,打开天花板上的灯。塞莱斯特说:“还需要穆尼尔教士过来做祷告吗?马塞尔先生自己有这么个想法,想让他过来……”罗贝尔教授一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没想到。他只知道自己的兄长与常人不同,没有与之相类似的人,在这个问题上也是一样的。罗贝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叫塞莱斯特剪下普鲁斯特的一绺头发,这是为了马塞尔,也是为了他自己。
晚些时候,雷纳尔多·哈恩到了。接着,他下楼去给和马塞尔共同的朋友们打电话,通过气压传信143给一位位朋友送去消息,诸如吉什、罗贝尔·德·比利、雅克·里维埃尔。他说:“在病重一个月并拒绝接受治疗后,我们亲爱的马塞尔今夜离开了。”然后,他又上楼来。星期六到第二天的凌晨,他整晚都待在这里,先是在房间,随后去了拥挤的客厅。塞莱斯特看见他坐在乐谱上,伸展着四肢。他在客厅稍作停留之后,又折返回马塞尔的房间,好像是要反复核实马塞尔已经去世的现实。他说他再也听不到马塞尔的声音了,再也无法与马塞尔四目相对了。他拉着马塞尔的手,久久地握在手中。这时,塞莱斯特客气地递过来一本书,那是普鲁斯特先生亲笔题字献给她的精装版《在少女们身旁》。雷纳尔多有些嫉妒,为什么他是普鲁斯特的朋友,却没有这罕见的版本?塞莱斯特把这本书当作礼物送给了他,并告诉他这是很常见的版本。
雷纳尔多把书翻到扉页,大声朗读起来:
给花丛中年轻的女士(不是没有荆棘的花儿,唉!),衣服血迹斑斑,但却温和地笑着,眼睛如明镜一般,如让娜·达尔克-雷卡米埃-波提切利般。她似乎是在朝我们微笑,但大错特错!她的丈夫,亲爱的奥迪隆,如提香在劳拉·迪安帝画前那般俯身。但她,明眸皓齿,她不是在朝着奥迪隆微笑,也不是朝着我微笑,而是朝着她自己微笑。
“这句话的结构不是很严谨,您发现了吗,塞莱斯特?您送给我这本《在少女们身旁》,会不会让您感到烦恼?毕竟,我们亲爱的马塞尔是送给您的,我应该把书还给您。不用吗?您真的确定吗?也是的,毕竟这是一本书而已,我想您应该还会有其他东西……不,确实,这种手段对您来说,是不是太下作了?”
十九日星期天,第一个到来的是莱昂·都德。他哭了。随后,诺阿耶夫人也来了,她呜咽着拥抱了塞莱斯特。接着,保尔·莫朗、费尔南·格雷格、吕西安·米拉公主、房间也不愿进就离开的罗贝尔·德雷菲斯、莱昂·都德的小哥哥吕西安·都德、乔治·德·劳里斯、罗贝尔·德·比利、埃德蒙·迦卢、让·科克托、加布里埃尔·阿斯特律克、玛尔特和苏西·普鲁斯特都来了。埃德蒙·迦卢看见普鲁斯特的两颊凹陷瘦削,脸上笼罩着绿色的暗影,如同一个西班牙大画家的面孔。雅克·波雷尔在普鲁斯特手中塞了一个浮雕玉石,那是阿纳托尔·法郎士144于一八九四年《红百合》首次出版以后送给他母亲蕾雅娜的。
塞莱斯特代罗贝尔教授到楼下的面包店给画家以路145打了个电话,请他过来给马塞尔的遗体画一幅画。他画了两幅铜板刻画,一幅送给了罗贝尔·普鲁斯特,另一幅送给了塞莱斯特。
以路离开以后,艺术家杜诺耶·德·塞冈扎克来了,他画了一幅普鲁斯特的侧脸木炭画和两幅墨笔画。随后,科克托请来了摄影师曼·雷146。
费尔南·格雷格到的时候,雷纳尔多·哈恩正单独和塞莱斯特待在一起。他们就在普鲁斯特的遗体身旁分享着有关于他的记忆,娓娓道来关于他的一切。例如,两年前普鲁斯特搬进公寓的时候,房间里和现在一样杂乱拥堵,家具随处摆放着,画也散乱地靠在墙角的地板上,到处都是无足轻重的东西。塞莱斯特整齐地摆放好壁炉台上单面仿皮漆布作封面的手稿,然后就离开了。房间里,就剩下费尔南与雷纳尔多独处,他们分享着彼此的知心话。
保罗·塞萨尔·以路为普鲁斯特画的遗像。
曼·雷拍摄的普鲁斯特的遗像。
普鲁斯特生前,人们什么都不能与他讲,他冲动、易怒,甚至出名后,他必须得到人们的赞美,必须沉浸在他人的仰慕之中。就像一位母亲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一个三岁的小孩,普鲁斯特也需要人们无条件地服从他。“比如说吧,”雷纳尔多说,“有一天,我对他说:我觉得他的句子,怎么说呢,稍微有些长了……我当然可以这样,对吗?每个人都可以对朋友说出自己的想法,对吗?否则您想想看,除了对这个朋友,我还能对谁表达自己的心迹呢?我说完以后,我们的小马塞尔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好像我刚才说的话无关痛痒,毕竟这也只是我个人的想法罢了。一年后,我在里兹酒店又遇见了他,他向我呵斥道:‘雷纳尔多,您不喜欢我的风格!’‘马塞尔,我怎么不喜欢您的风格了?’‘是的,是的,我知道,您不喜欢我的风格。再说了,您完全有权不喜欢我的风格,因为人们并不需要喜欢所有人的所有风格。看看斯万,他虽然不怎么喜欢奥黛特的风格,但并不妨碍他对她的爱恋……’”等。
雷纳尔多与格雷格回想起普鲁斯特首次出入沙龙的场景,那时他才二十一岁。雅克-埃米尔·布朗什为那时的他画了一幅肖像画,他的纽扣眼处别着一朵山茶花,拜倒在夫人的石榴裙之下。那时,人们并不怎么看重他。“拜倒?那事想必您肯定知道……”“对的,在孔多塞中学的时候,我们曾创办过《欢宴》147杂志,罗贝尔·德雷菲斯、路易·德·拉·萨勒、丹尼尔·阿莱维、奥拉斯·菲纳利、雅克·比才……雅克·比才沾染了鸦片和海洛因,对吧?后来,他为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自杀了。十五天后,我们第一次组织的《欢宴》小团体就这么消失了。我记得马塞尔在菲纳利家、斯特劳斯家、特鲁维尔148的黑人罗什家和安娜·德·诺阿耶家中与玛丽调情。大夏天时,在韦伯的家中,半夜里他还穿着毛皮大衣,衣领处拖着难看的棉絮,飘来飘去像个幽灵一般。在那会儿,我们的小马塞尔就是个病怏怏的老小孩。但谁又能相信呢?他像查尔斯·阿斯一样,游手好闲,热衷于上流社会,但后来却因为一部无与伦比的杰作而万古流长。”
所有人都走了,两个戴着修女帽子的修女站在床边。她们希望塞莱斯特可以留她们自己在房间,不过塞莱斯特没有答应。她们俩太狡猾了,她担心她们俩会在她离开后打盹儿。不过,她把事情想得也太糟了。普鲁斯特曾反复给她灌输过这种警惕的意识,教她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又或者,她沿袭了家乡洛泽尔省的风俗。人们从来都不曾了解,他们也不会了解,关于他人的一切,关于他们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