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我把你当作我的镜子。</small>
<small>——苏莱曼·却勒比</small><small>[1]</small>
卡利普在早晨七点醒来——如果这可以算醒来的话——两天以来,昨天晚上他才首度入睡。凌晨四点他醒来一次,听完了早祷的呼唤后又回去睡,但才睡一个小时他又醒了。在中间那段清醒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他脑中又起了什么念头?事后他努力回想,只记得自己仿佛去了一趟耶拉在文章里经常提起的“半梦半醒之间的神秘国度”。
就好像一个人精疲力竭地度过了好几个失眠夜后,在熟睡中惊醒,或是如同许多累垮的可怜人,醒来之后发现不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卡利普也一样,当他四点醒来时,他一时间搞不清楚这张床、这个房间、这个公寓,甚至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不过他没有费太大的劲,就从扑朔迷离的记忆中走了出来。
所以,当卡利普看到书桌旁摆着他临睡前留在那儿的箱子时,并不觉得困惑,而是开始从这个装满了耶拉的扮装行头的箱子里,拿出各种熟悉的物品:一顶瓜皮帽、苏丹的包头巾、长袍、手杖、靴子、染色的丝衬衫、各种形状与颜色的假胡子、假发、怀表、眼镜框、头饰、毡帽、丝质腰带、匕首、禁卫军饰物、袖口、其他一堆零零散散的杂物,都是在贝尤鲁的艾罗先生店里买的,这家有名的商店卖各种道具和戏服,专门给土耳其电影制作人拍古装片用。接着,仿佛想起了内心深处的一段回忆,卡利普的脑海浮现出耶拉穿着一身戏服夜游贝尤鲁的情景。然而,这些微服出巡的画面,就如不久前出现在他梦中,此刻依然清晰可寻的泛蓝屋顶、整洁巷道及幽微人影,对卡利普而言,也属于那“半梦半醒之间的神秘国度”:既不神秘也不真实的奇迹,难以理解但也不是无法理解的奇景。在梦里,他试图寻找一个地址,它存在于大马士革和伊斯坦布尔地区,也出现在凯尔斯的郊区,结果他很轻易就找到了,简单得像是报纸综艺副刊中的填字游戏,随便就能想出几个字来。
由于卡利普仍然沉浸在梦的魔咒下,因此当他看到书桌上摆着一大本姓名住址簿时,心里因巧合而感到雀跃,仿佛那是一个幕后黑手留下的痕迹,或是一个像孩子那样爱玩捉迷藏的神给他的提示。他读着书里的地址和写在它们对页的句子,忍不住微笑,很高兴能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天晓得全伊斯坦布尔和安纳托利亚有多少仰慕者,正等待着有一天,能够在耶拉的专栏里发现这些句子?而其中有些人或许已经读到了。卡利普推开睡梦的迷雾,努力回想,他在耶拉的作品中看过这些句子吗?是不是很多年前曾读过呢?就算不记得读过,但他知道,他曾经从耶拉的口中直接听过某些句子——例如“让事物得以不平凡的,是它独一无二的平凡之处”、“让事物得以平凡的,是它独一无二的不平凡之处”。
而就算有些句子在耶拉的作品和对话中找不到,他也记得曾经在别的地方看过,比如说谢伊·加里波两个世纪前写的训诫,内容关于两个名叫“爱”与“美”的孩童的学校生活。“神秘乃至高无上,必当恭敬以待。”
还有一些他不记得在耶拉的作品或任何地方看过,但感觉似曾相识,好像他在耶拉的作品和其他地方都见过。譬如说,有一个句子,似乎针对一位居位在贝希克塔斯区赛伦瑟贝的法伦汀·达基朗提出暗示:“这位先生,尽管理智正常,但却幻想自己多年来渴望相见的孪生妹妹,将会在审判和解放之日,以死亡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想到这一天,很多人脑中浮现的画面是他们把自己的老师痛殴一顿,或者更简单一点,满心愉悦地杀死自己的父亲——于是,他过着遗世独立的生活,足不出户,没有人知道他身在何方。”究竟“这位先生”会是谁呢?
天色渐亮,卡利普在冲动之下,把电话线接了回去。他梳洗完毕,把冰箱里仅存的食物翻出来吃,然后等晨祷的呼唤一结束后,又躺回耶拉的床上睡觉。就在他即将入睡时,在那半梦半醒之际,从白日梦坠入梦境的过场中,年幼的他和如梦乘着小船划过博斯普鲁斯海峡。他们身边没有伯母、母亲,也没有半个船夫:与如梦独处让卡利普觉得很没有安全感。醒来的时候电话正在响。等他伸手够到话筒时,他已经说服自己,电话另一头必然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不会是如梦。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他吓一大跳。
“耶拉?耶拉,是你吗?”
声音并不年轻,也完全陌生。
“是的。”
“亲爱的,亲爱的,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打了好几天电话,找不到你,啊!”
最后的一声叹息,变成了一声啜泣,然后女人哭了起来。
“我认不出你的声音。”卡利普说。
“认不出我的声音!”女人模仿卡利普的语调。“他说他认不出我的声音。他竟然对我这么客套。”停顿了一会后,她像个自信的玩家摊出手中的牌,透着一丝狡猾和骄傲,说,“我是艾米妮。”
她的名字卡利普毫无印象。
“对!”
“对?这就是你要说的?”
“过了这么多年……”卡利普咕哝着。
“亲爱的,终于,过了这么多、这么多年。你能想像当我读到你在专栏中呼唤我时,心里有什么感觉吗?我等待这一天等了二十年。你能想像当我读到期盼了二十年的那句话时,是什么感觉吗?我想大声喊出来,让全世界都听见。我几乎陷入疯狂。我花了一段时间控制自己。我哭啊哭。你知道,穆罕默德因为涉入那些什么革命事业,被迫退休。不过,他反正还是每天出门在外头忙东忙西的。他才一脚跨出大门,我就溜上街。我一路跑到古图路斯。但是,我们的街道那儿什么都没留下,都没有了。一切都变了,全拆了,什么都没留下。我们的老地方再也找不到了。我站在大马路中央哭了起来。路人可怜我,拿水给我喝。我转身回家,收拾行李,趁穆罕默德回来之前离开。亲爱的,我的耶拉,现在告诉我要去哪里找你?过去七天以来,我一路流浪,待在不同的旅馆里,借住远亲家,觉得自己到处不受欢迎,又隐藏不住我的羞耻。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到报社去,他们却只回答:‘我们不知道。’我打电话给你的亲戚,同样的答案。我打了这个号码,没有人接。除了几样随身用品外,我什么也没带,我什么都不要。我听说穆罕默德像个疯子似的到处找我。离开时我只留给他一封短信,没多作解释。他完全想不透我为什么离家出走。没有人懂,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原因。亲爱的,我不曾向任何人透露我俩的爱情,那是我一生的骄傲。接下来会怎么样呢?我很害怕。如今我是一个人了。我不再有任何责任。你再也不用心烦意乱,担心你的胖兔宝宝得在晚餐前回家等她的丈夫了。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一个在德国,另一个在当兵。我的时间、我的生命、属于我的一切,全都是你的了。我会替你熨衣服,替你收拾书桌,整理你钟爱的作品;我会为你换枕头套;除了我们空荡荡的幽会爱巢之外,我不曾在别的地方见过你;我对你真正的居所、你的物品、你的书籍感到好奇极了。亲爱的,你在哪里?我要如何才能找到你?为什么你不在专栏里留下你家地址的密码?给我你的地址。这么多年来,你也一直在回想,对不对,回想从前?我们将再一次独处,下午的时候,回到我们只有一个房间的石屋里,阳光透过菩提树叶流泻进来,洒落在我们的脸庞、玻璃茶杯和我们交缠的双手上。可是耶拉,那房子已经不在了!它被拆掉了,消失了,也不再有亚美尼亚人,或任何老式商店了……你注意到这件事吗?还是你原本希望我回到旧地,把眼泪哭干呢?为什么你不在文章里提起?你可以写任何题材,你也该写下这件事。你怎么不跟我说话?在经过了二十年后说点什么吧!你的手心是不是仍会因为尴尬而冒汗?你睡觉的时候脸上是不是仍挂着孩子气的表情?告诉我。叫我‘亲爱的’……我要如何才能见到你?”
“亲爱的女士,”卡利普小心翼翼地说,“亲爱的女士,我已经忘了所有的事情。想必是有一些误会,因为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给报社任何稿子了。这阵子他们刊登的都是我二三十年前的旧文章。你懂吗?”
“不。”
“我并没有要向你或任何人传达什么密码文句。我已经不再写作了。编辑是拿我的旧专栏重新刊登,所以那个句子必然是二十年前的文章里的。”
“骗人!”女人大喊,“你骗人。你仍然爱着我。你疯狂地爱着我。你总是在文章里提到我。当你写伊斯坦布尔最美丽的景点时,你所描述的街道正是你我欢爱的屋子所在。你描写的是我们的古图路斯,我们的小窝,而不是随便哪个单身汉的公寓。你在花园里看到的,是我们的菩提树。你提到鲁米笔下的圆脸佳人时,并不是为了卖弄华丽辞藻,而是在形容你自己的圆脸爱人——我……你提到我的樱桃小口、弯月细眉……是我启发你写下这些字句。在美国人登陆月球的文章里,我知道当你形容月球表面的阴影时,是在影射我脸颊上的雀斑。我亲爱的,不准你再否认了!‘那令人恐惧的无底深井’,指的是我的眼睛,而我很感谢你这么写,它让我哭了。你说‘回到那间公寓’,自然而然指的是我们的小屋,但我知道,你为了不让任何人猜到我们秘密幽会地点,你被迫描述尼尚塔石的一栋六层楼电梯公寓。十八年前,我们在古图路斯的小房子里缠绵,整整五次。求求你不要否认,我知道你爱我。”
“亲爱的女士,就如你说的,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卡利普说,“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我逐渐忘记一切了。”
“我亲爱的耶拉,这不可能是你。我就是不相信。你是不是被绑架了?是不是有人逼你这么说?你旁边有人吗?告诉我实话,告诉我这些年来你始终爱着我,这样就够了。我已经等了十八年,我可以再等十八年。就这一次,告诉我一声你爱我。好吧,至少告诉我当时你曾经爱过我。说一声我曾经爱过你,那么我就会挂掉电话,永远不再来烦你。”
“我爱过你。”
“叫我亲爱的……”
“亲爱的。”
“噢,不是这样,带着感情说!”
“拜托,亲爱的女士!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已经老了,或许你自己也不再年轻了。我不是你幻想中的那个人。我恳求你,向前看,忘掉这个不愉快的玩笑,一切都是某个编辑上的错误造成的无心之过。”
“噢,我的天!现在我该何去何从?”
“回家去,回到你丈夫身边。如果他爱你,他会原谅你。编个故事,如果他爱你就会相信你。别再耽搁了,趁你忠实的丈夫心碎之前赶快回家。”
“我希望能够在十八年后再见你一面。”
“女士,我已经不是十八年前的那个我了。”
“不,你还是那个人。我读了你的文章,我知道有关你的一切。我满脑子都是你,满脑子。告诉我,救赎之日近在眼前,对不对?谁会是那位救主?我也一样在等待他。我知道他就是你,其他很多人也都知道。所有的谜都在你身上。你将不会骑着白马抵达,而是乘坐一辆白色的凯迪拉克。每个人都梦到同样的画面。我的耶拉,我是多么爱你。让我再见你一次,远远地就好。我可以站在公园的一角远远看你,比如说,马喀区的公园。五点的时候到马喀公园来。”
“我亲爱的女士,很抱歉我得挂了。在挂电话前,请原谅这位年老的隐士想要仗着这份他担当不起的爱情,要求你一件事。请告诉我,你是怎么得到这个电话号码的?你有我的任何一个地址吗?这对我非常重要。”
“假使我告诉你,那么你会让我看你一眼吗?”
停顿。
“我会。”卡利普说。
“可是你得先给我你的地址。”女人狡猾地说,“坦白讲,经过十八年后,我不再信任你。”
卡利普考虑了一会儿。他可以听见女人紧张的呼吸声,像具老旧的蒸汽引擎——他有种感觉,说不定有两个女人——也能听见她背后的收音机传来的音乐,那让他联想到的不是“土耳其民族音乐”中的爱恨情愁,而是爷爷奶奶的最后几年和他们的香烟。卡利普试图想像那个房间,一台老旧的大收音机立在一个角落,一个哽咽的中年女人拿着话筒,坐在另一个角落的破扶手椅里。然而他脑中浮现的画面却是两层楼之下爷爷奶奶曾经坐着抽烟的房间:他和如梦从前常在那儿玩“看不见”的游戏。
一段停顿之后,卡利普才开口说“地址是……”就被女人声嘶力竭的叫喊打断:“不要,不要告诉他们!他正在窃听!他也在这里。他逼我讲话。耶拉,亲爱的,不要说出你的地址,他打算过去杀了你。啊……喔……啊!”
紧接着最后一声呻吟,卡利普听见一阵怪异、恐怖的金属声响,和模糊不清的噪音,透过用力压在耳朵上的话筒传来。他猜想有一场扭打。接着是砰的一声巨响:可能是枪声,不然就是话筒在抢夺的过程中摔到地上。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寂静,不过不是全无声息,因为卡利普可以听见收音机从后面传来歌声,蓓席叶·阿克索伊唱着:“负心汉,负心汉,你这个负心汉啊!”也能听见女人在另一个遥远的角落啜泣的哭声。电话线的那头传来沉重的呼吸声,但拿起话筒的人并没有开口。这些音效就这样持续了很久。收音机换了另一首歌,呼吸声和女人单调的哭泣没有停止的迹象。
“喂!”卡利普惊骇地喊道,“喂!喂?”
“我,是我。”终于,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是他这几天来听到的同一个声音,那惯常的声音。他的语调沉稳、冷静,甚至像是在安抚卡利普,总结一段不愉快的话题。“艾米妮昨天全招了。我找到她,把她带回来。先生,你让我想吐!我要让你死得很难看!”接着,像一个裁判宣布一场冗长、沉闷、令人生厌的比赛结束那样,他用一种公正的语调补充,“我要杀了你。”一片沉默。
“也许你也听见了,”卡利普出于职业习惯说,“那篇专栏是一场误会,它其实是旧文章。”
“不用多说了。”穆罕默德说。他到底姓什么?“我都听见了,我已经听完所有的故事了。但那并不是我要杀你的原因,虽然它确实让你罪加一等。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吗?”然而他并不是要耶拉——或卡利普——回答,他似乎早已准备好答案。卡利普继续听着。“不是因为你背叛了或许能改变这个散漫国家的军事行动;不是因为你在事后揶揄那些勇敢的军官和忠贞的人民,而他们却因你展开这些爱国工作,结果群龙无首,最后反倒落得屈辱的下场;也不是因为你坐在安乐椅里编造各种阴险可耻的白日梦,而他们却在你的文章的驱策下,铤而走险,怀着崇敬钦佩之心把他们的政变计划和房子送给你;甚至不是因为你竟能够利用这群被你操纵、带你进家门的善良爱国民众,阴险地实现你的梦想;也不是因为你诱拐我可怜的妻子——我长话短说——当我们全都被革命热潮给冲昏了头的那段日子,她精神崩溃了。不,我杀你是因为你诱拐了我们所有人,整个国家,你骗了我们,你用哗众取宠的题材、暗示性的修辞、一针见血的文笔作为伪装,掩盖你无耻的梦想、可笑的恐惧和信口胡说的谎言,年复一年地让它偷偷渗入整个国家,渗入我的脑中。但如今我看清楚了。该是让别人也明白的时候了。记得那个杂货店老板吗?当初你嘲弄似的听他的故事,对他嗤之以鼻,是啊,而现在我也将替他报仇。整整一个星期,我搜遍城市的每一寸土地,寻找你的踪迹,终于明白惟一的解决方法:这个国家和我必须忘掉我们学到的一切。是你自己写的,我们最终要抛弃所有的作家,历经他们最初的殒落到最后的葬礼,直到他们永远沉睡在遗忘的无底深渊。”
“我全心全意赞同你说的每句话。”卡利普说,“我告诉过你,等我写完最后几篇,以清空我记忆中不断涌出的最后几片碎屑后,我打算彻底放弃写作,不是吗?顺便一问,你觉得今天的专栏怎么样?”
“你这不要脸的混蛋,你难道没有半点责任感吗?知不知道什么叫奉献?什么叫诚信?什么叫博爱?这些字对你没有半点意义吗?还是你只会嘲笑被这些观念吸引的呆子,扯读者的后腿,刊登文章消遣他们?你懂不懂什么叫道义?”
卡利普想回答“我懂!”,不是为了替耶拉辩护,而是这个问题触及他内心。然而电话那头的穆罕默德——他的全名是穆罕默德吗?——却开始一连串咒骂,滔滔不绝,口沫横飞。
“闭嘴!”好不容易骂完了所有想得到的脏话后,他大喊。“够了!”一阵静默后,卡利普才搞懂他是在对角落里依然哀泣的妻子说话。他听见女人的声音在解释什么,然后收音机被关掉了。
“你明知她是我的堂妹,所以故意写一些自作聪明的文章,贬低家族恋情。”自称穆罕默德的声音继续说,“即使你再清楚不过,这个国家有半数的年轻女子嫁给她们阿姨的儿子,有半数的年轻人则娶了他们叔叔的女儿,但你仍满不在乎地写那种无耻的文章来嘲笑近亲通婚。不,耶拉先生,我娶她不是因为我这辈子没机会遇到别的女孩,也不是因为我惧怕非亲戚以外的其他女人,更不是因为我不相信除了我母亲我姑婶阿姨和她们的女儿之外,会有别的女人愿意真心爱我或耐心待我。我娶她是因为我爱她。你能想像青梅竹马是什么感觉吗?你能想像一辈子只爱一个女人是什么感觉吗?我爱了这个女人五十年,而她现在却在为你哭泣。我从小就爱她,你了解吗?我仍然爱着她。你懂不懂什么是爱?你懂不懂什么是深切地注视一个人的眼睛深处,一个让你完整的人,像是你梦中自己的身体?你懂不懂什么是爱?这些字眼,除了让你用作素材,用卑鄙巧妙的文笔写作童话故事,引导你那些轻信盲从的智障读者外,对你没有任何作用吗?我真可怜你。我瞧不起你。我为你感到难过。你这辈子除了玩弄文字之外,究竟还做了些什么?回答我!”
“我亲爱的朋友,”卡利普说,“那是我的工作。”
“他的工作!”另一头的声音大吼,“你把我们耍得团团转!我以前是那么相信你。我同意你在那些华而不实的论文中所说的,你残酷指出我的一生只是一场悲惨的展示,只是一连串愚蠢和欺骗,一段无止境的噩梦,以及一部基于可怜、卑微和粗俗的平庸之作。不但如此,在知道自己的卑贱后,我曾经很骄傲自己竟能认识一位思想崇高、文笔有力的伟人,而且还与他交谈过,甚至在一场流产政变中曾一度与他共事。你这个混账无赖,我曾经是那么地仰慕你,以至于我听信你所说的:不只是我的懦弱造成了我一生的苦命,甚至整个国家的懦弱都导致它如此下场。而我时常怀疑自己究竟哪里错了,使得懦弱成为我的人生之道,同时把你视为勇气的模范,虽然现在我知道你其实比我还没种。我曾经是那么地崇拜你,以至于我读遍了你的每一篇专栏,甚至包括你年轻时的回忆,其实那些事情谁都经历过,只是你不知而已,因为你对周围的人完全没有兴趣。我读了所有那些专栏,关于你小时候居住在一栋公寓大楼,那里的阴暗楼梯间里有一股炸洋葱的气味;关于你梦到了妖魔鬼怪,还有关于你灵魂出窍的胡说八道。我不但自己阅读了千百遍,希望能看出内容可能蕴藏的惊喜,我还叫我太太也读,晚上我们常常花好几个小时讨论这些文章,然后那时我会认为,惟一值得相信的东西,便是文章里暗示的隐秘意义。最后我相信自己已经明白了那个隐秘含意——也就是没有意义,到头来我才发现。”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引起这样的仰慕。”卡利普鼓起勇气说。
“你骗鬼啊!你一辈子的文学事业就是仰赖人群中像我这种马屁精。你回信给读者,向他们要照片,你检查他们的笔迹,你假装要泄露秘密、文句、神奇字眼……”
“全都是为了革命,为了审判之日,为了救世主的到来,为了解放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