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希廷突然担忧起来。刚才他还准备告诉那男人自己并不赞同他的观点,但他现在很难那么做了。为了讨他的欢心穆希廷做出了一副害臊和内疚的样子。穆希廷想说一些平息他愤怒的话,但又怕给他一个自己在嘲讽他的印象。
喝完第二杯酒他嘟囔道:“是的,也许您是对的。我的状态不好。但是我又能怎么样呢!”
马西尔•阿勒泰勒什么也没说。他大概是在努力平息自己的激动。一阵沉默开始了。
穆希廷想:“他有一个信念。不管这个信念是多么的荒唐和错误,在这样一个有信念的人面前我注定是丑陋的。”可是,这种信念和这个男人的愤怒在他看来又是如此的荒唐和空洞,他气愤地想:“他为什么这么激动?有什么可以激动的?”他想了想发生在哈塔伊的事情。他从报上得知,那里要举行一次选举,选举前发生了一些事件。如果报道准确的话,那里的土耳其人在受压迫。他想:“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但他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卑劣。他想到了妓院、红色的灯泡和女人。他觉得自己抬高孤独、夸大不幸的做法很肤浅也很丑陋。他突然想起在报上看到的消息,他嘟囔道:“有些地方发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是的,法国人朝一个土耳其人的茶馆开了枪。然后,他们还打死了一个土耳其宪兵。他们用卡车从贝鲁特运来了大批亚美尼亚人……”这次马西尔•阿勒泰勒没有太激动,他说:“应该做些什么!像两年前在伊斯坦布尔做的那样……”
穆希廷想起,两年前仍然是为了哈塔伊事件在伊斯坦布尔举行过一次声势浩大的游行,学生和拥挤的人群从贝亚兹特一直走到了塔克西姆,示威人群和警察好像还发生了冲突。
他说:“政府会允许这么做吗?”然后他又问服务生要了一杯酒。
“哈,如果我们要靠政府的话!”泛突厥主义[4]者老师把嘴撇了撇,“他们想和法国人协商解决这个问题……他们要和我们的敌人坐到谈判桌上……和平解决……相信这个的人不是傻瓜就是叛徒!”然后他又轻声说:“他们也去了梅尔辛,但是他们什么也做不成。我可以轻松地和您说这些,但我不会轻易地和别人说!”
穆希廷觉得这种信任很可笑。然后他想:“所有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比如说所有突厥民族联合在同一面旗帜下,我为什么要激动?”他想真诚一些,想对这个让自己感觉亲近的人说出自己所有的真实想法。他说:“我,但是我不相信这些东西!所有突厥民族的联合有什么意义?我不认为图兰主义、种族主义和民族主义是对的。”
男人突然嚷道:“您是什么人竟然说这样的话!您以为自己是谁,竟然可以鄙视泛突厥主义……”
穆希廷大吃一惊。他朝四周看了看,发现谁也没注意他们。
“您以为自己是谁,可以说突厥民族主义是不对的?您的这种勇气是从哪来的?是从这酒里,您腐烂的灵魂里,还是没有任何根基的您那不幸的生活里?请您清醒一点!想想您自己。想想您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您,您恨您自己,也恨其他人,您恨所有的东西!您对于这个社会来说是一个陌生人。如果仅仅是一个陌生人就好了……您是这个社会的敌人。您该为在诗歌还有您说的那些话里表现出来的自以为是感到羞耻。您那么自以为是,那么您又做了什么呢?什么也没做!但是我知道您是有才能的、是聪明的。我没白白跑到您这里来。太可惜了,孩子,太可惜了。这对您自己,对我们的民族来说都是可惜的,不是吗?我认识您的父亲。不可惜吗?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穆希廷像是打碎了一个花瓶似的愧疚地看着男人说:“是的,是的,除了自己我什么也不想!”但他知道自己更在意的是那些对他才能和聪明的赞美之词。当泛突厥主义者讲完话,脸上重新显出那令人惊讶的、宽容、亲善的笑容时,穆希廷明白自己的内心希望自己看起来是无罪和清白的。他说:“别以为我对自己的这种状况是满意的,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我的状态是糟糕的,并且如您所说是该为此感到羞耻的,但是要想摆脱这种状况,我又找不到任何可以让自己相信、投入的东西。”
男人说:“那就是泛突厥主义!把自己献身给您的民族!这就是泛突厥主义事业!”他似乎在纳闷这个小伙子为什么不去摘递到他面前、可以帮他摆脱困境的果实,为什么还要说这样的话,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把手指戳到了桌面上。
穆希廷想:“我又不是坏人!如果我是一个坏人,我不会作出自杀的决定。我只是很看重自己的聪明,也许因为这个我看上去像个坏人。我思考了所有的问题,因此才会这样……也因为这个我可能不会去相信泛突厥主义。其实我现在很想可以这么做。要不要跟这个男人说,如果到三十岁还不能成为一名出色的诗人我就自杀的决定?”
马西尔•阿勒泰勒说:“我理解您!”他的眼神依然是“我可以读懂你的灵魂并理解你!”他继续说道:“我可以理解您,您想在相信什么东西前先好好思考一下。但因为您这么做了,所以您就无法相信了。可是您这样是无法摆脱不幸的……您应该首先跟着感觉走,先相信,激动,然后再思考……动不动就深入思考……这会让人不幸福的。在土耳其,这样思考的人会被排挤到社会之外的,这点您和我一样清楚。在这里思考的人会是孤独的……在这里不动感情地思考是变态的……何况所有的东西用脑子又怎么可以理解?我们不只拥有理智,我们还有感情!看见土耳其国旗,了解到发生在哈塔伊的事情您不激动吗?只要一点点激动就够了!让自己激动起来,去相信,投身到社会中去,抹去您的理智。那时您就可以获得幸福了。”
穆希廷不高兴地说:“我明白!”他希望这个给自己指明解放之路的人也可以为自己唤醒应有的激动。
马西尔•阿勒泰勒说:“您明白的话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如果您明白了不该用理智去思考所有的问题,那么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您了。稍微倾听一下自己的心声。您的心在说什么?我一点也不怀疑,它会说:‘因为你没听我的,所以你是不幸福的。我想为其他的突厥人战斗!’您应该听听这个声音。内心也会告诉您谁是我们的敌人。您的敌人是所有其他的民族,犹太人,对于现在来说是法国人,阿拉伯人,对于明天来说是共济会会员,共产党人,渗透到国家内部里的所有外来因素,您父亲就是和所有外来因素斗争的。”泛突厥主义者老师不像是在数敌人,而是像在数朋友似的笑着。
穆希廷想:“我可以做到吗?我可以成为一名泛突厥主义者吗?”他在思考马西尔•阿勒泰勒说的那些话。他认为其实影响自己的并不是那些话,更多的是那人的态度,他的自信,他那时而变得强硬、愤怒,时而又变得温和、微笑的脸,他在所有这些东西上找到了一种自己不具备,别人那里也很少见的秩序,他对这种秩序感到惊讶。而所有这些秩序的发条毫无疑问就是对泛突厥主义的信仰。马西尔•阿勒泰勒就好像是一个精确的钟表,在该气愤的时候就气愤,该宽容的时候就宽容,但是尽管如此,他又不像钟表那样机械和没有灵魂,他比酒吧里的任何人都更像是一个人。穆希廷突然想:“我也要像他那样!”但是他不知道首先应该做什么。当他正在想如何向马西尔•阿勒泰勒请教这个问题时,他看见马西尔•阿勒泰勒突然站了起来。
“您要走吗?”
泛突厥主义者老师说:“是的,在这样一个地方待久了,人就会被玷污!”
穆希廷嘟囔道:“等等,也许我也要走。您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马西尔•阿勒泰勒说:“要跟您说的我全说了,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使命,孩子!”他是笑着说最后这个词的,态度很亲善。“剩下的就看您自己了。如果您想见我就到学校来。或者在周二、周四去厄土坎杂志社!”他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穆希廷说:“这以后就全看您自己了!”说着他紧紧地握了握穆希廷的手。说完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用好似“从今往后我可以夸赞你,也可以鄙视你!”的眼神认真地看了一眼穆希廷,然后仿佛是不想让自己细长的身体受到更多的污染似的匆忙离开了酒吧。
穆希廷看到名片上写着:马西尔•阿勒泰勒,卡瑟姆帕夏高中文学教师,凯梅拉尔特街14号,维兹内基莱尔……穆希廷没觉得这张名片可笑。
[1]尼相基奥卢(Nisancoglu),意为尼相基的儿子。
[2]齐亚•古卡尔普(Ziya Gokalp,1876—1924),土耳其社会学家、作家和诗人。
[3]奥斯曼帝国末期针对奥斯曼主义和伊斯兰主义出现的一种思潮,主张所有突厥人在同一个祖国和同一面旗帜下的联合。
[4]泛突厥主义产生于19世纪80年代。它主张所有使用突厥语族语言的民族联成一体,组成一个由奥斯曼土耳其苏丹统治的大突厥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