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某日(星期五)(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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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它并算不是珍稀的品种。颜色比较淡,形状很像海藻。请您看看这个。”

老妇递给我一个装了泥炭藓的培养皿和放大镜。

“我想,您看了实物之后,会觉得料理更有味道了。”

我接过放大镜,观察那个培养皿。手掌大小的十倍放大镜看样子经常使用,把手上圆润光滑。

“您把放大镜贴在眼睛上,离得再近一些看,对,再用力一些。”

“啊,看得很清楚。”

原以为不过是普通的苔藓呢,谁知用放大镜一看,呈现出非同寻常的模样。不知该叫作根茎还是叫作叶片合适,总之它们是由各种怪异形状构成的,其复杂性与“苔藓”这样平凡的名词真不相称。互相缠绕形成的曲线、透明的平面、微小的口袋、鼓包、盖子、粉粒、毛发。这些形状聚合为一个整体,躺在培养皿上。好像是刚采来的,不管多么微小的尖端都是水灵灵的。水滴隐藏在其中,它们随着我的呼吸微微颤动着,那水滴也被染成了青苔色。

我放下了放大镜,喝了一口开胃酒。

老妇的待客非常周到。除了上菜的时机把握得分毫不差,对苔藓的解说也精确而简洁,不卑不亢,不急不躁,人虽在我的视野之内,却仿佛不存在一般。最让我钦佩的是,她上菜时,走路平稳得不会让盘子发出一点响声。深绿色的袜子本身就如同某种奇妙的生物,在榻榻米上无声无息地滑行,和旅馆的女主人如出一辙。我想,倘若苔藓能够移动的话,必定是像她们那样走路。

熏鞘苔、凉拌银叶真藓、清蒸绒苔、炖蛇苔、球苔汤、马杉苔天妇罗……料理一个接一个端上来,无一不是优美地被盛在讲究的餐具里。每一种苔藓都必定附带个培养皿,我一边用放大镜观察,一边吃着料理。

对于菜品的味道,我做不出准确的判断,反正不是用好吃不好吃这样的标准可以判断的。凉拌菜就是凉拌菜的味道,天妇罗就是地道的天妇罗味道,苔藓本身的味道躲藏在其后面,并不怎么显露出来。不用害怕什么,赶紧出来吧——我这样对它们说着,用舌头去探索,终于品味到了苔藓的风味。不过那也只是倏忽而过,必须加倍珍惜。

因种类不同,出现在放大镜里的风景也全然不同。有刚刚把孢子全部释放出来之后的景象,也有并排几个颈卵器张大着口的模样。黏黏糊糊的油纸状、蓬松的羽毛状、颤悠悠的果冻状……形容起来就没有头了。此外,隐身在孢子体后面的蘑菇、挣扎着想要逃跑的小虫子、潜藏着的苔藓以外的异物等等,也都很有趣。

正如老妇所说的那样,这种观察苔藓真面目之后吃菜的方式非常刺激食欲。在重复着看了之后再吃的过程中,我不禁发现自己的舌头、眼睛和鼻子的功能越来越分辨不清,变得浑然一体了。为了品尝苔藓所需要的特殊感觉,正逐渐在体内生成。

“这一带的苔藓料理店很多吗?”

“不多。做冒牌料理的有两三家,真货只此一家。”

“冒牌料理?”

“就是使用绿藻啦羊齿啦海蜇之类的冒充苔藓。或是掺进海藻增加分量,或使用染色剂染成苔藓的颜色,简直可恶之极。”

“使用冒牌货的好处是什么呢?”

“因为要想食用真正的苔藓,需要秘传的技术,并非把它们剥下来使用那么简单。技术不熟练者,根本对付不了苔藓,所以就染指冒牌货。到头来,这些店不久都倒闭了。”

“这个店创业多少年了?”

“我说不清楚,听上辈人说是自从这里长出苔藓的时候就开始了。”

老妇把天妇罗的碟子和马杉苔的培养皿撤了下去,走出了客厅。

房间里渐渐昏暗下来,雕栏、挂轴、壁龛木柱都看不清楚了,只有桌子上方的白炽灯亮着。在苔藓残渣、汤汁、调料等一片狼藉中,唯独放大镜保持着威严,等待着下一个培养皿。好像没有其他客人,老妇走出去之后,没有别的声音了。尽管没有吃多少东西,却感到苔藓混合着消化液,正在胃里一点点膨胀着。雨后的傍晚,在森林深处,莫非苔藓也是这般繁殖的吗?我这么想着,抚摸自己的腹部,把浴衣带子松了一些。

最后的主菜上桌了。

“这是并齿藓的石烤锅。”

仿佛要盖过老妇的声音一般,平平的石头上的油发出了吱吱声,呈现出刚才的菜品所没有的响动。

“这东西长的地方比较特殊。”

“特殊,是什么意思……”

“长在动物的尸体上。”

“哦……”

“今天是采自野猪的尸体。”

老妇低下头,坐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我拿起了放大镜,用习惯后不需多余的动作,一下子就迅速对准了目标。

并齿藓是从尸体上原封不动采取下来的。不知是从哪个部位取下来的,是脊背,是大腿,还是胯下?培养皿里血迹斑斑,在这红色的衬托下,绿色苔藓反而更醒目了。野猪的肉、脂肪、皮肤、毛发,以及断面的毛茬儿或毛发尖端的弯曲等等,都在放大镜里看得一清二楚。并齿藓就覆盖在那块肉片上。纤细的孢子囊是那样柔弱,它无助地摇曳着,却又深深地植根于尸体中。无论尸体上多么微小的凹凸,它都能不急不慌地沉着应对,聚合孢子囊,填埋缝隙。仔细查看野猪皮肉的各个角落,发现全部被苔藓覆盖,无一点遗漏之处。这时烤锅里响起吱吱的声音,冒出了油烟,散发出尸体烤焦的气味。

我想起指着F温泉方向的野猪。想象它站累了,厌倦了堆笑,一咕噜躺倒的样子。当最后的心跳停止不久,血液还热乎的时候,最初的孢子就过来驻足。落在咖啡色毛发根部的孢子,靠着残留在身体上的潮气,不断扩张着原丝体。仿佛彼此交流过暗号一般,孢子伙伴接二连三地飞来,互相帮助。原丝体发了芽,逐渐变成苔藓的样子,覆盖了尸体。此时野猪的体温已经彻底消失了,蛆虫开始活动,内脏开始腐败,但这些并不会让苔藓有所犹豫。苔藓默默无声地完成自己的使命。

在人迹罕至的森林深处,一头离群的野猪死了。没有伙伴为它送终,唯有苔藓聚拢而来,它们把深绿色的柔软毛毯覆盖在野猪的尸体上。

“请趁热吃吧。”

老妇从暗处对我说道。

回到旅馆时,已经八点多了。去的时候觉得走了好远,回来时没走多久就望见旅馆的灯光。女主人好像和苔藓料理店已经联系过了,我什么也不用解释,她对一切都了然于心似的。房间里已经铺好了被褥。

我跟女主人借了个便携式收音机,趴在床铺上。甲子园正在举行阪神队对巨人队的决赛。这场比赛必须要赢,之前在东京巨蛋阪神队三战三败,局面非常不利。

打开收音机,转动按钮。在家里的话,还能看着电视机声援,现在只能如此了。我很少出去采访旅行,可不知怎么搞的,偏偏总是赶在这样重要的比赛时出门不在家里。以前也是,阪神队和千叶罗德队进行日本赛季第一战那天晚上,我为了参加某文学研讨会,不得不被封闭在箕面市的山沟里。结果那个赛季,阪神队落了个四连败。

我已经事先查看了报纸,知道当地广播电台会实况转播棒球比赛。我转着按钮寻找那个台,可是,收音机自从插上电源后,就一直刺啦刺啦地杂音不断。每当往左或往右转动按钮时,那杂音就忽大忽小,忽断忽续的,一点也听不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我侧耳细听,耐心地等待着传来“金本(3)的本垒打”“藤川(4)夺三击(5)”以及解说员的叫喊声和观众的欢呼声等熟悉的声音。我调整收音机的朝向,打开窗户,轻轻摇晃它,拂去尘土,试着吹气,凡是能想到的都做了,还是毫无效果。

是宇宙射线在作怪。

突然,我醒悟到。宇宙射线不断地从宇宙落到地球上,其中仅中微子落到巴掌那么大的地方的数量,一秒钟就有六兆个。这是我今天刚刚从研究所知道的。我所在的就是这样一个令人讨厌的、可悲的、无可奈何的世界。只不过由于熟视无睹,所以看不见,其实,以亿、兆、京(6)为单位的粒子每时每刻都在落下。它们以极快的速度,以人类根本画不出来的直线穿透着我的身体。真是难以置信,我的手掌上竟然有六兆个的某种东西。明明这么小的手掌!如果我死在森林的深处,会有六兆个苔藓孢子覆盖住我的手掌吗?为了悼念我,宇宙射线会覆盖住我吗?

这是落在甲子园球场那银伞般屋顶上的宇宙射线的声音。我一松开按钮,那声音更大了。只好沮丧地扔开收音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铺上。浴衣凌乱,胳膊腿都露在了外面。我这才发现两只胳膊和腿肚子上那些蛾子图案样的红道道,不知何时不见了。我也懒得整理采访资料,就这么睡去了。

(原稿零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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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叠,日本面积计量单位,一叠为1.6562m2,十叠为16.562m2。

(2)凭几,又叫凭肘儿。席地而坐时靠于肘部,用以搁肘和支撑身体的用具。

(3)金本,指金本知宪,阪神队的优秀职业棒球手。

(4)藤川,指藤川球儿,阪神队的优秀职业棒球手。

(5)三击,棒球等的术语,击球者从投手那里夺得第三个好球,成功跑垒。

(6)京,汉字文化圈中使用的数词,有说为兆的十倍,也有说为兆的万倍;在中国不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