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六年没有打开过这客厅的窗帘了。”
“我很荣幸。”
“你放轻松。”
“好的。”
“梗概不会太枯燥吧?”
“当然不会。”
“我这是第一次。”
先生好像也和我一样紧张。他的嘴唇干裂,手指、肩膀或膝盖,总有一处在微微颤抖着。微驼的后背被包裹在昏暗中,和沙发融为一体,令人几乎分辨不清。
“好了,你想什么时候开始都可以,就按照你自己的方式,你自己的想法来吧。”
先生越发蜷缩起上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请不要这样,我是个不值得先生如此温柔对待的人,我只不过是个比较擅长写梗概的无聊之人。请先生挺起胸,拿出派头来。拜托了。因为先生您才是写了那些小说的人啊……我很想这样对他说,想把手轻轻按在他颤抖的肩膀上。
“那么我就开始了。”
我能够做到的,仅仅是尽可能不发出多余的声音,从包里拿出信封展开稿纸。
我开始朗读梗概了。其实即使不看稿子我也能背出来,只是觉得低着头不至于紧张,才看着稿纸的。透过树的缝隙漏进来的一点阳光十分微弱,在先生和我的脚边恍惚摇摆。
我的声音笔直地穿透寂静,被先生的耳朵吸收了。尽管是第一次,多大的声音合适,多快的节奏合适,在哪里怎样停顿比较好,这些我都谙熟于心。仿佛在先生没有发表小说的这些年来,我一直这样朗读梗概似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金合欢的树梢、西番莲的藤蔓以及包裹着客厅的黑暗,所有这一切都在倾听我的梗概。
在朗读梗概的时候,小说里的各种场景浮现在我眼前。那里面吹拂的风、阳光的亮度、人物的身形、说话的回声,所有的东西都比看书时更鲜明地浮现出来。小说仿佛从书中解放了出来,变成妖精的模样,在梗概的结晶之中跳舞。我的眼睛即便看着稿子,视野一角也能看见先生静静地坐着。先生一直屏住呼吸,紧紧握着颤抖的手指。写小说的人到底是谁的问题早已远去,我们俩都入迷地看着映在结晶里的舞蹈。房子的深处,一直延伸到金合欢那边的绿荫中也没有人,真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如同小说和被钉在封皮上的梗概那样,我们紧紧靠在一起。
“完了。”
我折起稿子,放进信封里,递给了先生。
“这个就放在您这里。”
仿佛追逐残影一般,先生凝视了信封好一会儿,才点头施礼,长长吐了口气。
“明天你还会来吧?”
“是的。”
“一定来啊。”
“当然了。”
“我等着你。”
“好的。”
Z先生确认了好几次,每次我都点好几次头。
星期二,星期三,随着日子流逝,我渐渐地为先生只有七本小说,只能写七个梗概,感到遗憾起来。还有五个,还有四个,数着越来越少的日子,心情很难过。我好像陷入到一种被不知名的东西伤害,受到委屈的心境中。
不过,我掩饰了个人的情感,努力专心于履行梗概讲解员的职责。流程一直没有变化。一过中午就去先生家,坐在客厅里,朗读梗概。仅此而已。每次先生都有礼貌地招呼我并道歉说没有什么可招待的,然后倾听我的梗概朗读。金合欢和西番莲挡住光线的情形也同第一次一模一样。我们并没有聊天或扯家常来拉近距离,一直保持着初次见面时的关系,同时以温暖的情怀分享每一部小说。
星期天,仿佛拒绝接受这是最后一次似的,我以平常心朗读了梗概。只是朗读的速度不自觉地放慢了。为了让小说的结晶得到充分释放,我每一行都停顿了不自然的长度。
“明天就没有了吧。”
递出第七封信的时候,Z先生说道。直到昨天,他都是千叮咛万嘱咐地确认次日是否还来,可是最后一次却没有再说什么话。
不,先生要是再写小说的话,我随时都可以拿着梗概来的。我想要这样回答。可是,看到深深陷在沙发里低着头的先生的样子,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如果以后还有需要的话,请随时联系……”
我好容易才说出这句话。先生垂着眼睛,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蜷缩着身体。他的侧脸呈现出呆滞神色,眼看就会被黑暗吸进去似的。
我们隔着梗概稿子,比前六天更长时间地默默无言对坐着。
我经常思考,Z先生到底为什么找我写梗概呢?当然,我没有直接问过他,作为介绍人的退休编辑也没有明说过。莫非是想要重新咀嚼自己写的小说的真正姿态,以此获得重新投入创作的勇气吗?我这样想的话,会不会自我感觉太好了呢?
我的梗概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这一点很有自知之明。只是,接触了先生的作品后,我清楚知道了,优秀的小说会立刻和梗概融合在一起结成密不可分的关系。新人奖的梗概越来越游离于作品,与之相反,优秀小说的梗概会越来越贴近作品。对于先生的七本小说来说,我的七篇梗概成为七个三棱镜,这一点应该是没有疑问的。先生那昏花的老眼看到了从三棱镜里反射出来的光,看到了在遥远的过去自己亲手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词语们仍然还没有失去的光。
先生去世的新闻播出,是在我的访问过了两个月的时候。来检查煤气的人发现他倒在庭院里。遗体的一部分被西番莲覆盖,一部分已经腐败了。据说缠绕遗体的西番莲开出了更大的花。总之,先生没有再发表新作。
按说,那个时候我就应该干脆放弃梗概讲解员一职。可是,凡事都优柔寡断的我至今只要接到请托,就会出门接活。一想到这世上的某个地方有人需要梗概,我就无法割舍。尽管数量不多,但必然还是会有因种种原因而需要梗概的人。我觉得能够为这些人奉献出自己的微薄之力,是很幸运的。
“好的,您要觉得我可以的话,我会去的。”
对着公民馆打来的电话,我这样回答。我还梦想着,说不定Z先生会悄悄藏在听讲座的人群里呢。
(原稿五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