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生活改善科的小R、作家W小姐一起,去了城址公园的护城河边参观盆栽节。
“单位前台富余了几张入场券,你时间方便的话,就拿去吧?”
小R说着递给我三张入场券。看清了他手中握着的是三张之后,我知道这不是约会的邀请了。
“谢谢,不过我要一张就够了。”
我说。
“不叫朋友一起去吗?”
“我没什么朋友,更别说能一起去参观盆栽节的朋友了……”
“那怎么可能呢,你好好想一想。”
“不,还是算了吧。根本不存在的人,想也没有用。”
“要是一开始就这样认定的话,什么事情都做不成的。我给你出个招吧,那不是有一个信袋吗,你把里面的信一封一封重新看一遍,说不定就能找到合适的人。”
小R对我说。
我被一贯强势的小R催促着,从信袋里拿出一沓落满灰尘的信。第一封是子宫癌检查指南,第二封是美发店的自来卷拉直五折券,第三封是保险费催缴通知单,第四封是同学会会费汇入单,第五封是确认缴纳养老金通知。
“看下一封。”
即便这样,小R还是不死心。我很难为情,手指直抖,一封一封地翻看着。就在打算放弃的时候,翻到第八封还是第九封时看到了W小姐寄过来的明信片。
“你看看,我就说嘛。”
小R颇自豪地说。
这还是很久以前我给W小姐的小说写书评时,她寄过来的感谢明信片。
“可是我都没见过这个人。”
“这种时候就不要在意这个了!她这么有礼貌地给你写了感谢信啊,所以即便是盆栽节,也一定会陪你去的。”
小R自信满满地说。
“再往看下吧,还有一张入场券呢。”
在W的明信片下面,是生活改善科的日程变动通知。
“这是谁寄来的?”
“当然是你了。”
我惶恐地抬眼看着小R。
就这样,我和小R还有W小姐一起去了盆栽节。
W小姐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多了,没有浓妆艳抹,留着齐刷刷的短发。浑身上下看不到一点赘肉,穿着裤子和双排扣短大衣,露出的手脚犹如盆栽般纤细。而小R,尽管不是去工作,仍旧右手提着公文包,左手拎着小号盒子,系着领带。我们三个人在入口处很拘谨地寒暄了一番。
出乎意料,盆栽节盛况空前。原本是散步小道的壕沟边上立起了两排木架子,无数的盆栽整整齐齐摆在上面。小R走在前头,然后是W小姐,最后是我,我们排成一列在盆栽之间往前走。天空飘着云霞,没有风,无论是天守阁、大手门,还是露天店铺、划艇码头,映入眼帘的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光线里。
对于盆栽,我只知道松树,所以当看到品种繁多的植物都被做成了盆栽时,十分吃惊。既有桃树和樱树,也有栗子树和梨树。枝叶繁茂的山毛榉根部长着晶莹碧绿的羊齿,金橘结出熟透的果实,青竹笔直地向上伸展。有的盆景小得放在掌心上都有富余,有的盆景却粗大沉重,一个人恐怕都抱不住。有的树根勃然凸起或者树干倾斜着缠绕在一起,有的长出节子或者形成树洞,有的甚至气息奄奄宛如森森白骨。一两百年树龄的稀疏平常,五百、上千年树龄的也不足为奇。再看一下持有者的名字,无不是名门世家、财阀创始人或者前总理大臣之流。每一盆盆栽都受到了悉心照料,无论多么微小的杂草间隙都看不到一点脏东西。
我们很少说话,只是顺着盆栽的通道慢慢前行。偶尔,有人故意发出“哦”“哇”“原来如此”等无意义的词语试图活跃一下气氛,但是这种尝试大都没有什么效果,马上又回归了沉默。
W小姐两手扶膝,弓着腰,时而睁大时而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观赏着。她这样喜欢看盆栽真是太好了,我放了心。小R依然是平时填写家访报告时一丝不苟的态度,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地细细观赏,认真地读着说明,观赏盆栽盆的样式。遇到特别喜欢的,他还要凑到枝丫前去嗅一嗅气味儿。他的公文包和小号箱重不重啊,把鼻子凑那么近会不会被扎到啊,我不由得担心。可是,我们之间还夹着W小姐,我就没有对他说什么。这时,身后好几个参观者超过了我们。
城址公园种的几棵黑松树向着护城河盘踞开去,也不知道树龄几何。银杏和山毛榉高高耸立,无论怎么仰头张望都看不到树顶。我一边踩着它们延伸到脚边的影子,一边看着那些盆栽时,分不清它们到底有多大了。不用说,盆栽其实不大。但是随着视线的移动,感觉自己的身体随意伸缩,好像可以站在无论多小的盆栽之下抬头仰望它们。
“啊!”
突然,W小姐指向地面,原来摆放盆栽的台子下有两只鸡紧靠在一起。应该是早就在那里了,我却完全没有注意到,突然看见它们,吓得不禁后退了一步。真像是W小姐用手一指,便从地上冒出来了似的。
“是鸡啊。”
我脱口而出。
“不对,是矮脚鸡(1)。”
W小姐冷静地否定了我的判断。
“而且还是白桂鸡,这可是自然保护动物。”
蹲到和矮脚鸡平视的高度,W小姐抱起胳膊说道。
“你分得清矮脚鸡的种类?”
小R显出很是佩服的样子,把两手拿着的东西放在旁边,以和W小姐相同的姿势蹲了下来。我也不好一个人站着,不得不跟着蹲下了。
“是的,从羽毛的颜色和脚的形状差不多可以分辨出来。此外还有白矮脚鸡,黑矮脚鸡,棋子矮脚鸡等等。”
“好厉害啊!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熟悉矮脚鸡的人呢。”
“昂首挺胸,大鸡冠,黑色尾羽高高翘起来的是公的,反之则是母的。”
即使被我们盯着看,矮脚鸡也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它们还是挨得那么紧,都分不清哪个尾巴是哪个的了。黑色的眼睛被掩埋在与鸡冠相连的红色眼眶里,盯着同一个方向。只要侧耳倾听,便可听到从它们的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咕噜、咕噜咕噜”的轻轻啼叫声。
“只要是举办盆栽节,就会出现矮脚鸡吗?”
小R问道。
“或许吧,因为它吃蚜虫和金龟子幼虫,这些都是对盆栽有害的虫。另外,它也喜欢蚯蚓。”
小R不住地点头。一提到矮脚鸡,W小姐的语气就马上变得很老成,而小R则一改原来的傲慢强势,放低了姿态。
“那它能飞吗?”
“因为原本是为了赏玩才交配出来的鸡,所以不擅长飞行,但是飞二十米左右是没问题的。它还会游泳。”
“游泳?像天鹅那样游泳吗?”
“是的。”
“不过它俩可真好呀,一直形影不离的。”
“公的会拼命保护母的,要是抓到十厘米长的大蚯蚓,它自己不吃,一定会让给母的吃的。”
“好像是骑士与公主呀。”
“呵呵呵。”
两人聊得十分起劲。在这期间,也有参观者超过了我们,没有人留意那矮脚鸡。
无事可做的我想回忆一下W小姐写的小说,可是不知为什么,不要说书名了,连出场人物的名字、职业、时代背景、场景中的哪怕其中一个,我都没能想出个模糊的印象。以梗概讲解当代第一人自居的我,甚至能说出没有读过的小说的梗概,却竟然忘了自己写过书评的小说,真是岂有此理。我焦虑起来,为了回忆起小说的哪怕一个片段也好,凝视着W小姐弯曲的后背,回忆起W小姐明信片上的笔迹,试着模仿矮脚鸡的叫声。可是,没有任何效果。W小姐的小说依然沉在被海藻覆盖的沟底。
自己的小说已然失去了踪影,对此却毫无觉察的W小姐,依然和小R大谈着白桂鸡。
被人观察了那么半天,白桂鸡好像也有所警觉了。公的像要保护母的似的,稍稍转动了一点身体,紧张兮兮地骨碌碌转着黑色的眼珠子,更高地抬起了它的尾巴,对准某个点紧紧合上了喙。
重新将盆栽和白桂鸡放在一起观看,发现它们果然是绝妙的搭配。两者都具有经过人的技术加工而形成的精致曲线,同时又不失自然之韵味。在盆栽旁配上白桂鸡,很好地凸显了人工和天造之间的绝妙平衡。而色彩的搭配更是妙不可言。盆栽的绿色与泥土的黄色,白桂鸡的白、黑、红三色,每种颜色都不喧宾夺主,且相互映衬,各守其本分。就连白桂鸡鸡冠的红色都与周围的环境相得益彰。鸡冠绝非纯粹的大红色,而是红色微粒聚集在肉色皮肤上形成隆起,这隆起又生出淡淡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