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尿布更换台前走来走去,本想着或许可以帮到哪个手忙脚乱的母亲。可是事到临头,终是没有勇气上前搭话,最终被人家看作碍事的人,悻悻离去。
父母和外祖父母们抱着已经穿戴好了的婴儿们,排起长队等待比赛开始。队伍蛇行于树木中,终于在前端分成了东队和西队,再往前便是土俵(6)。以前不用的时候,土俵仅仅是一块空无一物的圆形沙地,可如今按照传统习俗精心修整后,摇身一变成了个漂亮舞台。正对它的是参赛者父母的座位以及记者的摄影专座,两侧摆着神轿,四周安排了穿着同样号衣(7)的工作人员。
比赛即将开始。在主持人用麦克风宣布东西两队将要对阵的婴儿的出生地和名字时,穿着兜裆布的业余相扑选手将他们抱着登上了土俵。
原本我是来观看宝宝哭相扑的,却被业余相扑力士的身姿迷住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系着真正兜裆布的力士。只是缠绕了一条兜裆布,比刺绣围裙更简洁利落,我感慨系之,不禁看得出了神。力士们魁梧的身躯、锻炼出来的肌肉和飒爽的言行举止,都与那简洁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而且他们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肌肤很有弹力,剃短头发的脑袋泛着青色,脸上的表情就像刚刚从宝宝哭相扑比赛过渡过来一般天真无邪。“他们是干什么的?”我向旁边的工作人员询问。他说出附近一所十分有名的高中的名字,亲切地对我说:“他们是那个学校相扑社团的成员,每年都来承担这个重要的工作。”
东队的婴儿刚从母亲手中转到相扑队员手中,举动立马变得异常;西队的婴儿虽然勉力支撑,却也隐藏不住胆怯的神情。
“加油。”
裁判员探出身子,将扇子一翻,背面朝外(8)。于是婴儿由躬着身子的相扑人员抱在预备线附近,稍稍让他们跳动了几下,两只小脚沾上了土俵上的沙子后,又被抱到了半空中。
“不相上下!不相上下!”
两个婴儿同时哭了出来,哭泣的小脸一会儿靠近,一会儿分开。
没想到尿不湿和刺绣围裙很协调,白色的尿不湿甚至还很好地映衬出大红大蓝色彩鲜艳的刺绣围裙。不知婴儿们是因为远离母亲而害怕,还是觉得裁判的服装太可怕,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声哭泣着。就好像早已知道今天是比哭相扑似的,哭得非常棒。周围的观众报以热烈的笑声。婴儿的缠头巾滑落下来,鼻涕和口水混在一起,眼泪挂在使劲闭着的眼梢上,从我站的地方也能看见他们没有长牙的小嘴里隐藏的小小黑洞。
“不分胜负。”
裁判宣布双方打平。婴儿从土俵上下来,终于回到等待已久的父母的怀抱中。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停止哭喊。好像在抗议自己遭受这样的境遇,又好像在提醒自己不可大意小心那个相扑队员和裁判员会再次出现一般,更加大声地哭个不停。
“哭得好,哭得好。真乖!”
父母也不管婴儿在哭诉什么,一边抚摸着婴儿的头一边表扬他。婴儿的鼻涕流到了下颌。这时,拿着照相机、摄像机或尿不湿的其他家人也加入了夸赞的行列,夸赞的人不断增加着。而此时,土俵上已经开始了下一场比赛。
就是说,相扑比赛以相同的模式不断地重复着。被念到出生地和名字的时候,两个婴儿上了土俵,裁判宣布“不分胜负”后,他们从土俵上下来。每场比赛都没有丝毫不一样的地方。工作人员好像早已习惯了这一模式,一心不贰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务。土俵台下观看比赛的人很拥挤,但比赛在严密的规则下以固定的节奏稳步进行着。在混乱的人群里,只有等待比赛的婴儿朝着土俵扎扎实实地前进着。婴儿的队伍还在延伸,完全看不到队尾。
当然,无论比赛重复多少遍同样的模式,婴儿的表现仍然各不相同。有极少数的婴儿一声也不哭,结果引发了观众更大声的哄笑。自己为什么在这种地方,大家为什么都这么高兴呢,他露出非常不解的表情。小眼睛来回张望,或是拧着脖子瞧相扑队员的脸,或是盯着裁判指挥扇上垂下来的穗子,然后缓缓地把目光转移到对手身上,脸上浮现出同情,仿佛在问“你干吗伤心呢”似的。
此外,他们哭的样子也是各种各样的。有手舞足蹈,扭着身体,爆发出全身力气地号着的婴儿;也有抑制不住心底涌上来的悲伤,眼泪直流的婴儿;还有抽泣着大哭的婴儿、哭得呛着了的婴儿、哭得翻白眼的婴儿、哭得青筋凸起的婴儿、跟着别人哭的婴儿、假哭的婴儿、哭声像唱歌似的婴儿,简直数不胜数。这里聚集了所有种类的婴儿哭法。
中途更换了相扑裁判员,可能是因为这场比赛的工作强度比他们预想的大的缘故吧。相扑队员们不声不响地履行着他们的职责。负责西队的相扑队员表情有些僵硬,好像是不知道该用多大的力气把这个软不耷拉的婴儿抱起来。与他们相反,负责东队的相扑队员动作非常熟练,抱得很平稳,无论对什么样的婴儿,都好像在微笑着对他们说:“让你们哭成这样,真对不起。”他们是那样的温暖,连我都想被这样的相扑队员抱着。
婴儿们都很小,这理所当然的事让我感觉很神秘。他们的头发那么柔软,眼看就会消失在阳光里一般;手那么小,都不知道是否该把它叫作手;耳朵、嘴唇、鼻子全都柔弱得好像是刚刚长出来的似的;皮肤十分柔嫩,内里充满了生命力,就连蒙古斑或被虫子叮咬的红包都像是什么特别的印记。我甚至产生了怀疑,他们和我是同一种叫作“人”的生物吗?我曾经也是叫作“婴儿”的生物吗?
还有小腿。说到底,本应该站在土俵沙子上驱除灾难的腿,毕竟还没有长成呢。婴儿们畏惧于那些扎脚的东西,此时足下的神圣仿佛预言了今后将会踩到各种各样的污秽一般,令他们战战兢兢。所以他们一直在哭泣。
哭声没有一刻停止。那哭声卷起旋涡,发出喧嚣,像日冕一样覆盖住整个森林。鼓膜沉溺在哭声的沼泽深处,我们没有人能从这个森林里逃出去。
想要开采巨石的石匠、掉进岩石缝隙里的树种也在哭泣。不对,回荡在这里的全都是我的哭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在哭泣。
在这种混乱之中,即便丢了个把小婴儿也没什么可奇怪的,这种想法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说不定有哪个婴儿从土俵下去后,没有亲人迎接,没有地方可去,一直被相扑队员抱着,孤零零地只剩自己……
我更加仔细地观察土俵下面的情况。其实所有的婴儿都毫无差错地回到自己父母的身边,反倒是不可能的。一旦把婴儿交给相扑队员,大人们便随意四处走动起来。很难说没有某个家长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不知不觉迷失在森林里,抬头看那巨石裂缝时错失了迎接孩子的时机。又或者,从一开始就有想要趁乱抛弃婴儿的家长也未可知。就像打牌时怎么都凑不成牌,于是想着偷偷处理掉那样,什么样的群体之中都会有被悄悄抛弃的成员。
是这个孩子吗?是不是这个孩子?大概是下一个孩子吧?
我的目光早已不在土俵上了,一直追踪着结束比赛后的婴儿身上。
就是下一个孩子,肯定是下一个孩子,下一个孩子准没错。
然而,我的期待全都落空了。不管什么样的婴儿都有人来接他。父母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孩子丢失的,婴儿也知道自己在相扑队员的怀抱里只是暂时的。父母为了更好地抱住自己的孩子,摆出了正好容纳婴儿的臂弯。无论哭得多么厉害的婴儿,都正正好好回到父母的怀里。
不知这样目送了多少个婴儿,终于等到没完没了的节奏被打破了。那是个还不满一岁,脖子四周和手脚上都胖出好多条褶子的敦实男婴。十分有婴儿特色,哭声也很正统。不讲究策略,纯粹只是因为想哭才哭。
大多数父母都是迫不及待马上来接自己的孩子,但这次的情况却有所不同。尽管相扑队员站在土俵台下摆出随时准备移交婴儿的架势,人群中却没有要去接应的人。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使他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着急地环视四周,夹在婴儿腋下的两只手也不自觉地抖动起来。婴儿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仍然两脚蹬在地上,大声哭着。
就是这个婴儿吗?我寻找的婴儿……
我突然心跳加速,额头上冒出了汗。这是多么完美的小孩呀。大腿的褶皱里夹了一些灰尘;小鼻子一会儿鼓起一会儿瘪下去,精力充沛;小嘴轮廓清晰,显得很机灵;虽然深陷在胖脸蛋里,但那双黑黑的眼睛依然肆无忌惮笔直地盯着世界。
抱着这个孩子时会闻到什么味道呢?一定是那种只有婴儿才有的特殊味道。他肯定比我想象的要轻,让人不知道该往哪里怎么用力才好。指甲也好,耳朵也好,脚踝也好,都如此小,他肯定会轻得令我不安。抱着他,我会产生臂弯空空的错觉,担心得忍不住用脸去蹭蹭他的脸颊。
现在如果我稍稍张开双臂,相扑队员大概就会把婴儿递到我手中吧。相扑队员心神不定,不知该怎么应对这个婴儿。终于,婴儿大声地哭起来。
我终于再次见到了那个我一直在寻找的婴儿。他是曾经被我推进井里的婴儿,是我的弟弟,是我本应该生下的孩子,不,就是我自己。
“让一让。”这时一个女人拨开人群,跑过来。
“对不起,我来晚了。”
那个女人天真地笑着,就像按照事先规定的记号选择卡片那样,毫不犹豫地把手伸向了婴儿。婴儿被抱在了她的怀里。相扑队员安下心来,准备迎接下一组比赛。女人不停地叫着婴儿的名字,可是婴儿的哭声太大,我没有听到名字。
(原稿零枚)
<hr/>
(1)宝宝哭相扑比赛,日本的一种风俗习惯,将一岁左右的婴儿置于神社高台上比赛看谁先哭。现在的主要目的在于祈祷婴幼儿的健康成长。
(2)参道,日本指为参拜神社、佛寺特地修筑的路。
(3)鸟居,日本神社入口处所建的大门,用以表示神域。
(4)手印纸,印有日本相扑力士手印和签名的彩纸。
(5)刺绣围裙,相扑比赛中,十两以上力士穿的带有前垂的饰布,用于入场式。
(6)土俵,相扑比赛场地。
(7)号衣,在衣领或背后印有字母或姓名的半截式外褂。
(8)日本相扑比赛中,裁判将扇子背面朝外,表示比赛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