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
“嗯,每年都是这样啦。夏天总是很安静。”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他紧紧地抱着我,不过用“抱”这个字似乎不够准确。我们两个人的身体现在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姿势,我无法说清楚,脑子有些混乱。像这样和别人亲密接触本来就是人生头一次,更何况还是在如此密闭的浴室里。
我全身上下就只剩一双鞋子,他则穿着平时的白大褂。他脱掉的我的衣服在浴池的角落里卷成一团。我们直接躺在池底的瓷砖上,腿伸向排水口的方向。我被他粗壮的手臂揽着,不能感受到任何他身体的气息。因为他的力道是那么蛮横,只觉得自己快被嵌进他的身体里面去了,呼吸都有些困难。
瓷砖和白大褂将我束缚,不舒服但也不痛苦。我闭上眼睛侧耳倾听,可以感受到夜色渐渐渗透中庭。
“你有没有什么东西想做成标本?”
他冷不丁地问道。由于我们抱得太紧,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表情,我只感觉到他的声音滑过耳边。
“不知道呢。”
我想了一会儿,这样回答。
“可能我的确有这样的东西,不过自己还没发现,也可能我压根儿就不需要标本这东西。”
“没有一个人不需要标本。”
“是这样吗?”
“虽然来这个标本室的人不多,但其实,不管是谁都需要标本。”
“我也是吗?你也需要?”
“嗯。”
他点点头。
白大褂胸口上的淡淡污渍正好就在我眼前,微微散发出药品的气味。我的声音全都被白大褂吸收了。
“你再好好想想,肯定有你想要做成标本的东西。”
他用力地抱紧我。我的腰骨、肩胛骨和小腿抵在瓷砖上,触感粗糙。
我听话地开始思考起这个问题来。一闭上眼,最早见到的那个菌菇标本浮现在脑海中。倒映在试管壁上的,是我的无名指。
“试着换一个方法思考。你想想,至今为止最悲伤的回忆是什么?”
我睁开双眼。
“悲伤的回忆……唔,我好像还没有遇到过真正称得上悲伤的回忆。幼稚的悲伤记忆倒有一些,但真正的悲伤,可能在我身上还没有发生过。”
“那……你遇过最凄惨的事情是什么呢?”
“凄惨……这个还真说不好。”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长叹了一口气。远处传来钢琴的声音。自从上次的演奏会之后,309室的老太太又开始断断续续地练琴了。
“觉得最羞耻的事情有没有?”
“……”
琴声时断时续。
“最疼痛的记忆呢?”
“……”
他的说话声和远处的琴声在我的耳朵深处融汇到一起。我的后背紧贴着瓷砖,一阵发疼,想要换个姿势却发现两个人之间没有丝毫的转身余地。我的脚蜷缩在他的白大褂里面,皮鞋紧紧地包裹住双脚。
“那你好好想一想,最疼痛的回忆是什么,什么事让你感到痛苦、难受和可怕?”
他的语调是一贯的平和,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词都冷冰冰的。像这样的话语,在他心里还藏着很多很多。就算我继续保持沉默,他也没有丝毫要放弃的意思。
“失去左手无名指指尖的时候。”
我嘟哝道。
“那指尖去了哪儿呢?”
等我说话的回音完全消散后,他才开口问道。
“掉进汽水里了。”
“汽水里?”
“是的。因为是在汽水厂上班的时候,被机器夹住了手指。”
“然后呢?”
“没有什么然后了,我眼睁睁地看着肉片把汽水染成了粉红色,晃晃悠悠地沉了下去。”
“这么说来,你的无名指是没法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啊。”
我把脸贴在白大褂的胸口,点点头。
他没有继续发问。由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弹,我觉得自己好像在他怀中变成了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