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割一根下来就行了呗!”
“怎么割法?”
“当然是锯子喽!还用说吗?”
话音未落,也不及去看工人师傅的反应,我便再一次撒开腿奔跑起来。跑回家后,这回,我从储物间抽了一把锯子出来。接着忽然又闪过一个念头,把冰箱里的大麦茶灌进水壶,又从餐桌上拿了两根当下午点心的水煮玉米。
“这回东西多了不少嘛!”
见我身上斜挂着水壶,右手拿着锯子,左手攥着玉米,工人师傅以一副漫不经心的腔调说道,就好像忘了这些东西全都是为他而准备似的。我也不介意,把食物和水递给他后开始环顾四周,想看看该选哪根树枝。
生长在攀登架边上的那株麻栎树看起来不错。树干粗壮,树叶青翠,生机勃勃,而且有枝条伸展到了攀登架顶上,高度和角度正合适。
我手拿锯子爬上了攀登架。一旦离开地面,阳光便越发热辣辣地直刺向我头上的旋儿。我的头发粘在了脖颈上,淌出的汗水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运动鞋里满是沙子,硌得慌。即便从攀登架上望下去,工人师傅也仍旧显得太胖了,明显和秋千不相称,活像是有人一时疏忽忘了带走的庞大物件。只见他脖子上挂着水壶,两只胳膊绕在铁锁链上,正在一边注意着不牵动脚踝的角度,一边大啃玉米棒。我仿佛都能听见玉米“噗、噗、噗”被咬碎的声音了。他的工作服被日光笼罩着,显得光亮无比,给人一种简直是铁粉在发光的错觉。
这两根玉米棒本来应该是我的下午点心呀!可是现在,这个问题无所谓了。拐杖。需要的是拐杖。只要我没做好拐杖,他就得待在那里一步也挪动不了。秋千因为左右两条铁锁链长度有些微妙的差异而略略倾斜,而且没上过油,锈迹斑斑。他坐在上面,只能徒劳地抖几抖多余的脂肪,荡不到任何地方去——而能够帮助这样的他、身为秘密任务队员的他的,只有我一个。
我终于在攀登架的格子上叉开双腿站定,朝麻栎树枝伸出手去。要想支撑他那连雨伞都能拄弯的巨大身躯,前端的细枝是不顶事的,我想。还是需要尽量探出身子,从树干上的杈根附近锯断。我将目标锁定在一条长得笔直且呈水平伸展的树枝上,然后以高举双手欢呼的姿势抓住了它。树叶沙沙响起,停栖在树干上的几只蝉慌慌张张地飞走了。我慎重地、煞有介事地、简直活像举行某种仪式似的拉动了锯子。在这期间,工人师傅喝了一口水壶里的大麦茶,正打算开始啃第二根玉米棒。
我所砍伐的麻栎树并不像雨伞那样柔弱,它出色地完成了作为拐杖的使命。
“来吧!”
我让他握住麻栎树枝,他用袖口擦了擦被玉米汁弄脏的嘴角,决意再次面对挑战。首先迈出右脚踏稳,接着拖过左脚,再接着一点一点调整着将体重转移到拐杖上去。我紧挨着他的侧腹,把双手紧贴着他的脂肪块,一边以不成调的声音嘟囔道:“没问题,拐杖不会再折断了。你填饱了肚子,也补充了水分,接下来就只用一步一步向前进了。来吧,振作起来!虽说是见习的,可你也是背负着秘密任务的队员之一啊!”
工人师傅终于前进了,尽管摇摇晃晃的。在我们身后,拐杖在地面上描画着深深浅浅的线条。
“能走到医院不?”
“嗯,感觉勉强能走到。”
“要我陪你一块儿去吗?”
“不用了。你该回去了,害家里人担心就不好了。”
刚一站起身,他就以突然间成熟了似的大人样的口吻说道。我听话地点点头。
“那么,路上小心!”
“谢谢!拜拜!”
他摆了摆手,两根玉米棒的芯子从他工作服兜里露出一个头来。不知不觉间,晚霞映红了四周,工人师傅的背影也被吸入了那红褐色的霞光中。
塑料拎包、锯子和弯折的伞就扔在了秋千旁,我也没管。拎包里的游泳衣早已经干透了。
同一年的年底,由于父亲工作上的调动,我家搬到了遥远的南方城市。尽管中间隔着一段不算长的时间,可工人师傅的伤势后来怎样了,骨头和跟腱究竟哪个伤了,参加员工旅游的各位可都平安回来了——这些事,竟没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一星半点。有关铁工厂的回忆,随同那个夏天傍晚拖曳着脚的工人师傅的背影去向了远方。
这段记忆意外复苏,是十余年的岁月流逝之后的事了。二十三岁的我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设计事务所工作。同时,为了取得室内装潢设计方面的相关资格,晚上在一所专业学校学习。
有一天,我开着公司的车去洽谈业务,途中在高速公路上卷入了一起事故。一辆卡车的司机疲劳驾驶,迎面撞来,导致我肺部受损,左腿重伤,当场昏迷。
事后得知自己竟然接连八天不省人事,我大吃了一惊。因为在这期间,所有感觉是那样的鲜明,我自以为不曾有片刻睡着过。皮肤能随时感觉到微风,耳朵能分辨细微的声音,眼睛能捕捉色彩亮丽的景致的角角落落。就连话语,也能够随心所欲地说出口。
“哎哟,你的脚已经没问题了?”
所以再次看到那个工人师傅的时候,我立刻就缓过神来并出声打了招呼。
“嗯,托您的福。”
他照旧很胖,弓着背,浮现出害羞的表情。出乎意料的是,他手里拿的并非拐杖,而是喷灯与面罩。不过,工作服兜里照旧装着两根玉米棒的芯子。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允许使用面罩的?”
“就最近吧。”
“是你专用的面罩?”
“是吧。”
“你出息了呢!”
“不,还早着呢。”
他害臊了,一只手在面罩手柄上反复握握松松、松松握握。
“我今天是来给你治脚的。”他勾着头说。
“怎么治法?”
“当然是用这个喽。还用说吗?”他举起面罩与喷灯回答道。
“噫!它们可治不了!它们可是破坏世界的工具呀!”
“相反,这可是用来创造世界的工具啊。难道你不知道吗?”
工人师傅微微一笑,拿着喷灯的手一使劲,紧接着将那抹微笑隐入了面罩之下。一系列动作洗练、流畅,足可见苦练的成果。面罩非常协调地贴合在他过大的脸庞上。
不大工夫,从喷灯里射出火花来了。凉丝丝的玻璃一般美丽,活物一般不停律动,引吭高唱雄壮之歌的火花。它从工人师傅手底朝着我的左脚倾注而下。
“我,完全弄错了。”
声音被喷灯的声响掩盖,传不到任何地方。
“我是说工人师傅的任务……简直完全相反。对不起……不过,那可是关乎世界的第一大事,没错吧?就在我家对面的铁工厂,你们一度在执行重大的秘密任务。”
意识恢复后,我被告知自己的左腿险些截肢。几乎没有谁相信,一直被车身夹住并碾碎的脚能够再度恢复生机。醒来时发现脚好端端地连在身上;我立刻环顾病床周围寻找工人师傅,他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晚霞那头了。
(室内装潢设计师,五十三岁,女性/利用连续工作三十年的长休假参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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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巴腊子:方言,无足轻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