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冰场上有个将绒线帽遮到额头的小男孩,也有靠着扶手娓娓而谈的情侣。一个女学生惊叫着摔倒了,好几个人看到后笑着起哄。
我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能因为看到彰的表情以及动作就想起弘之。但唯有味道,是不能控制的。彰和弘之有着一样的味道。
其实之前我也有察觉,却逃避不想承认。
闭上眼睛闻着那味道,我以为弘之又站在了眼前,恍然睁眼后因为失落而倍加痛苦。确切地说,它并不明晰如味道,它只在瞬间抚过心头,是更为朦胧的气息。微暖,静谧,有点像树木的清香。当我们并肩而行他忽然凝望我时,当他为我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时,当我的耳朵贴在他裸露的胸膛时,我无数次地记住了这个气息。
彰的滑冰鞋挂起的冰溅到我的脚踝处,我们的肩和手腕不时地碰到一起,黑色的毛衣擦过我的脸。我无法欺骗自己,那是和弘之一样的味道。
“你滑得很好呢。”
我一边继续滑,一边说。
“因为小时候路奇教过我。”
彰回答。
“诶?”
“滑冰是路奇的拿手好戏。算术得了满分也好,作文得了金奖也好,他一点都不觉得自豪,只有和我去滑冰场玩时,他会非常得意。明明没人教过,他却能转能跳的。路奇一滑,大家都会发出‘哇哦’的感叹声,连我也跟着得意。大家渐渐地聚集过来,等回过神时我们已经在滑冰场的中央了。在那里,他就像专业滑冰手一样,沐浴在聚光灯下,不断滑动。”
他抓紧握着我的手,快速地转过滑冰场一角。
“那么,髋关节脱臼是假的?”
“嗯。”
他沉默了一会才回答。
“不过,和双亲掉在水塘里溺亡相比,倒也不算太大的谎话。”
的确如此,在弘之编写的故事里,这只不过是不起眼的一行。
“从家骑自行车大约二十分钟的地方,有一个滑冰场。就在驾校的隔壁,很小。但即使在夏天,也会照常营业。和这里的气氛很像,比如墙壁的颜色啦,灯光的亮度啦,还有冰的硬度。我们攒下零花钱,每个月会瞒着爸妈偷偷去一两次。”
“为什么要瞒着?”
“老妈很讨厌一切寒冷的地方,说会感冒不许我们去。老爸就一句话,‘滑冰场那种地方是不良少年才去的’。不过,他对所有的事都是这态度。”
“很严格的家庭啊。”
“可以这么说吧。路奇只对滑冰绝不肯让步,再怎么被禁止,他也会瞒着爸妈偷偷地滑。而且,一定会带着我一起去。我们提心吊胆怕被发现,还偷偷用吹风机吹干湿掉的裤子。我最喜欢的,就是在滑冰场里的路奇了。”
“所以,也瞒着我啊。”
“什么意思?”
“滑冰,就是要偷偷干的事情,他已经习惯这点了。”
我松开彰的手,把身体靠在扶手上。因为太冷,感觉胸口有些抽痛。
“你最喜欢的路奇,他一次都没向我展示过。”
彰拢了拢散乱的头发,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的耳朵通红,我知道他也冻到了。
“再滑一圈,好吗?拜托了。”
他开玩笑地做出邀请跳舞时的动作,恭恭敬敬地向我伸出了手。
“你第一次遇见哥哥,是怎么想的?”
“这个啊……”
我装模作样地晃了晃纸杯里的咖啡,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其实立刻就能回答这个问题的,我不可能忘记那一天的事。
“你可不要觉得我奇怪哦!”
彰点了点头。
“我觉得自己是被选中的那个人。”
从刚才开始,滑冰场里的客人便没有再增加。借鞋处的服务员还在发着愣,看上去心情不好的样子。坐在水泥长凳上比在冰上还要冷,彰直直地望着我,想要听我接着说下去。
“能够和这个人相遇,我一定是被老天特别选中的人。我是这么想的……很奇怪吧?”
我把纸杯放在长凳下,双脚换了个姿势。滑冰鞋穿不太惯,脱了以后脚尖有些麻。
大约三年前,我为女性杂志的香水特集去工坊做采访。当时,弘之正在调香室里。他身穿长过膝盖的白大褂,一会儿坐在工作台前,一会儿把小瓶里的东西放在天平上,一会儿把细长的纸片浸湿后放到鼻前,一会儿在笔记上写下数字。
我在沙发上向玲子老师问话,他还是继续埋头工作,没有看过我们,也不曾过来搭话。那时,我不知道那里是调香室,以为装了什么特殊的玻璃,所以里面的人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也看不见外面的事物。从一开始,弘之就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之后,为了核对样稿我再次拜访工坊。玲子老师外出了,只有弘之一人留守。
“这里要换张照片。还有这里,不是‘香草水’,是‘香水草’,它提取自天芥菜,闻起来很有异国情调。”
指出两三个错误后,弘之把样稿放在桌上,一直抿着嘴,仿佛再也不打算主动说话了。像是“老师很快就要回来了”、“杂志什么时候发行”、“好热啊”这些,他都没有说。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那种沉默。绝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不必勉强去寻找话题的那种沉默,明明静寂无声却让人感觉清溪流过鼓膜深处令人愉悦的那种沉默。
他的身体是不是被包裹在特殊的玻璃中?在他的身边,我无须多言;在他的沉默中,我亦能沉淀。
“能把那个香纸条给我闻闻吗?”
我能感到自己的声音正被吸到玻璃当中。
“你是说试香纸吗?当然可以。”
从他嘴里蹦出的是我不知道的美丽词语。他递了一张试香纸给我。我感觉自己的鼻子从未如此灵敏过,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鼻黏膜。因为太过紧张,甚至有点痛。
他的手就在眼前。其实,我想闻的不是试香纸,而是他的手。
“那么,辛苦你了。”
告别的时候他这么对我说。
“如果不打扰的话,改日还能再来请教吗?”
如果就这样说再见,一切就告终结。我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工坊的大门阖上。
他的身影一消失,包围我的空气的颜色、温度甚至触感都不一样了。我伫立在公寓的过道上,不住眨眼。确实,他不在,就像一开始就不曾存在一样地消失了踪影。那里只剩无尽的空洞。我试着摸了摸大门,却是徒劳。
从相遇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有他的世界和没有他的世界,差别巨大。
“一点也不怪。”
彰捏扁空纸杯,扔向垃圾桶。纸杯碰到垃圾桶的边缘,完美地落入其中。
“嫂子说的一点儿都没错。”
他托着下巴俯视滑冰场。长凳下散落着口香糖的包装纸,空果汁罐以及和弘之那张一样的入场券。背景音乐的音量越来越大,速度也越来越快了。
“不管哪个滑冰场,都有这样的味道吗?湖面吹过一阵透明的风,水面唰地恢复平静,在这一瞬间四周仿佛被冻住了——像这种味道。”
“我刚才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我们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周围的喧闹声里。
“我和路奇一起去过的滑冰场,味道和这里的一样。”
弘之来这里,是为了寻求制作香水的灵感,还是来缅怀逝去的孩提时代?为什么不带我一起来呢?
“叔叔。”
忽然,从滑冰场传来了声音。是个六岁左右的小女孩,头上扎着蓬松的白色蝴蝶结,穿着格子长裤,颈上挂着一副麻花棒针编织成的粉红色毛线手套。
“叔叔,你蒙上眼睛滑嘛!”
彰放下手,眼神求助似的在我与少女之间来回,仿佛在问这是怎么回事。女孩抓着扶手,却似乎一刻都不愿消停,不住地用滑冰鞋画着“8”字。
“小姑娘,你很厉害呢。经常来吗?”
我试着问她。
“谢谢,我每天都来滑哦。”
她的口吻像大人似的,脸红扑扑的,刘海因为汗水贴在了额头上。
“下一次要闭着眼睛滑哦,约好了!”
女孩向彰挥挥手滑远了,粉红色的手套一直晃晃荡荡地摇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