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之真的来过布拉格吗?窝在狭小的座位上,乘坐好几个小时的飞机,他真的来过这里吗?
我不曾和弘之一起旅行过。那种当日来回的海水浴没有过,自己开车欣赏红叶也没有过。因为,他患有非常严重的交通工具恐惧症。
弘之走着去香水工坊上班,约会一般选择附近的公园、电影院以及植物园。有时候路稍微远一点,我坐电车去,他必定还是步行。五站路的距离,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刚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一点。明明早上起得很早,步行了两个多小时,他也不会出汗或者显出疲惫的样子,飒爽出现的风采仿佛刚刚才下电车。当我心血来潮想在公园划船或因为乏累想搭出租车时,他总能以自然且恰当的理由回避。
开始交往后,我送他的第一份生日礼物是塞斯纳(3)的夜间飞行游览券。为了给他一个惊喜,一直到生日当天才拿出来。
“碰巧去这家航空公司采访,他们告诉我有非常浪漫的观光飞行——可以乘坐塞斯纳的飞机俯瞰夜景,之后还能吃到法国大餐。对了,还有豪华轿车接送哦。现在应该已经开到附近来接我们了吧。”
豪华轿车停在我当时居住的寒碜公寓前,熊一般庞大的车身乌黑闪亮,直接占满道路。戴着手套的司机有些夸张地行了个礼。附近的孩子们从没见识过这种高级车,纷纷凑过来看。公寓里的住客也从窗户往外张望。有的孩子忍不住想要伸手摸摸车身,被司机赶走了。
弘之的表情有些僵硬,我想那一定是因为吃惊。他只是沉默地站在玄关,可能是因为豪华轿车过于高调,有些不好意思吧。
“不用担心哦。因为采访的关系,他们给了我员工价,不贵的。”
司机打开车门,手握把手弯下腰,静静地等候我们上车。孩子们趁此机会往车窗里面张望,或对着后视镜照自己的脸。
“快走吧。”
我催促着,弘之迈出了一只脚想要上车。就在这个瞬间,他忽然呻吟着瘫倒在地。手胡乱地伸在半空像是要抓住什么,接着好似察觉到谁都不会前来救他时,又绝望地垂下头,把脸埋在了地上。孩子们齐齐地围了过来,像是在说这比豪华轿车更有意思。
“心脏病发作吗?”
“哪里疼?”
“不会是血管爆了吧?”
“他死了吗?”
他们满不在乎地说出各种可怕的话语。
最终,豪华轿车费劲地驶出狭窄的小路,上面一个乘客也没有。
“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你特地为我准备的,我不想让你失望。”
“如果知道你的病,我就不会准备那么愚蠢的礼物。”
“我说不出口,担心被你嫌弃。一坐上任何交通工具就会陷入恐慌,如果因为这种事情让你觉得我没出息的话,会很难过的。”
“笨蛋,我怎么会因为这样就嫌弃你?”
在床上休息了一阵后,弘之渐渐缓过劲来。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指尖很冷。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记不清了。等发现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连乘一站电车都不行?”
弘之点了点头。他看起来比平时要弱小,脸颊、胸膛、腰部、脚踝,整个身体仿佛都蔫了。他一直握着我的手不放。
“会感觉气血翻涌,喉咙像被掐住一样无法呼吸。飞机、电车不行,公共汽车、空中索道甚至旋转木马,都会让我很痛苦。”
他的眉毛旁边有擦伤,头发散发出泥土的味道。
弘之把脸贴在我的手心上,仿佛在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被关进交通工具里。我静静地等着,一直到听见他睡着的呼吸声。
“哎,你也来这边吧?”
我往长椅的一边让了让,捷涅克听话地在我身旁坐下。
“天气真好。”
凑近一瞧,便发现他年轻得近乎稚气。大概才十多岁吧,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脂肪,肩膀上全是骨头,唯有一双大大的鞋特别显眼。一和人说话就会露出羞涩的表情,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还不住地眨眼。
“你家大概在哪里?河对岸,还是在山丘里看不见的地方?”
“莉莉。”
捷涅克指着正前方,大概是想告诉我旅馆的位置。
“我的名字不叫莉莉哦。凉——子——,来,跟着我练习一下。”
“莉、莉……”
他面红耳赤,像是被迫坦白喜欢的女孩子的名字。我们一起笑出声来。
这时,坡道上有两个人结伴朝着修道院的方向走来。高大的修道士和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踮着脚,在频频说些什么。修道士贴心地歪着头,热心地侧耳倾听。
小女孩头顶的白色丝带轻盈地飘动,稚嫩的声音传到了我们这边。她穿着格子长裤。
我忽然觉得她很像我在滑冰场遇到的那个女孩。我回过头去,想要看看她的脖子上有没有挂着粉红色的手套,但两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修道院的阴影里,再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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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UNICEF,United Nations International Children's Emergency Fund的缩写,联合国儿童基金会。
(2)捷克语,“啊,是,是!”的意思。
(3)塞斯纳,美国的小型飞机制造公司的名称,也指这种小型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