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暮色笼罩的庭院在拉门上投下了绿色的影子。彰打开了电灯开关。
“为什么哥哥要对这么重要的事情保密?”
“有那么重要吗?”
“因为他只会用数学来表达自己,至少,一直到他十六岁为止。路奇的人生基本都是从数学中学到的。”
我随手从书柜上层取下一个奖杯,奖杯底座上写着“全国儿童算术锦标赛 冠军 篠塚弘之君(十岁)”。又轻又小,单手就能握住。奖杯被仔细打磨得又滑又亮。我小心地将它放回原处,留意着不要有偏差。
柜子上的奖杯略新。
西日本电视台主办 艺术·科学竞赛 数学组冠军
初中数学竞赛 中国地区(1)大赛 冠军
数学振兴会等级考试 特级
数学广播讲座锦标赛 初中组 冠军
……
“全都是冠军。”
“只有一次因为流感发烧到四十摄氏度的时候拿了亚军,此外全都是冠军。那次亚军的奖状和奖杯都被老妈扔进焚烧炉烧掉了。”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的数学比赛?”
“是啊,令人吃惊吧?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数学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每一天,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都举行着某场数学竞赛。”
彰轻轻地推了下我的背,防止我撞到一扇打开的化妆台门。这里的榻榻米磨损严重,因着家具的重量陷了下去。
“这个房间,全部是你母亲一个人管理的?”
“是的,哥哥离开以后这成了她唯一的慰藉。主要就是整理他的战利品,分类、展示、凝视,然后一个个抚摸过去,用脸去蹭,紧紧地抱住。这也是唯一一件她能从头到尾一气呵成的工作。”
彰的味道果然跟弘之的一样。我们安静地待在狭窄的地方,他身上的气味让我无从逃避。但他没有注意到这些,继续说道:“最初和嫂子见面的时候,老妈是不是摸着你的身体,然后像是要揉碎一样紧紧地抱住你?你是不是感到惊慌失措,很不舒服?真是对不起。她每天就是这么对待奖杯的。这十多年来,奖杯是她唯一的交流对象,而且再怎么用力奖杯也不会坏。”
“没关系,我没往心里去。”
“她每个月都要重新布置一次,把这里的东西搬到那里,反正我是无法理解有什么不同。但对她而言却是一件大事,可以折腾一整天。瞧,抽屉里还藏着各种东西呢。剪报、行程表,这些自不用说,还有答题卷、会场的地图、旅馆里的浴帽、肥皂、机票、坏掉的垫子、丁点儿大的橡皮……”
抽屉分成了好几个格子,里面收着各种物品。每个物品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恪尽职守,没有丝毫的偏差,就像经过药物处理的昆虫标本维持着生前的样子一样。
“有机票呢,他可以乘飞机?”
“当然啊,为了参加比赛,他和老妈两个人到处旅行。他被邀请参加欧洲的竞赛,还去过捷克斯洛伐克。”
“骗人!他不是不能乘坐交通工具的吗?会有很严重的反应……”
“咦?”
这次轮到彰震惊了。
“所以,哥哥是离开家后回不来了吗?”
他关上抽屉,里面发出了咔嗒咔嗒的声音。
“话说回来,这里的分类做得真出色,就和弘之用的方法一样,彻底、无隙、美丽。”
“是从哥哥离开后才这样的。”
“母子两个人分开后身处异地,却都在对物品进行分类啊。”
天色渐暗,我们又在碗橱与衣橱之间静静地站了一会。
这里的东西,都曾经被弘之触摸过,我却感到很陌生。奖杯在白炽灯的映照下发出柔和的光芒,无法唤起我对少年弘之的想象,只是更加清晰地提醒了我他的死亡。
“他和我交流的时候不是用数字,而是语言,正正经经的语言。”
我说。
“嗯,我知道的。”
彰回答,他的脸有一半掩于暗处。又是那种味道,浓郁得几乎让我以为弘之正藏身于阴影的那一头。
“你们在干什么!”
忽然有声音从背后响起。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许随便进来的,你为什么就不听话?”
是弘之的母亲,她的嘴角兀自残留着无花果的汁液。
“不是的,妈妈。我在给客人介绍路奇有多了不起呢。”
彰慌忙辩解。
“不许碰!我今天早上才特地上油擦亮过,要是碰到手上的油脂,不就白费了吗?啊,你要怎么赔我?!”
她激动地摇着头,用手掌拍自己的大腿,看上去受了很大的刺激。消瘦的膝盖从裙摆下方露了出来。
“对不起,妈妈,瞒着你进来是我不对。我们什么地方都没有碰过,不会留下手指的油脂的。”
他搂住她的肩膀,抚摸她的头发。
“我就是想让客人知道,路奇他解决了多么难的问题,被多么厉害的大学老师赞叹过。客人也大吃一惊哦!她都不知道路奇竟然那么聪明。所以,请原谅我,拜托你了,妈妈。”
她的头自彰的胸前抬起,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她终于不再拍大腿,起身直直地盯着我说:“你看到他在第十四次‘毕达哥拉斯杯’全国比赛上,以史上第一个满分冠军拿到的那个奖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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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处指日本的中国地区,位于日本本州西端,包括鸟取、岛根、冈山、广岛和山口五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