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录像带放进播放器,犹豫了一阵后按下了播放键。弘之的母亲在午餐后就躲进了榻榻米房,为了不让她发现,我调低了音量。
午餐照例是三明治,只是其中的配菜从莴笋变成了土豆,黄油换成了蛋黄酱而已。她把我吃不完的那份也全部吃完了。
古老的录像带似乎被播放过无数次,画面杂乱,声音也闷得几乎听不清。我从沙发上起身,坐到电视机前。
一开始是好几个连着的广告:冰激凌、汽油、生命保险……然后,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矮胖男人与身穿短裙的年轻女子登场,他们齐声叫道:“来吧,天才儿童们!”
喇叭响起,音乐没完没了,摄影棚里的观众开始拍手。歌手、谐星、漫画家、作家,评委们依次登场。但还没有看到弘之的身影。
录像带放在奖杯之屋里衣柜的抽屉中,贴着“弘之录播 TS播放 昭和五十一年五月四日”的标签,标签上的字迹很认真。看来,弘之的母亲很仔细地保管着这盘录像带。我把它藏在毛衣底下,偷偷带出房间。她应该会很厌恶我在弘之的回忆上留下手指印,那还是不要让她知道比较好。
第一个登场的是六岁的民谣歌手。嘉宾将一支飞镖射向日本地图,射到哪个地方,她立刻就能唱起那里的民谣。身上的和服明显太大,松松垮垮很是滑稽。唱到兴起时,她晃着脑袋,头上的花饰也掉了下来。
第二个登场的是擅长画肖像画的幼儿园小孩,然后是骑单轮车的兄弟,再接下去是蒙上眼能演奏出巴赫无伴奏组曲的八岁小提琴少女……
每一个的登场都让两个司仪发出夸张的惊叹。男人喜欢用手扶着镜框说“哎哟,这实在是……”,而担任助理主持的女子每次弯下腰对孩子提问的时候,都会露出短裙下的内裤。录像混杂着吱吱作响的杂音,每三分钟画面就会晃动,随之出现两条黑白的线。
“接着,我们有请第五名小朋友登场!”
女主持皮笑肉不笑地抬起一只手,弘之的身影出现在画面的左边。
他穿着一条裤线笔直但略长的短裤、白衬衫和针织背心,脚上蹬着一双崭新的皮鞋。——没有错,他就是十一岁的弘之。
他低着头走到正中,身体朝前但没抬眼。看上去不像是紧张,感觉倒更像是无聊得不知该做什么。他的手不时地握起、松开,有时又交叉在背后。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背心前襟上有一个名字的开头字母H,大约是他母亲绣的。
你的名字是什么?几年级啦?今天和谁一起来的?助理主持接二连三地发问。弘之回答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明明没有人想知道我的名字”。因为要把耳朵凑到弘之的嘴边,助理主持的内裤也看得更加清楚了。
“你午饭吃饱了吗?”
司仪开玩笑地指了指弘之的肚子,观众席上一阵哄笑。他却面不改色,只是整了整背心的下摆。
这真的是弘之吗?我忍不住反复问自己。他的手还像普通孩子一样肉嘟嘟的,双腿却像竹竿似的,膝盖也就更加显眼了。肩膀的轮廓隐隐显示出渐渐成人的强健,脖子却纤细得令人禁不住捏一把冷汗。鼻子……对了,他最重要的鼻子,因为低着头看不清楚。
那只鼻子,在不久后将闻遍世界上各种的香味并加以记忆。这件事当时还没有人知道。司仪也好,评委也好,观众也好,他们只是新鲜地看着眼前这个羞涩的少年。
那双腿,不久后会变得优雅修长、矫健有力,站在放香料的架子前寻求想要的气味。
他的手指,将会极具魅力地打开香料的瓶子,并且,爱抚我的乳房。
开始出题。
一次竞赛的奖品是巧克力。第一名将获得十千克,从第二名开始,每一名都将获得前一名所获得巧克力重量的一半。但是,获奖者中最后一名获得的巧克力和前一名相同。
问一:如果有六名得奖者,一共需要准备多少千克的巧克力?
问二:如果有一百名得奖者,一共需要准备多少千克的巧克力?
评委也一起解答问题。他们嘟嘟囔囔地计算着,谐星嚷着“看不懂问题里的汉字”就扔下了笔。笑声再度响起。
弘之坐在为他特别准备的豪华书桌前,将视线落在答卷纸上。他抿着唇,没有握铅笔,连眼睛都没有眨。侧脸的表情就跟他为了挑选藏匿的气味,把试香纸凑到鼻前时一模一样。
助理主持露出了担心的表情,以为他是因为问题太难而无从着手。弘之没有在思考,似乎只是静静地躲在被数字装饰的意识之海,等待这狂躁的时间快点过去。
“好了,我解完了。”
弘之呼出一口气,走到黑板前开始讲解。
“这道题没有计算的必要,只要做一个正方形来思考就很简单了。就像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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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黑板上画了个小正方形。黑板上其实有着非常宽敞的空间,但那个正方形却小得能被一只手遮住。他用线把它分成了六个部分——是了,他可以徒手画出别人用尺子才能画的直线。
“所以答案是二十千克。得奖者是一百名也好,是两百名也好,都是同一个答案。”
众人发出感慨,掌声如雷。镜头扫向观众席,弘之的母亲就坐在中间。
其他人都只是象征性地鼓掌,唯有她明显不一样。她探出身,以骇人的气势拍着手,眼中只有弘之一人,满是喜悦与自豪。
她比现在丰满一些,留着短发,没戴假睫毛,也没有涂着扑簌扑簌四散的白粉。
弘之更加畏缩了,直往后退,似乎以为只要自己的身体变得足够小,掌声就能快点停止。总是这样。得出正解后,他总是会显得如此无措。
评委们一齐张大了嘴,司仪又把话筒对准了他。弘之努力地想要回答。明明已经得出正解,再没有说话的必要,但他仍然在想方设法地措辞。我正要开大音量仔细听他说的话,黑白的两条线又出现了,杂音也更响。弘之被截断,被肢解。不论我怎么竖起耳朵,都听不到他的声音。
“之前让你不愉快了,真对不起。”
彰坐在拴在海边的小船船舷上,对我说道。
“你母亲的事?”
我也在他身旁坐下。
“嗯。”
彰点了点头。
“我一点也没有觉得不愉快,不用往心里去。”
“就像发病一样。她时常会突然那样,完全没有办法。绝不是讨厌嫂子你。”
“嗯,我很明白。不用再说这个事了。”
虽然是淡季,海边还是有不少人。有一个大叔在遛狗,孩子们嬉笑着玩飞碟,恋人们在防波堤上相拥。但不论怎样的喧闹,都被吸入波浪声中。
一捆捆木材被放在租船屋的旁边,估计是夏天用来建造海之家(1)的。贴在餐厅玻璃窗上的菜单几乎要被海风吹烂了。天还很冷,但海面上已经浮着好几块帆板。
“我不想你讨厌跟路奇有关的任何事物,不管是哪种。滑冰也好,奖杯也好,老妈也好……”
视野正中恰好浮着一个三角形的小岛。在它另一头的水平线处,一片霞光朦胧,远远地只能看到几只细长的货船。
“然后,还有我……”
彰踢着脚边的沙子,沙子里露出了贝壳、干枯的海藻、小树枝以及虫子的尸骸。
“你怎么会担心这种事?”
我弯下腰,擦去了沾在他运动鞋上的沙。
“谢谢你,嫂子。”
他说。
太阳已快西斜,但水面依旧波光粼粼。小狗奔跑在被波浪冲洗干净的沙滩上,海鸥栖息在三角形小岛的岩石上。
“你的那个豪华模型屋完成了吗?”
我问他。
“还没,昨晚总算把会客室搞定了。”
“完成后送给女朋友当礼物?”
“不,她不喜欢那种东西。就打算一直装饰在房间里。只要看到就会感到很安心。模型屋里暖炉的火不会熄灭,蛋糕不会腐烂,婴儿永远都是婴儿。”
我们在沙滩上散了会步。不看他的脸,只是感受他在身边的温度,我就会非常清晰地回忆起弘之的身影。一个在我身边那么近的人,伸出手就能轻易地抓住手臂与衬衫的人,头也不回地突然消失……这种事真的会发生?我怎么找也不能再找到他。
他就这么走着,在沙滩上留下足迹。组成他身躯的骨头,覆盖在骨头上的肉与皮肤,塞在身体里的内脏,头发,眼球,牙齿,指甲……这些东西竟然全都消失了。我实在无法相信。
他存在吗?不存在吗?我只要伸手触碰一下就可知晓,但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埋在两者之间。没有任何东西,令人生畏。
我忍无可忍,想要伸出手,却一个激灵生生地制止了自己。他不是路奇,他是彰。
“今天是哥哥死去的第几天?”
“六十二天。”
“你回答得好快。”
“是的。路奇活着和死了,一切都不一样。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改变的。”
“总有一天你会数不过来的,像几亿几千几百几十万什么的……”
“数字是无限的。”
“我们的数学没有路奇那么厉害,所以没关系,很快也就算不过来了。”
开始涨潮了,货船朝岬角后避让,不知不觉间帆板也没了踪影。虽然鞋子里满是沙子,我们却毫不在意地继续散步。
“在我四岁、路奇八岁的时候,有一次我们曾经离家出走,就这样在海岸边一直走。啊,对,正好就是他开始参加竞赛的时候。”
“原因是?”
浪花溅到了脚边。回头望去,两个人的脚印成了一条长长的斜线。
“我把老爸的听诊器弄坏了。我们是被明令禁止进书房的,我却一个人偷偷跑进去玩。路奇很听话,我让人不省心。当时没有注意到厚厚的词典下面放着听诊器,一踩上去,贴在胸前的那个圆的地方就裂了。我偷偷把它放回原处,没和任何人说,假装它是自己裂开的。”
“然后被你父亲发现了吧?”
“老爸很生气,问是谁干的。压根儿没解释一句听诊器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只关心是谁干的。然后,路奇就说是他自己干的。他低着头,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但声音冷静而坚定,还重新演示了听诊器是怎么被弄坏掉的。他的演示是那么正确,我几乎怀疑他是不是躲在一边看见了。当时他明明去了学校不在家,却完美地说明了一切,从词典的位置、踩上去的角度到听诊器坏掉时发出的声音。我感到很不可思议。为什么是路奇道歉?太不可思议了,也因此,坦白事实的时机就这么错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