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2 / 2)

冻结的香气 小川洋子 4262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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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邀请了捷涅克,但他只肯跟我到温室的入口。”

“是吗?”

那人从不主动发话。但不知道为何,却从未让我感到过窘迫。

“还担心他会不会等得很无聊呢,但最近发现,他在停车场的饮水站上拉大提琴打发时间。”

“啊,那样就可以安心了。”

“说不上专业水准,不,应该说还拉得有些不流畅。但是,我听着听着,就觉得那并不是乐器在发出声音,而是他在对我说话。”

“他会一直等你的,一边拉大提琴,一边等你。”

围绕在我们身边的小罐子依旧把黑暗染成乳白色,就好像它们自身会发光一般。而孔雀脖子上的蓝绿色也因此显得更为鲜艳。穿过温室尽头被凤尾草遮掩的入口,在狭小的洞窟中摸索着走,第一个标志便是这点点光亮。虽然它若隐若现,一不留神便会错过,但只要看到它,我就能放心:啊,我果然没有走错。

“看守者就你一个人吗?”

我问。

“嗯,是的。”

那人回答。离得最近的孔雀咕地扯了一嗓子。

“都很聪明呢。”

“谢谢夸奖。”

“就好像在倾听我们说话,会倏地竖起羽冠,或闪动深思的眼眸……”

羽毛蹭过岩石表面,发出沙沙的声音。一颗水珠滴在看守者交叠在桌上的手,沿着指甲淌落。

“正如你所说的,它们在听你说话。”

“真的?”

“是的,为了能好好保存你的记忆,你珍贵的记忆。”

看守者抚摸着一只雄孔雀的羽毛。它很顺从,没有躲避。明明坐着没动,看守者却能轻易地把孔雀引到手边来。我凝视着那人手部舒缓的动作。

“除我以外,还有别人来过这里吗?”

“当然,有许多许多人来过。”

“路奇也来过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掌顺着孔雀的脖子往下滑。那缕香味袅袅升起,几乎令我窒息。

洞窟岩石营造出的昏暗浓厚得让人眼花,是为了把孔雀关在这里,还是为了不让香气逸出?香味弥漫在一片昏暗之中。

“请告诉我,拜托了!”

凝眸于黑暗,仿佛能看见自己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被吸入岩石。我感觉自己被一种欲望驱使,想要将自己的身体也一起投至那片黑暗深处。

“叽——”

孔雀发出叫声。我感到它的羽毛在我脚边骚动,它黑色的眼睛正望着我。

弘之的哭泣,我只见过一次。那是在我们共同生活后不久。

临近半夜,当我完成工作上的商谈回到家时,发现所有的灯都关着。我感到很奇怪,因为他说今天会按时下班回家,而且就算先睡也不至于把玄关的灯都关掉。正当我把手伸向餐厅的电灯开关时,忽然听到了抽泣声。

我并没有立刻意识到是他在哭,刚开始以为是他身体某处疼痛所以呻吟的。那声音不安且颤抖,无力却持续。

弘之蹲在昏暗的厨房一角。我硬生生吞下已到嘴边的“怎么了”,将手从开关上放下。月光照在煤气灶旁的窗台上。我感觉暂时还是先保持这样,不要去触碰任何地方比较好。

他靠着墙壁,双脚弯曲,缩成一团,将脸贴到自己的胸前。煤气灶下的橱柜大门全部开着,各种调味料散落在他的脚边。

弘之应该已经注意到了我,却没有抬起脸。我感到很不可思议,他是怎样才能把身体缩成这么小一团的?啊,说不定,他以前就是这个样子躲在他父亲的温室里的。

色拉油、橄榄油、胡麻油、酱油、葡萄酒醋、甜料酒、蚝油、鲜椒味噌、日本酒、高汤料……今天早上还整齐有序的物品全被扔在外面。酱料的盖子半开,酒瓶都倒在地上,油罐里的液体漏了出来将周围的东西全都沾上了油。弘之满头大汗,双手又脏又黏。

我等了一会,走到他身边,将手心贴在他的背上。因为抽泣造成的震动传至我的手心,周围一股油腻的味道。

“我做不好。”

弘之低着头,既不痛苦,也不混乱,他的声音很平静。

我在他的身边坐下,丝毫不介意套装被弄脏了。柜子里空荡荡的,像个空洞。

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仅凭月光也能看清房间的样子了。餐桌和沙发都收拾得很干净,只有灶台下一片混乱。

“怎么都做不到……”

弘之抬起脸望着我,睫毛有些湿润,但泪水没有落下。他的表情就好像做数学题时进了死胡同,怎么都找不到新的突破口那样一筹莫展。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

“什么事情做不到?”

我问他。

“就是这个啊,我要把这些重新分类。”

他用下巴比了比地板。弯曲的双腿与抱着双腿的双臂就像是粘在了皮肤上一般,纹丝不动。

“不是已经很整齐了吗?搬家那天路奇就全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嗯。但是,有一件事我一直很介意……是不是应该把酱料类摆在最里面,把最里面的西洋醋挪到最外面?从一开始我就很介意这件事。”

他小声说着,就好像在往双膝之间吹气一般。因此,我也没能听清楚他说的话,但没有再问。总之,在他把积郁在心中的话一吐为快之前,最好不要多嘴。

“没觉得不方便啊,用起来很顺手的。”

“不,还是不好。西洋醋的味道很容易逸出,逸出来之后被酱料立刻吸收。因为浓度的关系,就会这样。气味会很快转移的,它不在同一个地方一直待着,再小的缝隙也能钻进去,或是随心所欲地飞到别的地方。所以必须要重新分类。晚饭我打算炒蔬菜来着,昨天你不是买了新鲜的青椒和扁豆吗?我打算就吃那个的,刚打开橄榄油,就发现味道很奇怪。果然是在排列上出错了。我应该把高汤料的罐子隔在西洋醋和酱料之间。所以,我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拿出来,重新摆放。这不算很难的问题。但是摆到一半,我突然发现,这样子无可避免地会破坏基于使用频率的平衡,所以必须从头重新算好公式。于是,我又把放好的调味料拿了出来,开始思考。这个时候,却发现炒锅上冒起了烟。是的,我忘记关煤气了。我连忙把炒锅从火上拿开,却踢到了地板上放着的调味料。于是它们噼里啪啦地全倒了,油流了出来,我自己也滑了一跤,脑袋撞到了窗台上,公式算到一半就乱套了,火警感应器还叫了起来……我想从头开始重新思考,但是烟和油混在一起的刺鼻味道搞得头好痛。没办法了,我已经没办法了……”

弘之忽然静默下来,垂头丧气地又一次把脸埋低。

“撞到头了?这可不得了!有哪里感到痛吗?”

我凑到他的耳边,摸着他的头发。似乎没有什么地方受伤,只是汗津津的。

“橱柜的事你就不要介意了,我会整理的。用厨房专用洗涤剂擦拭,很快就能弄干净。”

我的手指从弘之的耳朵滑过头颈、肩膀、手肘,指尖吸附住他的皮肤,能感觉到他骨骼的顽强与脉搏的跳动。即使沾上了油,弘之的味道也没有消失,仍然清晰可辨。

“你冷静下来,只要整理好就可以了。来,去冲个澡吧。”

我担心他的身体如果一直这么缩成一团会无法再打开了,只好继续说些安慰的话语。

本以为只是无伤大雅的混乱。事故叠在一起,什么都乱七八糟的,忽然对一切感到厌烦,这种时候谁都有。我认定只要等他平复心绪,在浴室里好好泡一泡再相拥于床笫,立刻就能恢复正常。

事实上,我们也的确这么做了。放了满满一缸水,滴下熏衣草精油,一同入浴。我给弘之洗了头发,然后像平时经常做的那样,用身体的某一部位去触碰对方的某一部位:脸颊与肩头、下巴与锁骨、睫毛与唇……只要这样,就会不再害怕。

回到床上,弘之的身体终于不再倔强地缩成一团——虽然还是不发一言,但他的沉默也是经常有的。他张开双臂揽我入怀。真令人难以相信,在厨房将自己缩成那么小的一个人的胸前,竟藏有如此宽阔舒适的空间。他的头发散发出熏衣草的香味,已经干透了。

我很快就忘记了他刚才陷入的混乱。因为他比平时更长时间地爱抚我的身体,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去感受他。

次日,厨房恢复原状。刺鼻的气味已经消散,调味料也各自位于新的地方,弘之没再提起昨晚的事。

我完全不曾思考过他哭泣的真正理由,而这一切,已经为时已晚。

“是的,为时已晚。”

自己竟然会在看守者面前说出这番话,我不由感到心慌。我区分不出自己刚才是说了什么,还只是记忆在心头复苏。喉咙好干,我把茶一饮而尽。

孔雀们正待在各自喜欢的地方或整理羽毛,或趴在岩石上。看守者本该在抚摸蓝绿色脖子的手也已经放回到了桌子上。

“那个时候,路奇犯了错。非常细微的差错,无法和数学竞赛题相提并论,却让他陷入了那样的混乱……他从小就一直被要求给出正确答案,而我不知道。等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在这个洞窟里……”待回荡在岩石间的我的声音全部消失后,看守者说,“没有‘为时已晚’。”

很少听到他如此斩钉截铁。而这句话就像是信号一般,孔雀们聚集到摆放罐子的架子下,啄饮了一会低洼中的积水后,紧挨着消失在了黑暗中。它们的羽毛轻舞飞扬,很快又落在湿漉漉的岩石表面上,周围很快便没有动静了。

“一切早有注定。不论你做了什么,或不做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个注定。”

“注定?”

“是的。”

“那么,我到底可以做什么?”

“只有记忆,形成你的只有记忆。”

“记忆”这个词在空气中形成了特别强烈的震动,余音缭绕不绝。

“我从未接触过路奇的过往。”

“不,他在死之前,确确实实将你存进了记忆之中。”

那人伸出手碰到我的肩膀。不,那真的是手吗?可能是头发,也可能是舌头,就好像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毫无征兆地涌向我一般。

“过往不会被损坏,注定的事无法被推翻,谁都不能肆意玩弄,即使当事人已经死了。记忆便是如此保存下来的。”

说完,看守者静静地抚摸着我的肩膀。

不温暖也不冰冷,我感觉不到他手指的形状与手掌的大小。唯有他近在身旁的气息是如此浓郁。

又有几滴水滴在我们中间,孔雀已经走远了,羽翅的沙沙声已经听不见了。

我思考着路奇所拥有的记忆,思考着在他记忆中永不会变的我。肩上的触感很温柔,却无法安慰我。我听到我的内心在说,更悲伤一些吧。

“我能在这儿再多待一会吗?”

“一切随你心意。”

<hr/>

(1)捷克语,“嗯……”的意思。

(2)捷克语,“门票多少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