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对话断断续续的。
那天在男人走后,我把楼梯上揉成一团的文胸扔掉了。文胸是紫色的,上面夸张地装饰着蕾丝和荷叶边。我就像捏起动物尸骸似的,将它扔进了厨房的垃圾桶里。
孩子们在追逐打闹,太阳还没有被云彩遮挡。窗户外面是广阔的大海,波光粼粼,F岛看着好像人的耳朵。游船已经绕过岛屿最后一个海角,朝着这边返航了。栈桥的每个木桩上都落着一只海鸥。
离近了看,男人比想象的要矮小,也就和我差不多高,肩膀到胸部的线条可以说很羸弱。那天凌乱的发型已经摆弄平整了,但发量貌似有点少,后脑勺几乎能看到头皮。
对话中断,我们两个人都望向了大海。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男人的眼睛被阳光晃得眯成了一条缝,表情很痛苦,好像身体某个地方正疼着似的。
“您要坐游船吗?”
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冷场,我先开口问道。
“是的。”
男人回答。
“当地人都不坐那玩意儿,我也就小时候坐过一回。”
“我住在F岛上。”
“那个小岛上住着人吗?”
“是的,人很少。所以我回家必须得坐游船。”
我只知道岛上有个潜水商店和钢铁公司的疗养院,没想到还有人住在那里。
男人一边说话一边摆弄着领带尖,领带被弄得皱巴巴的。游船越来越近,早已等不及了的小孩们在码头排起队来。
“我得混在那些拿着相机、钓竿还有潜水器材的人群里上船去,只有我一个人提着杂货铺的塑料袋。”
“为什么住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呢?”
“比较轻松自在,反正我的工作也是窝在家里。”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俄语的……翻译家。”
“翻、译、家……”
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很奇怪吗?”
“不是,只是我从来没遇到过这个职业的人,觉得挺新鲜。”
“一天到晚坐在桌子前翻词典,也就这样。你呢,高中生?”
“不是,上了半年就没上了。”
“你多大了?”
“十七岁。”
“十七……”
这次轮到男人重复我的话了,就好像“十七”是个非常特殊的数字。
“不过再一想,每天坐着游船回家,多美呀。”
“我家很小,是从前别人建的别墅。就在码头的对面,比作耳朵的话,正好是这附近。”
男人歪着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根。我盯着他指的地方看。这个瞬间,我们的身体贴得很近。意识到后,我移开了视线,男人也站直了身子。
原来耳朵也会慢慢老去的,男人的耳朵是一片没有弹性、没有光泽的肉。
游船鸣着汽笛靠了岸,栈桥上的海鸥一齐飞起来,登船处的锁链被打开,等候室里响起了广播。
“我得走了。”
翻译家嘟囔了一句。
“再见。”
我说。
“再见。”
这不是告别,这是我们互相献给对方的最珍贵的词语。
隔着窗户,我看见男人裹在排队走向栈桥的人群中。虽然他很矮,但混在游客中的那身西装还是比较扎眼。走到一半他回过头来,我挥了挥手。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男人这样挥手,我自己也觉得很滑稽,但就是做了。他好像也想回应我,可惜手只举了一半就缩回进衣兜里,应该是难为情吧。
游船又鸣着汽笛,离开了栈桥。
我受到了妈妈的责罚:回到爱丽丝已经五点多了,为了尽早赶回来还忘了取回妈妈拿去洗的连衣裙。
“这可怎么办啊!今晚我还要穿着那条裙子去参加舞蹈大会呢。”
妈妈说,前台有客人在按铃。
“我只有那一件跳舞穿的连衣裙,没有那条裙子就没法跳舞,你知道的呀。五点半开始,这不是来不及了吗?妈妈一直在等你回来呢!真是的,这回可完了,都怪你。”
“对不起,妈妈。我在大街上碰到一个身体不舒服的老奶奶,她脸上没有血色,身体还哆哆嗦嗦直抽搐,看着特别痛苦。我把她送到医院,还照顾了一会儿。见死不救这种事,实在做不出来嘛,所以才回来晚了。”
这是路上编好的瞎话,我一口气说了出来。
按铃响个没完,真是火上浇油。
“快点去呀!”
妈妈喊道。
美其名曰“舞蹈大会”,其实就是这附近的做买卖人家的太太、鱼类加工厂的工人、闲居的老人,总共十来个人聚在一块儿胡乱蹦跳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我听话地取回了连衣裙,妈妈没准还会说“今天懒得去了”呢。
我从没看过妈妈跳舞。旋转时颤动的小腿肉,挤出鞋面的臃肿脚背,被陌生男人搂住的腰,汗水弄花的妆容……只要想象这些情景,就好厌烦。
从小到大,妈妈一直喜欢向别人炫耀我长得好看。她最喜欢的客人是能花钱的,其次就是夸赞(即使只是场面话)我漂亮的。
这么透明的皮肤,都能看到里面的血管,没看过吧,简直叫人害怕哦。还有这纤长的睫毛和黑亮的大眼睛,生下来就没变过。我抱着走在街上,每五分钟就会有人过来瞧一瞧说你可爱呢。曾经还有一位雕刻家看上你,邀请你做模特呢。那个雕塑在大赛上获得了金奖,不过忘了叫什么名字了。
——妈妈夸起来没完没了,但一半都是她编的。自称雕刻家的那人是个色魔,我差点儿就被他侵犯了。反正,她的夸赞并不能代表她对我的爱。她越是夸我这个夸我那个的,我越觉得自己丑陋,坐立不安起来。其实,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好看过。
每天早上妈妈都给我梳辫子,现在也是。她按着我坐在梳妆台前,左手揪住一把头发,使劲倒腾梳子,甚至能听见“咯吱咯吱”梳子划过头皮的声音。我稍微晃动脑袋,她的左手就更使劲。仅仅是头发被抓住,我就失掉了所有的自由。
妈妈把发簪在山茶花油里充分浸润,再用它把头发盘成发髻,工整没有一丝凌乱。有时,还会装饰上廉价的发饰或发卡之类的。山茶花油的味儿很难闻。
“看,梳好了。”
每次听到妈妈满足的声音,我就觉得自己遭受了巨大的痛苦。
那天晚上妈妈没让我吃饭——这是我家的家法。饿肚子的时候,黑暗会变得更加清晰和深邃。在黑暗中,我数次回忆那个男人的背影和耳朵的形状。
第二天,妈妈格外温柔地给我梳了头发,用了很多山茶花油。
然后,夸赞了我的美貌。
爱丽丝旅馆始于一百多年前,当时曾爷爷把小客栈翻修成了旅馆。这一带的饭馆和旅馆全都面朝海岸大道,越靠近崖壁越高级。爱丽丝两个优势都不具备,能看见海的房间只有两个,到崖壁得走三十多分钟。
爷爷死了以后,我听从妈妈的安排辍了学,帮忙照看旅馆的生意。
每天一早,我在厨房准备早餐,洗水果,切火腿奶酪,把整箱酸奶摆在冰块上。到了当天第一位客人下楼来的时候,就去磨咖啡、加热面包;到了退房时间,再去前台收款,闷声不响地干自己的活儿。有的客人喜欢没话找话地东拉西扯,我回以简短的回答和微笑,不说一句多余的话。因为和陌生人说话是一种痛苦,而且万一算错账钱数对不上,就要挨妈妈的骂了。
上午妈妈和一个大婶一起打扫客房,我打扫厨房和食堂,接听客人、公司或观光团打来的电话。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前台度过,前台是个非常狭窄的地方,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到所有的东西:叫人用的按铃、旧式收款机、住宿登记本、圆珠笔、电话、旅游宣传单,根本不用站起来。台面伤痕累累,黑黢黢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双手莅临过。对了,如果妈妈发现我的头发哪怕乱了一绺,她也会马上用梳子给我重新梳好,如此才能重新接待客人。
坐在前台发呆的时候,能闻到对面加工厂飘来的阵阵鱼腥味,还能看到蒸鱼糕的白色气雾从厂房窗户的缝隙间升腾出来。这里总是聚集着一群野猫,它们无时无刻不在等着从卡车上掉下来的鱼。
客人办完入住手续,各自回屋安顿下来,准备就寝。这时,是我的感觉最敏锐的时刻。只要坐在前台的圆椅上,我就能感受到整个旅馆里的声音、动静和气味,能想象出人们在旅馆里过夜的情景。想象太过清晰生动,我得努力想办法把一帧帧画面清除干净,再寻找一处安静的所在,沉入梦乡。
周五早上,翻译家寄来了一封信,信上的字很漂亮。我躲在前台的角落里偷偷看起来。
请原谅这封唐突的信。
我做梦也想不到周日下午,能在游船的等候室里与你那样谈话。
到了这个年纪,大多数事情都已经能够预料到。为了避免产生不必要的惊慌或悲伤,我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怠慢,不要放松警惕。估计你是不会理解的,这是即使明天就死去也坦然没有遗憾的老人们,他们类似习惯一样的东西。
但是,那个周日不同。时间的齿轮错开了一些,把我引向了始料未及的地方。
想到我在爱丽丝旅馆引起的可耻闹剧,你完全有理由蔑视我。其实我也很想郑重地向你们道歉,但你投射过来的目光太过真诚,使得我狼狈至极,重要的话反而一句也没能说出口。所以再一次借这封信,表达我深深的歉意。
长久以来我都是独自一人生活。每天窝在岛上不眠不休地翻译东西,几乎没什么朋友,也从未结识过像你这样年轻又美丽的女孩。
已经几十年了,都没有人像你那样朝我挥手告别。我无数次从栈桥登上游船,都是孤独一人,从没有回头张望的必要。
而你就像对待一个老友那样向我挥手。这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一个小动作而已,对我却意义深远。
为此,我要说一声谢谢!非常感谢!
每周日我都会去镇上买东西,下午两点左右停留在中央广场的花朵时钟下。我是否有幸再次见到你?你不用勉强,这只不过是一个老人的独白而已,请千万不要挂在心上。
天气日益炎热,旅馆的工作也会愈加忙碌吧。请爱惜自己的身体。
谨致玛丽小姐
附言:对不起,我擅自调查了你的名字。不过好巧,我眼下正在翻译的小说女主人公就叫玛丽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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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爱丽丝旅馆,英文“HOTELIRIS”,其中IRIS有“菖蒲花”和“彩虹女神”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