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 2)

爱丽丝旅馆 小川洋子 3584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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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因为比上周晚了一些,等候室里人不太多。广播一直响个不停,催促乘客上船。

“你还会向我挥手吗?”

“当然。”

他笑了。那笑容浅浅地浮上眼角,马上又融化不见了。

“真的谢谢你。”

他向我伸出手,手指碰了一下我的脸颊。我吃了一惊,屏住呼吸。因为这个举动是他表达感谢的自然流露,所以并没有破坏我的心情。但是,心跳确实加快了。

我不知道该回以什么表情,低下了头。他的手指掠过耳朵摸了摸我的头发。

“你的头发好漂亮。”

他的指尖在颤抖。尽管我就在他身边,尽管只不过是头发而已,他还是很惶恐。

我低着头动弹不得,特别担心头上还残留着山茶花油的气味。如果翻译家也和我一样不喜欢这个气味怎么办……

栈桥上洒满夕阳余晖。按照事先约定好的,我在等候室的窗户里向他挥了手。这次我已经丝毫不觉得滑稽了,感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力所能及的大事。

翻译家在登船台阶前回过头来。夕阳太过刺眼,我没能看清他的表情,但是他确实看到了我。他举起右手,回了一个再见的手势。

船开走以后,我把手掌按在他刚刚碰触过的头发上。今早妈妈梳盘发留下的梳痕,还很清晰。

嗯,她对我特别亲切,还请我吃了许多茶点。泡芙啊,水果蛋糕啊,冰冻果子露啊,全都是没见过的外国点心。老奶奶又优雅又温和,住在中央广场里侧的豪华公寓里。屋子有五间,可是她说就自己一个人住。她跟我道了好几次谢,我还是第一次被那样的有钱人感谢呢。不过就是陪着去了趟医院罢了。她肯定是太寂寞了,一会儿给我看旧相册,一会儿给我看画集,还放唱片给我听,特别热情地招待我。我说了好几次“我该回家了”,可她不让我走,所以才耗到这么晚。对不起哦,妈妈……

这些瞎话说得比想象的流利得多,我没有感到丝毫内疚。为了圆第一次撒的谎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很有意思。我嘴上讲着没见过的点心和公寓,心里却想着翻译家,眼前浮现出他满是褶皱的领带和在脚边飞舞的菜粉蝶。

“哦,是吗?”

妈妈好像不怎么感兴趣。

“然后呢,怎么没让你带两块点心回来啊?真是个粗心的老太婆。”

这句抱怨倒是没忘。

我怕妈妈起疑心,就赶紧回答:

“我吃了好多,肚子都撑着了,就不吃晚饭了。”

我想赶快一个人待着,蜷缩在前台里回想今天发生的事。如果不这样的话,那些看过的景色全都会化为幻影的。

从那天起,我开始望穿秋水般地等待每天上午十一点邮差的到来。翻译家想出了一个很符合大富婆的名字。如果妈妈问起的话,我就说是在和上次那个老奶奶通信。幸运的是,十一点左右妈妈一般都在距离前台很远的地方。

邮差是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每次都把邮件送到前台,跟我聊上几句。什么天气好不好啦,旅馆景不景气之类的。我一向三言两语应付了事。

邮差的自行车已经消失在大道上,我还没有去碰那摞放在前台上的信件。若是轻易就找到翻译家的来信,那太可惜了。又或者,若是马上就知道没有翻译家的来信,那太可怕了。

以前我也曾有过这种翘首以盼的感觉。对,是等待爸爸回家的时候。每天晚上,我都在被窝里竖起耳朵倾听,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声响,祈祷爸爸回到家时不要烂醉如泥。可以说,等爸爸回家就是我到了夜晚要做的事。但是大部分时间我都等不及就睡过去了。天亮以前被爸妈的吵架声惊醒,于是明白自己的祈祷又没有奏效。

有一天爸爸没有回来,到了第二天傍晚还是不见人影。我为了能在第一时间看到爸爸出现在大道对面,不停地在大堂入口进进出出,结果又被妈妈训斥了一顿。终于到了夜里,爸爸回来了。那时他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脸部浮肿,满身血污,就像变了一个人。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用等待什么人了。

翻译家的信上没写什么特别的事,不过是一些四季交替、工作进展、玛丽依的情况、关于那天两人漫步悬崖边的回忆、对我健康状况的关心等等的内容,生硬古板,恭敬审慎。

但是对我来说,找到翻译家的那封信,躲在前台角落里偷偷阅读,是一天之中最宝贵的一刻。我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反复阅读三四遍,再沿着翻译家折过的折痕重新折好塞回信封。

我想不起他的脸。除了衰老,他的脸上没有任何令人印象深刻的特征。我能记起的只有他微微下垂的眼睑、指尖的微小动作、呼吸还有嗓音。我能回忆起它们的微妙区别,可一旦组合起来,翻译家的轮廓就变得模糊不清。

妈妈去练舞了,距离客人入住还有一段时间。下午,我再次从衣兜里拿出信来,认真仔细地品味蓝黑墨水写成的文字。结尾一行有我的名字:“玛丽小姐”。

看信时,我感觉一个个文字都在盯着我似的,像极了想要触碰我头发的翻译家的指尖。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那份渴望。我反复地阅读那封信,反复回忆并体味等候室里发生的那一瞬间。

“来,多吃点,大婶给你夹!”

来帮忙清洁的大婶是妈妈的老朋友,她早早地死了丈夫,靠做裁缝和在爱丽丝打工维持生活。妈妈总在背地里发牢骚,说她活干得挺好,就是吃得太多。谁叫合约上规定她在我们家吃午饭呢。

“年轻人得多吃点哦,这是最基本的。”

大婶让我吃盆里剩下的土豆泥,顺便也往自己盘子里夹了点。

妈妈和大婶两个人边说边吃,各喝了两杯红酒。她们谈论别人的八卦消息,前台的电话铃响或者送货卡车到了后门的时候,由我出去应对。

“玛丽,你有男朋友了吗?”

有时候大婶会问我,我就随便敷衍过去。

“总是闷在旅馆里的话,心情都不好啊。就算再可爱的女孩,一天到晚这么坐着,也入不了男人的眼哦。应该多打扮打扮!下次啊,大婶给你做身连衣裙。那种性感的,胸脯和背上都露肉的,腰掐得紧紧的,怎么样?”

大婶把红酒一饮而尽,抿嘴笑着。其实她一次也没为我做过衣服。

我知道她有爱偷东西的毛病。为了不被妈妈发现,她经过仔细斟酌,只偷不值钱的破玩意儿,绝不碰旅馆的备用品和妈妈的东西。

第一次发现她这个毛病是因为我丢了圆规。圆规上数学课才用,平时一直扔在抽屉里没动过,可是不翼而飞了。这东西丢了也无妨,所以也没有去找。接着就是厨房的抹牛油刀、洗脸池台面上生了锈的刮胡刀、药箱里的清洁棉,还有我的小镶珠盒。丢到了这个地步我才发觉不对劲。她渐渐染指我的随身用品,手绢、纽扣、长袜、衬裙……唯独与头发有关的,像梳子、发卡、山茶花油之类的从来没下过手。可能是她也很清楚对于为我盘发这件事,妈妈有多么执着。

有一天,我在大婶随手乱放的包里看见那个小镶珠盒露出了个角。小镶珠盒是我小时候逛夜市时买的小玩意儿,她往里面塞满口红、收款条还有钢镚儿什么的。

我怕事情变得更复杂,没有告诉妈妈,还轻轻地帮她合上了包。这个小盒被妈妈发现可不好。所以直到现在,我的那些日用品还在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不见。

“玛丽还是孩子呢。”

妈妈这么说着,点燃了香烟。

“说起前几天那个和妓女大闹一通的客人……”

大婶一边把筷子伸向妈妈吃剩下的炸鱼排,一边说道。我的叉子插进土豆泥里,动不了了。

“我听一个来改大衣的老太太说,以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闹剧。”

“估计也是。那种男人狗改不了吃屎,肯定是想让女的干一些特别淫荡的事。”

“比如说呢?”

“那种事情我怎么知道?”

两个人高声大笑起来,喝干了酒杯里最后一点红酒。我低着头,在土豆沙拉上叉来叉去。

“那人可是出了名的怪人。也不知道吃些什么,天那么热,还老穿一身厚衣服在街上走,从来不和人打招呼。”

“这种乖僻的人都是这样,所以说变态嘛。”

“那个老太太在超市买东西时见过他一次,他说自己买的面包发霉了,正在对超市的店员抱怨。态度特别横,没完没了,反正和一般人不一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握紧拳头,哟,那真是吓人!那年轻店员都给吓哭了。不就是一个面包嘛,你说说。”

“招人烦的客人,无论上哪个店都不受欢迎。”

“而且还住在岛上。”

“真是不正常。”

“还有人说他把老婆杀了,才逃到这儿来的。住在那个小岛上是为了避人耳目。”

“啊,杀人?原来是杀人犯在这闹了一场,太可怕了。”

“真是的!”

妈妈朝着一片狼藉的饭桌上吐出一股烟,大婶舔了舔沾满油的手指,我来回搅拌着土豆沙拉。

比起怀疑翻译家是个杀人犯来,她们对他的品头论足更让我觉得不可原谅。我把沙拉一股脑塞进嘴里强迫自己咽下去,却被土豆给噎住了。好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