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2 / 2)

爱丽丝旅馆 小川洋子 4482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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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不怪任何人,谁都没有过错,只是运气差到了极点。仅此而已。”

“怎么死的?”

“她的丝巾被火车车门夹住了。”

我把这张字条反复看了三遍,也没能弄明白这几个字连起来是什么意思。

“姨父被那边的大学聘用,准备出发去莫斯科。火车还没有到达,大姨抱着还是婴儿的我站在站台上。正要给我们照相时,大姨背后停着的火车突然开动了,谁都没注意到她的丝巾竟然被那列火车的车门夹住了。”

“后来呢?怎么样了?”

文字写得越多,沉默的间隔就越长。在海浪声的间歇中,我听到笔尖唰唰滑动着。他偶尔咳嗽一声,运动鞋后跟碰在岩石上,间或咬咬指甲。比起语言交流来,这种另类的对话使得他造成的各种声响更加清晰。

每次沉默之后,他必定会把字条递给我。只有这一刹那,我们的指尖才会碰到。他的手被颜料染得五颜六色。

“大姨沿着站台被火车拖曳着,这时候大家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办法也没有。母亲发出尖叫,我被大姨抱着,大姨被勒着脖子。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她的头撞在了站台最边上的柱子上,死了。火车终于停下来,但已经太晚了。大姨的头盖骨凹陷,颈椎也断了。由于丝巾勒得太深,脖子上的皮肤都绽开了,但她一直紧紧地把我抱在胸前,保护着我。托她的福,我毫发无损。”

他蜷起后背,专心致志地写着。一次都没有停下来思考过,或者写错了重新写,仿佛他已经讲述过好几遍,所以已经烂熟于心一般。湛蓝的字迹很优美,我觉得就连“凹陷”“绽开”这类词语都不那么悲惨了。

“我当然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些全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

他又加了一句。

“那么,那个人,你姨父,也没能帮上任何忙?”

“是的。姨父一直喊着:‘放开婴儿!解开丝巾!’如果大姨把我扔出去的话,会怎么样呢?虽说这种假设没有意义,但我母亲和姨父之间总之是生了嫌隙。不是因为丝巾是姨父送的生日礼物,而是因为在那紧急关头他想要牺牲掉我。”

我想起了藏在大衣柜深处的丝巾,也想起了那条丝巾勒在脖子上的感觉。说不定他妻子脖子上的肉片还粘在那上面呢。

昏暗的站台、巨大的圆形时钟、相机的闪光灯、奶粉的香气、掉落的高跟鞋、脖子上难以忍受的痛楚、冰冷的铁柱,这些情景全都浮现在了纸片上。

“我不知道母亲的记忆是否准确,因为在场的所有人肯定都吓坏了。但是,唯一能确定的是,大家的内心都深受创伤。这创伤是致命的,永远无法平复。而仅仅是因为偶尔穿过站台的一缕清风,吹起了丝巾的一角。”

“我看见过那条丝巾,他珍藏着呢。”

“因为那是遗物啊,尽管它是夺走大姨生命的凶器。最后姨父离开了我们。从我记事的时候起,他就失踪了。但是,我上大学那年,我们偶然再次相见。他非常高兴,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到了让我胆怯的程度。就像你看到的一样。尽管他曾经认为我死了也无妨。”

“但是他很清楚你小时候的事情啊?”

“全是我告诉的。他说的就好像是亲眼见过的一样,偶尔还会润润色,夸张一些。这可能也是他赎罪的方式之一,为了去除曾经那一瞬间的罪孽。明知道这么做无济于事,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只要我在他面前,姨父就会陷入这种状态。而我所能做的只是静静旁观。当和他单独相处时,我会从心底里庆幸自己不能说话真是太好了。”

吊坠里的纸条会不会用完?吊坠会不会突然脱落,掉进大海里去?我担起心来。

为什么那么担心吊坠,我自己也解释不清。可能是因为还想知道关于翻译家的事情,也可能是他递字条的动作充满了魅惑。

太阳西斜,照着外甥的侧脸。他的眼睛周围有一层浅浅的阴影,不会说话的嘴唇紧紧地闭着,脖颈上冒出的汗弄湿了项链。

突然我想到,他会不会也像翻译家那样老去呢?努力想象他可能布满皱纹的皮肤、失去弹性的肌肉和逐渐稀薄的毛发,却是徒劳。无论怎么看,他的身体上都没有一处瑕疵。

我看了看表。距离公交车到站,还有不到十分钟了。

“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问道。

“明天。”

外甥递来简短的回答。

“是吗……你的姨父会觉得孤单的,肯定。”“不会的,只不过是恢复平常的生活而已。”“明年暑假还来吗?”

“估计来不了了。从今年秋天开始,我要去意大利留学了。”

确认过颜料是否干透,他就合上画本,把画笔装进盒子里,把纸杯里的水洒进大海。混浊的水滴落到我们两人的脚边,马上又被海浪卷走了。海浪声音很大,大到我以为是身边的他发出的。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

我问道。

他停下了手里收拾画笔的动作,反问似的看着我。

“我们相差了快三十岁呢,无论谁见了都会觉得奇怪的。”

“不觉得奇怪啊。我看到姨父身边有你,真的很高兴。能和你认识,我也觉得很开心哦。”

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何表情,只得低下头帮他拧上颜料管的盖子。

“自从来到这个镇上后,我和姨父以外的人说话,你是第一个。”

“可是我有时候很担心,因为我们没有未来。可能都等不到秋天了。这一切会在夏天结束吧?”

“不会的。”

他写道,仿佛在安慰我。

“因为不会再刮风了。风已经在那天吹过站台,去了远方,你不用担心。”

最后一张字条,他让我紧紧地握在了手心里。他写的字填满我的掌心。突然,我觉得这是我们两个人在互相彼此确认连接,和翻译家没有关系。

站起来时,我们抱在了一起。礁石凹凸不平,稍微晃动一下,就很可能掉进大海。不知道是他看我没站稳拽住了,还是在那之前就伸出了胳膊,我想不起来。只是发现,海浪静止了。

我们接吻了。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像长久以来在我们之间反复使用的暗号一般,我们把嘴唇交叠在一起。我的手中还握着字条,他的吊坠抵在我胸前(只有那里传来一丝凉意)。我感受到了一种和翻译家完全不同的气息。

202号房间里昏暗无比。窗玻璃被隔壁加工厂冒出来的蒸汽弄得模模糊糊,隐约还能听见鱼泥搅拌机的运转声。

床铺平整如初,床边桌上的电话和?圣经?、梳妆镜前的抽纸盒、冰箱上的启瓶器、布满划痕的玻璃杯,一切都放在固定的位置上。今天本该入住这间房的客人,一大早打来电话取消了预约:“谁让不能在海里游泳啊,我也没办法。”她的语气倒像是在埋怨我。

他一点都不着急。即便听见了大堂里的说话声和走上楼梯的脚步声,也不惊慌失措。他缓慢地抚摸着我。床下放着画本和画具箱。

“来爱丽丝吧。”

我在礁石上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能立刻回答什么。因为吊坠正夹在我们两人的胸膛之间。

我让他混在公交车上下来的两拨客人里,带进了爱丽丝——真是一次胆大包天的冒险。他表现得就像是一个独自来旅行写生的寡言青年。一组客人住204号房,另一组住305号房,于是我就把202号房的钥匙递给了他。预约本上的202号房那一栏里,还画着表示取消的红叉叉。对了,它也是翻译家和妓女用过的那间屋子。

兴奋的小孩们欢叫着跑来跑去,大人们在斥责他们。有一拨人在大堂展开地图,寻找餐厅的位置。在种种喧闹中,他顺利地进了房间。

不光是气息,他的一切都和翻译家截然不同。没有用绳子绑我,也没打我,没有下达任何命令,他用了其他方式来对待我。宽阔的胸膛遮蔽了我的呼吸,手指宛如写字一般在我的身上游走,压在我大腿上的髋骨非常结实。

床吱呀作响,听着格外地响,以至于我不得不担心是否会被下面听到。上面的房间里有人在漱口。前台有人在按铃。他浑身灼热,只有这股灼热充满了我。

当他发出声音时,我知道事情做完了。那确实是声音。长时间躲藏在他胸膛里的声音小人,终于从嘴唇的缝隙间掉了出来。

“可以给我看看舌头吗?我想看看你被切掉的舌头。”

他把扔在旁边床上的裤子和T恤衫穿上,最后挂上了吊坠。

“为什么?”

“没有什么理由。”

他把我的肩膀拉近,慎重地张开了嘴。

里面一片黑暗。真的没有舌头,只有一个黑洞。黑洞很黑,一直盯着看的话,仿佛会让人眩晕。

这时,大堂里传来了烦躁的声音:“玛丽!喂,玛丽!你在哪儿偷懒呢?”

是妈妈。紧接着,脚步声沿着楼梯跑上来,过了楼梯拐角,顺着走廊朝这边逼近了。

我急忙抱起画本和画具箱,催促着他一起躲进了大衣柜里。画具箱咔嚓作响。我紧贴着他,一动不敢动。

妈妈敲了敲隔壁201号房的门。

“不好意思,我是来换床罩的。”

躲在大衣柜里,却感觉声音近在耳边。我更加贴紧了他,他用两手环抱着我。

“对不起,打扰了。”

这回脚步声停在了202号房门口。妈妈从围裙兜里取出钥匙串,找到房间钥匙,把它插进了锁孔里。

我的心跳骤然加快,呼吸都变得不顺畅起来。和小时候逃学藏身在客房那天一模一样!和翻译家用丝巾勒紧脖子时的痛苦瞬间也无两样!大衣柜里有一股油漆的味道,熏得我直眨眼睛。

妈妈扫视了一番房间。走过大衣柜前面,确认了窗户锁,拉上了窗帘。尽管我心想还是闭上眼睛比较好,却控制不住地想透过缝隙往外看。她浮肿的脚每踩一下地板,振动就会传过来。可怕极了。被妈妈发现,我邀请外甥前来,外甥对我的所作所为,瞒着翻译家和外甥约会,这一切都让我不寒而栗。

妈妈把手放在我们刚刚翻滚过的床上,抚平了褶皱。用手摸了一下放过吊坠的桌子,检查上面是否落了灰。我担心这些地方还残留着体温,更担心我掉了头发。即便只有一根,妈妈也一定能认出来是我的!

我们两人的心跳混到了一处。他的气息弄湿了我的耳垂,我的发丝上浸染了海潮的气味。

妈妈再一次环视房间,确认没有忘记什么后,咂了咂嘴出去了。脚步声逐渐远去。

我一下子全身放松,蹲了下来,像一摊烂泥一样从他的怀抱里瘫软下去。从门缝间射进来的光一点儿也不管用,只让大衣柜里变得更加黑暗。抬头看去,外甥的样子模糊不清,看不见脸上的表情和手指的动作。每次眨眼,他仿佛朝着黑暗那边越走越远了。

我觉得自己正迷失在他身体里的黑洞中,那个在站台上被大姨抱着的时候还好好地长着舌头,现在已经接收不到光芒和声音的温暖潮湿的黑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