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赠予我数不清的痛苦与屈辱,我全部贪婪地咽下。一切都在烛光下进行。只有浮在水桶里的老鼠一直瞪着眼睛注视着我们。
乘坐早上第一班游船的只有我们两个人。暴风雨已经过去,海浪虽然还起伏不定,但雨已经停了。入海口也恢复了静寂,朝阳即将从云间射下第一束阳光。
我用丝巾包住了头,就是勒死他妻子的那条丝巾。翻译家的每块手帕都太小,洗脸池里的毛巾又太难看,实在找不到其他适合包头的布。
“算了,就这样也没事。”
我说。但是,翻译家拿出了丝巾。
“可这个不是……”
他没有管我的踌躇不决,把丝巾展开围在了我的头上,还把开线的一角巧妙地藏在了我的脖子后面。那些血迹从远处看,不能不说很像某种抽象的花纹。
“很适合你啊。”
他说。
甲板上潮乎乎的,为了避免摔倒,我们俩拉起了手。手腕上的伤痕还很清晰。
翻译家在咖啡店为我买来了热可可。虽有点温,但甘甜可口。店里的大叔还是昨天那个在船头抽烟的人,眼睛浮肿,接过钱时仍然板着脸、低着头。
“谢谢。”
大叔瞟了一眼我裹着丝巾的脑袋。
大海的颜色很混浊,漂浮着许多像是从河里流进来的垃圾。没看见海鸥,在天上流动的只有云彩。
“扶手是湿的。”
翻译家用自己的手帕擦了擦。
“喂,我怎么和妈妈说呢?”
“去岛上玩,后来回不去了,这么说就行。实际上也真是这样。不过别忘加上一句:去疗养院住了一晚。明白了吗?”
“头发呢?”
“一直围着这条丝巾就行。不用担心,特别可爱,你母亲也会喜欢的。”
我用手摸了摸脑袋,沾着血迹的地方触感有所不同。突然,一阵风从后面吹过来。男人帮我用力重新系紧丝巾,并把露出来的头发塞了进去。
小镇越来越近了,教堂、办事处的钟塔和崖壁映入眼帘。暴风雨那么猛烈,崖壁却依然保持着以往的雄姿浮于海上。游船放慢了速度,一边往右转弯一边鸣笛。我们用力握紧了对方的手,咖啡店的大叔正在清洗我们喝过的可可杯子。
小镇眼见着慢慢变大了。栈桥上已经站满了人,准备乘坐游船的游客好像已经迫不及待地排成了队。船旋转了四分之一,船尾朝向栈桥靠了过去。这次响起的汽笛声更加低沉。
“你不用下船了。”
“我把你送到花朵时钟那里。”
“我得跑着回去,到退房的时间了。”
“我会再给你写信的。”
“我等着。”
翻译家碰了碰我的脸颊,然后就像珍藏这触感一般,轻轻地合上了手指。
嘈杂的声音传来,远方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
“玛丽!玛丽!玛丽!”
确实是在叫我。栈桥上的人都抬头看着我们这边,原来那些人并不是等着上船的游客,而是系着围裙的服务员、出租车司机以及身着睡衣的中年妇女。所有的人都在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等候室前面停着警车和救护车。我看见拉手风琴的少年在人群后面,像往常一般把手风琴挂在脖子上,不过没有拉。
“玛丽,我在这儿呢!玛丽!”
是妈妈,是妈妈在喊。她为什么这么大声叫我的名字呢?我觉得特别不可思议。
咣当一声,马达停了。两个不认识的年轻人跑上甲板来,冲着我们不客气地说了些什么。声音很大,我却一句话也没听清楚。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嚷着,我的耳朵里却寂静无声。无论什么声音都传不进来,仿佛我的鼓膜突然蒸发了一般。
翻译家甩开我的手,在甲板上跑起来。他跌跌撞撞地跑着。那两个人中的一个追了过去,另一个留下来抱住了我。他不停地冲我说着什么,但我还是什么也没听见。
翻译家脚下一绊,撞上了烟灰桶,随即被咖啡店的大叔抓住了。他使劲挣脱掉那个大叔,朝着船头跑去。这一切都发生在寂静之中。
差一点就被抓住,但翻译家纵身跳进了大海。他连再见都没对我说,也没冲我微笑,就踩上栏杆,躬起身子跳了下去。
水花飞溅——
从那个刹那之后,我的鼓膜又恢复了。
“你有没有受伤?”
年轻男人盯着我的脸,用温柔的声音问道。
“他跳下去了,赶快派船!”
周围响起凌乱的脚步声。
“扔救生圈!”
“救生衣在哪儿呢?”
“等着他浮上来,都不要慌。”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这个是……”
年轻男人刚要朝丝巾伸手,我就把他的手推开,蹲了下去。
“玛丽,吓坏了吧?已经没事了,不用担心。玛丽居然被人诱拐了,真是吓死我了!天哪,怎么把你折磨成这样啊?哪儿疼吗?他到底是什么人啊?!还好你没出什么事。真是太好了!真是万幸!警察先生,太谢谢你们了!医院会给这孩子好好检查的,是吧?我们能坐救护车,是吧?”
妈妈一直不停地说话。喋喋不休的声音把我一圈圈地缠住了,但是回响在耳朵里的,只有翻译家沉入海底的声音。
三天后,翻译家的尸体才浮上来。是警察潜水队发现的。他的身体因腐败气体肿胀起来,衣服被撑裂了,呈半裸状态。脑袋也膨胀成了两倍大小,几乎看不出原来的相貌。
翻译家有前科。四年半以前,他曾因为商品纠纷殴打了钟表店店主——用摆在柜台上的座钟打的脑袋,店主三个月后才痊愈。因此比对指纹很容易就核实了身份。
我只住了一天的医院。医生检查了我的全身,一丁点擦伤和内出血都没放过,一一记录在病历上。原来头皮上面有无数道小口子,多半是剪刀划的,我一直没意识到。一挨枕头,这些伤口就针扎般地疼痛。
整个问讯过程非常细致。负责问讯的是一名女警察,她偶尔还会带来精神科医生或心理顾问。但是我只会回答“什么都不记得”,他们误解是我受到了惊吓才会这样。
既然嫌疑人已死,即便搞清楚事情真相,对于被害人来说也无一利,反而只会加深少女的精神创伤。这是他们最后得出的结论。
暴风雨之夜,因为我没回家,爱丽丝乱成了一团,妈妈还报了警。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我可能被大浪卷走,或是被洪水冲走了。直到早上,咖啡店大叔向警察报告说:曾经看到我和一个可疑的男人一同乘坐游船。
这些过程,都是大婶告诉我的。她似乎觉得应该同情我,却又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所以一直很兴奋地讲着。
但是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无所谓。翻译家死了。只有这件事是真实的。
头发长到原先的长度耗费了十个月以上的时间。我再也没有坐到前台里,为了不被客人看见我的脸,干的都是里面的活儿。后来头发又长了,妈妈也不再为我盘起。山茶花油不知何时已经全挥发了,瓶子都是空的。
“有一个笔记本,上面翻译了一本主人公名叫玛丽依的小说。请帮我找一找。”
这是我向警察提出的唯一要求。但是找遍了住所的各个角落,也没找到这样一个本子。只找到大量拍摄我各种姿势的胶卷。
翻译家的尸体没有亲属来认领,就直接火葬了,埋在小镇的公共墓地里。
直到最后,外甥也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