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克努尔普(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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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还不能睡,”我对克努尔普说,“再告诉我一个故事,不必是真的,或者童话也可以。”

克努尔普沉思着。

“嗯,”他说,“是真的也是童话,两方面都有。那是一个梦。是去年秋天做过的梦,一模一样的梦我梦见过两次。我就把这个梦说给你听吧——

“那是在一座小镇的小街上。景致很像我的故乡。每一户人家的山墙都向小街延伸过来。那里的山墙比别的地方的高。我从那中间走过,仿佛久别之后再度归乡的感觉。然而我却喜忧参半,因为有些地方很奇怪,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弄错了地方,故乡是不是已经不存在了。但是有不少地方我一看就知道是故乡的街道。然而又有很多房子非常陌生,从来就没看过。我找不到通往小桥和广场的道路,反而从很生疏的庭院和教堂旁走过。那和科隆及帕塞尔的教堂非常相似,有两座巨大的高塔。但是,我的故乡的教堂却没有那样的塔,只是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屋顶上加上没有尖头的木梢而已。因为以前建造的时候有错误,所以没能将塔完成。

“镇上的居民也是一样,远远看去。人群中有不少人是我认识的,名字我也记得,我要喊他们,名字已经到嘴边了,但就在喊出来以前,有的人已经走进家里或者旁边的巷子里,消失了。也有的人走近来,从我旁边通过,一看,却是别人,是我所不认识的人。然而,等那个人走过,往前走去,我目送着他时,还是觉得就是那个人,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人,不会有错的。我看到有好几个女人并排站在一家商店前面。其中的一个甚至看起来很像我死去的姑妈。但是,一走到旁边去,她们又变成我完全不认识的人,说着我几乎不懂的别的地方的方言。

“于是我不得不思索了。这到底是不是我的故乡小镇呢?我是否要再离开这个小镇呢?然而我还是一再地去审视我熟悉的家属和熟悉的脸,每次我都被当成了傻瓜。虽然如此,我并不生气,也不觉得不愉快,只是感到悲伤,内心充满了不安。我想祈祷,绞尽脑汁,但只想得出毫无用处的老套句子——比如‘值得尊敬的阁下’或‘现在的情势是’之类——我语无伦次,悲伤地喃喃说出这些句子。

“就这样似乎过了好几个钟头。最后我全身发热,筋疲力尽,茫然地在街头徘徊、踉跄。天色已晚,于是我决定向碰见的人打听旅馆或大马路往哪里走。但是,谁也不搭理我,仿佛我是空气一般,大家兀自从我身旁走过。我又疲倦又绝望,几乎快哭出来了。

“这时候街角突然一转,于是,眼前出现了故乡古老的小巷。虽然有些改变,还有一些新的点缀装饰,但再也不会让我产生丝毫的困惑了。我笔直往前走去,装饰物如花似锦,但每一栋房子我都区分得非常清楚。最后,我找到了出生的老家。这栋房子看起来也显得不自然的高大,不过其他的地方都和以前完全相同,愉悦和兴奋从我的背脊直升而起。

“门口站着我的初恋情人。她的名字叫做嫣丽蒂。只是她看起来比以前大了许多,有些改变,不过更加漂亮了。走过去,甚至令人觉得她的美真是奇迹的产物,宛如天使降临一般。不过,我发现她有一头亮丽的金发,而不是嫣丽蒂那样的棕色。即使如此,她彻彻底底就是嫣丽蒂。虽然她光彩照人,仿佛另一个人一般。

“‘嫣丽蒂!’我叫她,脱下帽子。因为她看起来实在太美了,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

“她转过身来,凝视我的眼睛。被这么一看,我几乎惊羞得无地自容。因为她并不是我想的那个人,而是我交往过好长一段时间的,第二个情人丽莎蓓。

“‘丽莎蓓!’于是我叫道,把手伸了过去。

“她凝视我,眼神贯穿我的心。仿佛被神注视一般,不严厉,也不高傲,而是安详、澄明,充满了智慧,使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狗。她注视着我,神情严肃而悲伤,宛如面对一个厚颜无耻的问题一般,她摇摇头,没有接受我伸出去的手,转身走进家中,从背后静静地带上门。我可以听到‘咔嚓’一声门锁上了。

“于是我反身离开了,眼睛被泪水和遗憾弄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小镇又变了,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这次,每一条小巷,每一户人家都和以前一模一样,再也没有那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了。山墙也没有那样高大,色彩如昔,每个人都同以前一样,一见到是我,都又惊又喜地凝视我,有不少人还叫出我的名字来。然而,我不能回答,也不能停下脚步,只是往熟悉的道路跑去,上了小桥,走出小镇。只能带着伤痛的心,用湿润的眼睛看着一切而已。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觉得自己在这里已失去了一切,因而不得不含羞带辱地逃离开去。

“出了小镇,不得不在白杨树下略停下来时,我才第一次想到自己回到故乡,已经站在老家门口了,却丝毫没有把父母、兄弟、姊妹和朋友放在心上。自己的心里依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混乱、悲伤和羞耻。然而,我却不能回头去补偿一切,因为梦做到这里,我就醒来了。

“每个人都各自拥有自己的灵魂。那是不能同别的灵魂交杂混合的。两个人可以一起行动,互相交谈,处在一起,但是他们的灵魂却像花朵一般植根在不同的地方。任何灵魂都不能到别的灵魂那里去。要去的话就得离开自己的根,但那是不可能的。花朵为了能互相在一起而送出自己的香气和种子,然而花朵却不能让种子到该去的地方去,那是风的工作。风爱吹到这里就吹到这里,爱吹到那里就吹到那里。”克努尔普说道。

“我说给你听的梦,或许也具有同样的意义。我并不是故意要对不起嫣丽蒂和丽莎蓓。但是,我两人都爱,都想拥有,因此,在梦境里就出现很像她们两人,但却谁也不是的姿影。那个姿影是属于我的,但却不是活着的姿影。我也常常这样地来想我的父母。父母认为我是他们的孩子,很像他们。然而,即使我非爱父母不可,对于父母来说,我也是个无法理解的陌生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灵魂,父母则觉得那是细枝末节,觉得我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的年轻和我的脾气所致。因此,他们还是照样疼我,把一切爱情贯注给我。父亲可以把鼻子、眼睛甚至智力之类遗传给孩子,但是灵魂却不能遗传。在所有的人之中,灵魂都是新造成的。”克努尔普又说道。

我什么也不能说。那时候这个想法,或者至少这个需求从来就没有在我身上出现过。事实上我是很喜欢这种思索的。因为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深刻,我想,这对克努尔普来说,是一场游戏,并不是战斗。我们两个人躺在干草堆上,等待夜晚和睡意来临,看着早现的星星,真是静谧又美好。

“克努尔普,你是个思想家,应该去当教授的。”我说。他笑了,摇摇头。

“不如说我该加入救世军的好。”随后他沉思地说道。

这样说未免太过分了。“你不要再演戏了!难道你要成为圣人吗?”我说。

“是的。不管是谁,只要言行举止是认真的,他就是圣人。一旦认定某件事是正确的,就非去做不可。如果救世军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我就会加入。”

“一定是救世军吗?”

“是的。让我告诉你理由吧!直到目前为止,我和许多人谈过话,听过许多人的演讲,听过牧师、教师、市长、社会民主党员和自由主义者的演讲。其中没有一个人是认真的,我不相信他们在必要的时候会为真理而牺牲自己。救世军那里,虽然经常有乐队演奏,很是吵闹,但我看过三四次认真的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看了就知道了。比如有人在村子里演讲。那是星期天在外头,尘土飞扬,暑气逼人。他的声音马上就嘶哑了,就是不嘶哑,他也失去了威风,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就让3个同伴唱一段歌,利用机会喝一杯水。半个村子的人站在他周围,有儿童,也有大人。大家都当他是傻瓜,轻视他。后面站着一个年轻仆人,手里拿着鞭子,不时噼噼啪啪作响,想要激怒演讲的人。每当这时候众人就一阵哄笑。可是,那个可怜的家伙并不笨,他不生气,而用轻声细语应付那骚动。要是换上别人,大概就会怒吼大骂起来了。你想想看,他不会是为了一点小钱和小小的兴趣而做的吧?心中一定是有巨大的光明和信念的。”

“也许是吧。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像你这样纤细敏感的人是不会加入那样的骚动的。”

“那也说不定。要是我了解并且拥有比纤细和敏感更好的特质的话。当然事情不能一概而论,不过真理是可以行之于万人的。”

“啊,真理!你怎么能知道高唱哈利路亚的那些家伙是具有真理的呢!”

“你说的一点不错,是不能知道。不过,我要说的是如果我知道那是真理,我就会追随而去。”

“如果那是真理,你每天可以发现一个智慧,但第二天你就否定掉。”

他困惑地凝视我的脸。

“你真刻薄。”

我想道歉,但是他不接受,一直沉默不语。最后,他轻轻地道了晚安,安静地躺了下去。他似乎没有睡着。我依然处在亢奋状态下,头枕在手肘上,凝望了一个钟头以上的夜色。

第二天早上,我立刻就看出来克努尔普今天心情很好。我把我的看法说了出来,他那双宛如孩童般的明眸,晶莹透亮,看着我。“你猜对了。那么,我心情会这么好,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他说。

“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呢?”

“是因为昨晚睡得很好,做了许多好梦。只是这些梦是不能记住的。在梦里,华丽而愉快的事情连续不断,但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只记得那个梦是非常美好的而已。”

我们到了下一个村庄,在喝早晨的牛奶之前,他已经用温暖、轻柔、悠扬的歌声,在宜人的清晨中,唱了三四首新歌了。如果把这些歌记录下来印刷出来,大概会很枯燥无味吧。但是克努尔普即使不是大诗人,也算得上是个小诗人。他一唱起来,他的小曲,就像美丽的姊妹一般,常常和别的最美的歌有些相似。我所记得的每一个地方和每一个句子真的美极了,在我看来,价值是永远不变的。没有一个字记下来。他的歌宛如微风吹拂一般,天真无邪,毫无造作地送过来,然后自生自灭。不只我和他,其他的孩童和老人等许多人也一样,他的歌能带来不少的愉悦。

宛如穿着华丽衣裳的少女,

就要出门一般,

鲜红而得意,

太阳从冷杉林中升起——

那一天,他就这样唱着太阳之歌。在他的歌里常常出现太阳,用太阳做比喻。奇怪的是,在对话中总是忍不住要加入思考的他,作出来的诗句却有如可爱的孩童穿着亮丽的夏季衣裳一般,纯洁自然。有时候虽然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诗句,但听来却能使人感到心旷神怡。

那一天,我被他的愉快心情整个感染了。我们向每一个碰到的人打招呼,开玩笑,因此走过去之后,有的人在后面笑我们,有的人则骂我们。一整天就像节日般地过去。我们谈起学校时代的恶作剧和玩笑。为擦身而过的农民,有时候也为马和牛取绰号。在避人耳目的墙角下把偷采来的醋栗吃得饱饱的,大约坐了一个钟头,让体力和长靴底休息一下。

我认识克努尔普的日子并不久,还没有看过他这样的开朗、愉快过。我想,从今天起,真正的共同生活和漂泊以及乐趣就要开始了,内心不禁雀跃不已。

中午变得又湿又热。我们躺在草中休息的时间比走路的时间还多。到了傍晚,因为有下雷雨的迹象,并且空气沉重得令人气闷,所以我们决定去找过夜的地方。

克努尔普的话愈来愈少,似乎有些累了,但我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依然尽情笑着,有时候还和着我唱歌,所以我越发地欢畅,觉得喜悦之火不断地在心中燃起。相反的,大概在克努尔普心中,他那华美的光辉已经开始消退了。那时候的我,在愉快的时光里,到了夜晚总是愈加显得有精神,几乎达到无以排遣的地步。事实上,在高兴过后,我常常在夜里等大家都累了、睡了之后,又自己一个人踱步好几个钟头。

这个时候我就这样受到黄昏的喜悦热浪的袭击。当我们往山谷中的热闹村庄走下去时,我的内心里就在期待有一个愉快的夜晚。我们先找了一个离村庄稍远,看起来很容易进去的谷仓,决定今晚在此过夜之后,就到村子里。我们走进一家餐馆的美丽庭院里,因为这天晚上我的朋友是我的客人,我要招待他。今天过得非常愉快,所以我打算请他吃蛋包饭和喝两三瓶啤酒。

克努尔普也欣然接受我的请客。但是一坐到设在漂亮的法国梧桐下的席位上时,他却一脸无奈。“我们不要喝太多。要是只喝一瓶啤酒的话我很乐意,那对身体很好,而且使人觉得愉快。不过,再多的话,我可不愿意。”他说。

我说那也好,心里想,反正他会喝得畅快的。我们吃着热乎乎的蛋包饭,还有新烤的营养丰富的黑面包。当然,我立刻就叫来了第二瓶啤酒,可是克努尔普的第一瓶啤酒还剩下一半。我一坐在上等的豪华餐桌上,心情就非常愉快,心想今晚还要再好好乐一下。

克努尔普喝完了第一瓶啤酒,我怎么劝他也不肯再开第二瓶,他提议现在到村子里去逛一下,然后早一点睡。这不是我心里所想的,但也不愿竭力反对。因为我的酒瓶还没空,所以他说先走一步,等一下再见面,我也没有说什么。

于是他走了出去。我目送他把野菊花夹在耳朵后方,踩着悠闲愉快的步伐,下了几级阶梯,走进宽阔的街道,慢慢向村子里踱步而去。他没有再和我干掉一瓶酒,很是遗憾,不过目送着他的时候,心里还是愉快地深刻感觉到,他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

这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但燠热依旧。在这样的天气中,我喜欢平稳舒泰地小酌上几杯,所以我又在餐桌前坐了片刻。客人几乎只有我一个,因此女服务员有充分的时间同我聊天。我请她拿来两支雪茄,原来预备给克努尔普一支的,后来我竟然忘了,自己吸了起来。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克努尔普折了回来,想把我带走。但是我懒得动,他又困倦不堪,所以我们决定他一个人回我们的谷仓去睡。这样,他走了。女服务员立刻刨根掘底地向我问起他的一切来。他总是受到任何女孩的注意,我也并不在意。再说他是我的朋友,她也不是我的情人。我甚至赞美了他。我是那样愉快,对谁都抱有好感。

空中响起了雷鸣,微风开始在法国梧桐中吹拂了起来。我终于缓缓地站起来,付了账,给女服务员10块钱小费,慢慢地走了出去。走着的时候,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多喝了一瓶。最近这些日子,烈酒几乎不曾沾上一滴。不过我很快乐,因为我是善饮的。我哼着歌,循着小径往谷仓走去。当我悄悄地钻进谷仓里时,克努尔普酣睡正甜。他把褐色上衣铺开垫在手肘上,有规律地呼吸着。我凝视他的额头和露出来的颈子,以及一只伸得笔直的手,在浑浊的微亮中发出苍白的光。

随后我和衣躺了下来,由于心情亢奋和酒醉醺然,一直睡不着,好不容易沉沉睡去时,外边已是晨曦微明。虽然睡得很熟,但却睡得不香甜。我觉得四肢沉重,尽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噩梦。

第二天早上,我很晚才醒过来,已经是大白天了。强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觉得脑袋空洞、迟钝,手脚无力。我打了一个大哈欠,揉揉眼睛,伸直双手,关节咔嚓作响。虽然全身慵懒,但是昨天的好心情以及快乐的余韵依然留在体内。我想在近旁的清澄泉水里把轻微的宿醉洗去。

然而情况不对。我环视了一下,克努尔普不在。我吹口哨叫他。开始的时候我还不在意,但是呼叫、吹口哨都找不到他之后,我才省悟到说不定他抛弃我了。是的,他走了,悄悄地溜了,再也不想留在我身边了。也许是昨天我喝酒使他觉得不愉快。也许是他自己昨天太放肆,今天觉得不好意思。也许只是一时兴之所至。也许他不相信我有和他共同漂泊的心思,或者是因为想要孤独而突然改变了决定。但我想还是因为我喝了酒的关系。

高兴的心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羞耻和悲伤充满了我的心。我的朋友现在在哪里呢?虽然他昨天说过那样的话,但我多少已理解他的灵魂,觉得自己已经同他合而为一了,然而他走了。我一个人站在那里,感到孤独与幻灭。与其责怪他还不如谴责自己。克努尔普说过所有的人都生活在孤独里,但我从来就不肯相信,然而现在我却非尝受这份孤独不可了。孤独是痛苦的。不只那一天是孤独而已,那以后,虽然有些好转,但是孤独却再也不曾离开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