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天清早立刻前去,遵照妈妈的嘱咐,一动身就小心翼翼地努力保持静肃。沐浴着早晨凉爽的阳光,经过两棵已落叶的栗树背后,走到沉重而略显肃穆的房屋前,我停住步子,等了一会儿,在房门口倾听一会儿,这时,真想跑回家去。久久,我才鼓起勇气,一口气驰过三个铺红砖的台阶,再穿过一座半掩着的门,一边走一边四下观望,然后才敲敲下一座门。布洛基的母亲是个娇小、庄重、慈蔼的女人,她开门出来,就拥抱着我亲了我一下,然后问道:“你是来看布洛基的吧!”
她随即拉着我的手走到二楼的白色门前。我凝视她拉我的那只手,它仿佛是天使或魔鬼的手一般,正带着我走进我幻想中的恐怖奇异的场所。我的心脏焦躁剧烈地跳动着,有如在向我提出警告。我裹足不前,畏缩地踌躇着,她母亲只得连拖带拉地把我扯进房间去。那是一间光线明亮、干净舒适的小房间,我战战兢兢浑身发抖地站在门旁,凝视明亮的床铺,她母亲便拉着我走到那边去。于是,布洛基就朝向我们这边看过来。
我仔细端详他的脸庞,脸形确是瘦削多了,但看不到死神,只看到一种很微妙的光彩。眼神有点儿异样,似乎充满毅力和安详的神色。看到这里,又令我想起,那天在鸦雀无声的枞树林中,满怀不安的好奇心,屏息静气地伫立等候天使的脚步从旁边通过时,那相同的心情。
布洛基伸出手来朝着我点点头,那是发烫干燥、瘦骨嶙峋的手。他母亲爱怜地抚摸他,然后跟我点点头,就走出房去。我独自站在他那小而高的床铺旁,凝视他,好半晌两人都没作声。
“哦!我们又见面了!”良久,布洛基说道。
“是的!”
他又问道:“是你母亲叫你来的吗?”
我点点头。
他似乎很疲倦,又把头落在枕头上。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才好,只有一边咬着帽穗,一边继续凝视着他。他也朝我注视,随即微笑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
那时,他的身体微微向旁侧挪了挪,在那当儿,我突然看到他白衬衣纽扣的缝隙间,有红色的东西晃了一晃,那是他肩膀上的大伤痕,一看到它,我突然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
“咦!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他立刻问道。我没作答,只是一味地哭泣。质地粗厚的帽子擦着我的脸颊,到后来有点儿痛。“为什么哭呢?告诉我呀!”
“没什么!只是想到你病得很重。”我回答道。实际上那并不是真正的原因,实则是从前所曾感受到的那种像大波浪一般充满强烈同情的情怀,又突然在我心田里涌现,一时找不到出口发泄,才哭起来。
“我的病并不那么严重呀!”
“很快就会痊愈吗?”
“嗯!大概吧!”
“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好?”
“不知道,总需要一段时间吧!”
没好久,我才发觉他竟睡着了。我又在房里侍了一会儿,才转身下楼,返回家里。母亲并没追根究底地盘问经过,我松了一口大气。她看到我的神态异常,似乎已洞悉这一趟探病无形中已让我体会到什么东西。她一句话也没说,只点点头摩娑我的头发。
尽管如此,那一天,我仍是胡作非为地乱闹一气,大概不是跟小弟吵架,就是去逗弄在厨房工作的女佣,要不然就是又跑到濡湿的草原上尽情玩耍,弄得浑身脏兮兮地回到家里……总之,必定有这一类的事情。因为,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母亲曾以分外慈爱的神情,严肃地凝视着我——也许母亲是想在默默不语之中让我回忆起那天早上的事情。我也因为很能体会到母亲的心意,而感到后悔不已。母亲似乎察觉出我的后悔之意,做了很奇怪的事情。她从窗边的平台上,端出一个装满泥土的小花盆,拿到我跟前,盆中放着黑乎乎的球形根部,已经长出淡绿色的尖形嫩芽。是风信子。母亲端给我时,附带说道:“这个花盆就交给你,你要留心照料它,再过不久它就会开红色的大花朵。以后你务必要注意,不要碰到它,也不可搬来搬去,同时不可忘记每天都要浇两次水,你如忘了,我会提醒你的。等到开出美丽的花朵时,送给布洛基,他一定很高兴的,你说是吗?”
母亲催我上床就寝,躺在床上后,我一直想着花的事情,我暗自期许,照料这朵花是我攸关名誉的重大任务。但到第二天早上,我又把浇花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因之,被母亲注意道:“布洛基的花怎么样啦?”起初的那段期间,我老是非被母亲再三提醒不可,虽如此,但在当时仍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这盆花更能占据我的心田,并给我幸福的感觉。其实我家屋里和庭院中,还有许多其他更硕大更美丽的花,父母亲也常叫我去照料。但,这是破天荒第一次郑重地赋予我任务,要我全力以赴去修整看顾这种小植物。
最初几天,这朵小花似乎萎缩得毫无生机,好像什么地方有了故障。我先是为它悲伤,接着开始焦急,于是母亲说话了:“喏!现在这盆花,就跟病重的布洛基一样,这时候,更要加倍怜爱,加倍照顾它。”
我也很能了悟母亲的这种比拟,随即产生一种新念头,现在,我完全受到它的支配了。我感觉到这朵成长艰苦的小植物和罹病的布洛基间,隐然有一种神秘的关系。不独如此,我更有坚定的信心,如果最后风信子能开出美丽的花朵,那么,我的朋友也必定可获痊愈。反之,若开不出花,布洛基大概就要不治身死了。这样,我如对它掉以轻心的话,那就罪责非轻了。我心里一画好这种念头的轮廓,就开始戒慎戒惧地守护花盆,好像是爱惜着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宝贝一般。
第一次探病的三四天后,盆花的成长情形仍非常恶劣——我又跑到隔邻的布洛基家去。布洛基仍一直躺着。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站在床铺旁,注视病友安详宁谧的脸孔,他的视线一直对着白被单。他不时张开眼睛,随即又闭上,除此外,身子都没动弹。若是一个年长又聪明的人,恐怕多少会感觉出,布洛基的小小灵魂已经很不安定,难免联想到天国的事情了。我渐觉房里的死寂气氛有点儿恐怖,那时,正好他母亲压低脚步声走进来,温婉地拉我出去。
过后几天,我的心绪便开始舒展开来,因为我一手照料的盆花,已开始带着新的喜悦和生命力,长出尖形嫩叶。如今,他的病情也大有起色。
“你还记得雅各布活着时的事情吗?”他问我道。
于是我们把话题转到乌鸦的事情,模仿雅各布所学的那3句模糊不清的话语。接着,我又提到以前经常在我家附近停留的那只灰红色鹦鹉。我滔滔不绝地说着,虽然布洛基不多久就疲倦了,然而那时我已完全忘却他是个病人。我说,从前有一只鹦鹉,大概是迷路了,常常在我家附近出现。有一次,家里的老男仆,看到那只美丽的鸟停在仓库的屋顶上,立刻挂上梯子,想去捕捉。他爬到屋顶后,小心翼翼地挨近它身边,鹦鹉就开口道:“您好!”于是,老仆人立刻脱下帽子说道:“真对不起!因为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一只鸟。”
我说这故事时,心想布洛基听了一定会噗地笑出声来,但他并没立刻笑出来,我惊奇不已地注视他,他只是优雅地微笑着。他的脸颊比从前稍微红润些,但一句话也没说。
那时,我突然感到他似乎比我年长好几岁。我的愉快心情瞬即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困惑和不安。因为我明显地感觉到,如今我们俩之间,似乎已涌起某种新的东西,使我们疏远,隔绝。
一只很大的冬蝇,在房里嗡嗡地飞旋。我问他,可不可把它捕捉住。“不,放它去好了!”布洛基答道。这句话我也觉得带着大人的口吻。我怀着拘谨的心情离去。
归途中,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初春的美丽,缥缈朦胧,有如罩着薄纱一般令人心旷神怡。这种感受,直到几年后——童年时代的后期,才让我重新体验到。
虽然,我无法说明那是什么情形,是如何感觉而来的,我只觉得一股和煦的微风吹过,湿黑的土块在田边高高隆起,形成田畦,闪闪发着光,空中飘浮的南风,味道大异往常。同时,口里真想哼出歌来,但,心里好像被什么压抑着,催促我要沉默,才立刻中止住了。
这短暂的归途,给予我非常深刻的印象,虽然无法记清琐碎的事情,不过有时当我闭上眼睛,思潮落在那段时间的话,我便会认为当时稚龄的我,已感受到大自然的美——正如艺术家或诗人所憧憬、所描绘的造物主的赠物,美得毫无瑕疵的大自然。虽是短短不到两百步的路程,但在那条路途中,在它的上空,在它的路旁,我所经历的生活和事件,比我后来在许多旅行中所体验的,丰富得多多。
已落叶的果树,树枝盘错纠缠,细枝的前端,朝天空长出含树脂的赭红色幼芽,和风和层层的云朵在它上面越过,下面是光秃的地面,洋溢着春天的气息。雨水淤积,沟里的水流溢在道路上,形成一条狭窄而混浊的小河,水中漂流着飘落的梨树叶和茶褐色的木片,像是片片小舟,在水中急驰,碰上岸边的障碍物,仿佛正在体验着喜悦、痛苦等等变幻莫测的命运。我也随着它们一起体验。
突然,一只不知名的黑鸟在我眼前的空中盘旋飞翔,摇摇晃晃之余,突然振翅发出长而高亢的鸣声,闪烁翩飞,最后小得像尘埃一般,终于消失于高空中。我的心在惊异之余也随着一起飞去。
一辆空的运货马车向这边奔驰而来,响起咔拉咔拉的声音,我目送着它一直到转角处。雄健的怒马从未知的世界而来,撩起我朦胧美丽的思维,随着它,又逐渐向未知的世界消失。
那些只不过是两三个小小的回忆而已。一个小孩子在一时半刻之间,哪有可能把那看到的石头、植物、鸟、空气、颜色、影子等等,一一说出对它们的感触呢?也许那些立刻被我忘记了,但已渗进往后年年岁岁的命运和变化之中。在我的心田里,地平线的独特色彩,屋里,庭院或森林的物体响声,形色不同的影像,或者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弥漫空中的香味,这些东西经常突然间,像云彩一般不声不响地在我心中撩起往日的回忆。虽然印象模糊无法一一识别出来,但不管任何一种仍与当时无殊,令我觉得甜美无比。因为自然界的景物或一石一鸟和我之间,都有着深刻的生命的联系,同时也因为那些痕迹一旦消失,我也会努力去搜寻。
那期间,我的盆花已大有欣欣向荣之势,叶子高伸,一天此一天茁壮,同时,我的欣慰和友人痊愈的信心,也与日俱增。不久,蓓蕾微绽,开出带着白色边缘的美丽红花,但在得意扬扬心情激奋之余,把要将它小心谨慎带到隔邻送给布洛基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之后,就是晴朗的星期天。黑油油的田里已经长出细细的绿幼芽,云朵镶上金黄色的边缘,濡湿的道路和中庭、前庭中,映着沉稳澄澈的天空。布洛基的小床铺是靠在窗边的。窗子边缘的嫣红的风信子花,迎着太阳光闪耀。布洛基要我略微扶起他的身子,倚着枕头。他和我交谈,比往常多出少许。温暖的阳光恣意地在他那蓬乱的头发上闪烁流泻,红透他的耳朵。我也变得非常爽朗,心想布洛基一定很快就可获痊愈的。他的母亲在旁边坐着,她认为我们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便拿出珍藏已久的黄澄澄的梨子给我,遣我回家。我在下楼时就啃起梨子来,好脆,好甜,像蜂蜜那样甜,腮边和手上沾满梨汁,在半路上,我把吃剩的梨核,猛力一掷,画出高弧形投到水田里。
第二天,雨尽情地下个不停,我没法出去,把手洗净后,漫不经心地翻翻画有插图的《圣经》,那里面有许多我所喜爱的故事,其中最喜欢的是乐园的狮子、摩西的幼儿等几篇。雨不停不歇地连下两天,下得我心头火起,大半个上午,都是在窗口注视雨点飞溅的中庭和白杨树,接着就依次把我所懂得的室内游戏都搬出来玩。做完后,已近傍晚时分,我又跟弟弟打了一架。这是常有的事,先是彼此都使坏,最后弟弟说出很难听的话骂我,我就揍他。他边哭边跑出房间,穿过走廊、厨房、楼梯、卧室,逃到母亲的怀里。母亲叹叹气,没理睬我,然而在父亲回来后,就把我们打架的事情一五一十转告他,父亲处罚我一顿,训了我一阵,就上床休息。我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觉得好委屈,不禁流下泪来,但没好久就睡着了。
大概就是第二天的早晨,我又去布洛基家,一站在他的床铺前,他母亲就频频把手指放在唇上,似有所警告地注视我。布洛基闭着眼睛微带呻吟声地睡着,我怀着不安的心情一直注视他的脸庞。他脸色苍白,痛苦地扭曲着。他母亲拉过我的手放在布洛基的手上时,他睁开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半晌,眼睛大大的,变样了。凝视我的时候,好像在看遥远的地方一样,眼神很奇特,很冷淡,好像根本不认识我,对我很感诧异,又好像是在思索其他更紧要的事情一般——不久,我就颠着脚尖轻悄悄地走了出去。
那天下午在他母亲的央求下,我跟他说了一点儿话,他就昏昏睡着了,一直继续到傍晚,这期间,他的心脏微弱地跳动着,终于徐徐地消逝了。
在我上床就寝时,我母亲已经知道那件事,但在第二天早晨喝完牛奶后她才告诉我。我听后整天都像梦游病患者一样不停来回踱步,老是想着布洛基到天国去了,他自己也已变成天使。我不知道他那肩上带伤痕的瘦弱小身躯,是否还在隔邻的房间睡着,至于埋葬的事情,压根儿没看到,也没听过。
有一段时间,我脑海中频频萦绕着这件事;故友的影子,自近而远,终于消逝。不多久,真正的春天,出其不意地来临了。山林中,黄黄绿绿的鸟儿在飞翔。庭院里,飘荡着蓬勃茁长的芳香;白杨树微微绽开的幼芽,柔嫩翻卷的嫩叶,向外探索着;每一条沟边的田畴闪耀着黄金色,粗壮的稻茎迎风摇曳,似乎在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