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道路相当险峻,大家都爬得很吃力,已没有余力去唱歌。尽管如此,王格尔德夫人却仍能沉下心来,在中途中先喘一口气,然后告诉孩子在这以后的几个小时中,应该如何如何应付等类的事情,然后又特意去找玛格丽特的母亲迪尔兰夫人聊起话来。迪尔兰夫人虽然爬得气喘吁吁,但还可一边听听她所谈的那些各种快乐有趣的事情,并且也保留必要的元气,以便做非回答不可的答话。王格尔德夫人从今天天气很好开始,谈到教会音乐的可贵,进而称赞迪尔兰夫人身体的健康,以及玛格丽特小姐春装的迷人可爱。因为化妆,在途中耽搁一会儿之后,接着她又娓娓道出她的妯娌的夏布店,这几年间惊人的飞跃扩展。迪尔兰夫人少不了要提到有关王格尔德的事情,并大加赞扬,说当年他在她家见习时,她丈夫已经发觉出王格尔德的风趣和他的经商能力。这几句恭维话,说得王格尔德夫人心花怒放,她感叹地回答说,当然,王格尔德是很肯干的,所以业务才能蒸蒸日上。如今这家规模宏大的布店已经等于是他所有,唯一遗憾的是,他对女性向来很腼腆羞怯。他本身并不是没有结婚的念头,也不是他不够结婚的资格,而是太欠缺信心和积极的勇气。
迪尔兰夫人出言安慰这位忧心忡忡的母亲,说她倒不曾为女儿的终身大事问题考虑过,但她可断言,镇上的任何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应该都很乐意跟王格尔德结亲。王格尔德夫人犹如舔尝蜂蜜似的回味着这几句话。
这段时间中,玛格丽特和一群年轻伙伴已走到老远老远的前面,王格尔德也加入这最年轻、最活泼的小团体中。他的脚本就生得很短,费了最大劲儿,才勉强跟上队伍。
今天大伙儿对他也显得格外亲切,因为在这一群淘气家伙的心目中,这位对女人老是色眼迷迷又胆小无比的矮个儿,可说是特意带来的玩具。美丽的玛格丽特,也曾主动讨来一份任务,不时装作若无其事地把这位单恋自己的男人拉拢进来谈话,说得他心情激奋,心神荡漾,整个人都昏头转向。
不过,那种戏弄法子为时并不太长。可怜的王格尔德已逐渐发觉大家是拿他当消遣。可他也有好法子应付这种局面,但左思右想,还是打消那种念头,并且还极力装出根本没察觉的样子。大约继续个小时过后,大家对他的戏弄,愈来愈厉害,指桑骂槐、讽言讽语,令人难堪的打趣,倾笼而出。王格尔德知道得愈清楚,愈发故意发出大笑声,附和他们。最后,这一伙中有一位身材最高大、为人最粗鲁的药房伙计,对他开了个非常残酷的玩笑,而使这场闹剧落幕。
那时他们正好经过一株高大的橡树旁边。药房伙计说:“我跳高起来看看能不能用两只手攀到这棵树最低垂的树枝。”说着他纵身跳了好几次,虽然跳得很高,但还是够不到。围着半圆形看他表演的参观者,开始嘲笑他。于是他灵机一动,想出一条计策,抓出一个人当做被取笑的替身,一方面又可挽回既失的名誉。于是,他突然转身抓住矮子王格尔德的身子,两手高举,逼着他说:“攀住那树枝!抓住它!”王格尔德遽遭意外,虽是气愤无比,但人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的,生恐稍一不慎就会滚落下来。他心想如果不照做的话,恐怕对方不会放他下来,不得已之下,他只好攀住树枝,抓得紧紧的。挟持他的那位伙计,一看到他已抓住,立刻放开手。王格尔德两脚吧嗒吧嗒地乱踢,引起一群年轻人的哄笑。他一边发出愤怒的叫声,一边艰难地吊住树枝。
“放我下来!”他吼道,“赶快放我下来呀!”声音高亢尖锐。
这一严重打击,使他觉得是永远无法洗脱的耻辱。但药房伙计提议说:“先要表演个什么节目,才能放你下来。”如此一来,大家也哄然发出赞成之声。
“想下来的话,若不表演节目可不成啰!”玛格丽特也大声说道。事已至此,他已经没有反对的余地。
“会的!我会照做的!”他嚷道,“好啦!赶快吧!”
于是,刁难的始作俑者,扼要叙述说,王格尔德加入圣歌班已有3个星期,但还没有人听过他的歌喉,现在,一定要让在场的伙伴欣赏一下,否则不放他下来。
话还没说完,王格尔德已带着泣声开始唱起来。因为他觉得全身有如脱力一般。
第一小节还未唱完,他的手臂已支持不住,“哇!”地叫了一声整个身子向下坠落,众人也无不大惊失色,他们所担心所后悔的是:这下子,怕不要摔得断手残脚?但他虽摔得四脚朝天,仍夷然无伤地站起身来,捡起滚落在附近藓苔地上的帽子,端端正正地再戴上,一言不发地折回刚才走来的那条路,走到拐弯的地方,来到路旁的阴凉处坐下休息,好养养精神。
药房伙计心里过意不去,悄悄从背后跟上来,跟到那里,他扳住王格尔德的身子说:“请你原谅!”但他没作答。
“真对不起!”他重又致歉说,“我实在不是恶意的,请您多包涵。一起回到大伙儿那边去吧!”
“好了!好了!”王格尔德说着,还使眼色要他走开,对方才无可奈何地离去。等没多久,第二批年龄比较大的这一伙人,以及那两位母亲,也慢步走过来。王格尔德走到母亲身旁,“我要回去了!”他说。
“回去?咦!还未到达目的地嘛!怎么回事呀!”
“没什么!我现在已完全了解,一切都白费了!”
“真的吗?人家当面拒绝了吗?”
“没有!不过我还是不想——”
母亲没让他说出始末,拉着他一起走。
“别傻愣愣的了,一起走吧!事情一定会顺利的。休息时,我会安排让你坐到玛格丽特的身旁,怎么样?振作一点儿呀!”
他摇摇头,神色怅怅,但还是跟着母亲一齐走。波蕾本想跟他谈些什么话,但看他一直默默地凝视远方,满脸愤怒不快的神色,只好打消交谈的念头。王格尔德在别人面前,从不曾露出那副脸色。
半小时后,一行人抵达远足的目的地——一座小小的森林村庄。这里的饭馆是以咖啡闻名,附近还有遭骑士掠夺的古城废墟。饭馆的院子里,那些早已到达的青年男女,正兴高采烈旁若无人地游戏着。他们已把从家里带来的桌子挨次摆好,并且搬来椅子和长凳,桌上摊好新台布,然后摆上碗、碟子、热咖啡、饼干、糖果等等。王格尔德夫人果然不食言,把孩子的座位安排在玛格丽特的旁边。但他并没利用近水楼台的有利条件,始终郁郁不乐,神思恍惚地用汤匙搅拌快要冷却的咖啡,尽管母亲频频以眼示意,他始终缄默不语。
喝完第二杯咖啡后,青年这一伙儿的带头者,首先提议大家到古城废墟去散步游玩。一阵吵吵嚷嚷,年轻的男男女女纷纷离席,玛格丽特也准备起身离开。站起时,她把绣着珍珠的美丽手提包,交给一直垂头丧气的王格尔德,说道:“王格尔德先生!请你好好替我保管一下,我们要去游戏了。”
他点点头接过手。她竟也知道,他一定会留在老人们这一组,不参加她们的游戏?这对他未尝不是一项残酷的打击,但他已不引为惊讶,他所惊奇的是,最初练习合唱时的那种异样的亲切,小箱子的事件,以及其他的一切,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年轻的一群走后,留下的人们仍喝着咖啡继续聊天。王格尔德悄悄离席,越过庭院后侧的田园,向树林方向走去。手里拿着的美丽手提包,映着太阳光,更显金光灿烂。他走到一株树痕犹新的断木前停下,掏出手帕摊在润湿的木头上,坐下后,用两手撑着头,又开始沉湎于悲伤的沉思中。当他的目光再度落在华丽的手提包上时,一阵风吹过,传来伙伴的叫嚷声和欢乐声,他重重地把头垂下,压低声音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就那样坐了一个多钟头,眼泪流干,激动的情绪也已平静,却更深切地感到自己遭遇的惨痛和一切努力的归于枉然。那时他听到有轻微的脚步声和衣帛的摩擦声挨近来,他霍然跳起,不多时,波蕾已站在身旁。
“怎么孤零零一个人?”她开玩笑似的问道。他没有作声,于是她就仔仔细细端详他的脸庞,神态突转郑重恳挚,满含女性特有的温柔问道:“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王格尔德也无暇去想那一堆恭维话,轻声答道,“没什么!我已了解我不适合在大众场合出现,我也知道我不过是他们的丑角演员。”
“咦!不至于那么严重吧!”
“不,的确如此,我是他们的丑角演员,尤其是小姐们的丑角演员。我实在太笨、太老实了,被人家玩弄也不知道。正如你所说的,我真不该参加圣歌班。”
“可以随时脱离呀!这样不就没事啦!”
“脱离的事,的确可以做。不必等到明天,今天也可以办得到。但那样做,解决不了问题呀!”
“究竟为什么?”
“因为我已成为女孩子们的笑柄。到现在,我才发现任何人对我……”他似乎又快要哭出来。
她柔声问道:“任何人对你怎么样?”
他哽哽咽咽地继续道:“到现在我才知道每一个女孩子都不尊重我,都不曾以真心对待我。”
“王格尔德先生!”波蕾缓缓说道,“你错了!这么说来,你也认为我不尊重你,不以真心对待你?”
“嗯!也可以这么说。我深信你还很尊重我。然而,并不是那方面的事情。”
“是吗!那么到底是哪方面的事情?”
“嗳!那种事情很难说出口。我只能说,当我一想起其他人都比我幸福时,我几乎快要发狂。不是吗?我也是一个人。但是,没有人愿意和我——和我结婚。”
沉默好一阵子,波蕾才开始说道:“哦——这么说,您以前曾向女孩子求过婚啰?”
“求婚?没有!没有!还用得着再开口吗!以前我就知道谁也不愿跟我结婚的。”
“那么,照您的说法,您是期待着小姐们来到您跟前说:‘啊!’王格尔德先生!您若能跟我结婚的话,我将感到非常高兴,非常荣幸——这样吗!这样的话,当然您等得再久也等不到的。”
“噢!我了解了!”王格尔德叹一口气道,“波蕾小姐,我的意思你应该知道的。如果我发现有谁诚心待我,稍微喜欢我的话,那时——”
“那时,你大概是要那个女孩子对你挤眉弄眼,用指头对你做信号?嗳!你——你真是——”
说着,转头跑开,她没发出笑声,倒是眼眶蕴满泪珠。王格尔德虽没看到她的泪眼,但总觉得她的声音和她的跑开,似乎有点儿不寻常,便跟着追过来。追上后彼此在默默不语中,猛然紧紧拥抱,接吻。于是订下白首之盟。
他鼓起勇气,羞涩地挽着未婚妻的手臂同行,当他们双双回到饭馆的庭院时,众人已准备动身踏上归途,只等着他们两人。两人一出现、大家吵吵嚷嚷的,有的大表惊奇,有的摇头,有的发出祝贺之声,美姑娘玛格丽特走到王格尔德眼前问道:“喂!你把我的手提包放到什么地方去啦?”
王格尔德愣了半晌,解释完原因后,匆匆折回树林,波蕾也一起跟去。适才他独坐哭泣的地方,掉在枯叶堆中的手提包,正闪着亮光。波蕾说道:“我们回来得正好!你的手帕也遗落在那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