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去接近她们,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直到过了两个小时左右,玛格莱特表示要走之时。眼看天色已暗,也变凉了。他便简单地说了声再见,径自捷步而去。
一刻钟过后,蒂恩妮来到离家不远的地方,跟最后的那位同路人分了手,只有她孤单一人正在那段短暂的路上行走,谁知从一株槭树的背后闪出了这位拉丁语学生,他挡住了她的去路,摆出一副羞涩而恭敬的样子,向她深深问好,她不觉大吃一惊,便横眉竖目地瞧着他。
“你到底要干什么?”
话音刚落,她却发现这位年轻人脸色惨白,又有点畏怯的神态,她声色俱厉的模样顿时有所收敛。
“那么,你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一时口吃得厉害,连意思也表达不清了。不过,她却明白了他的意图,也了解他这行为是极其严肃的,她似乎看到这位一筹莫展的青年已控制在自己的手掌中,因此她也对他表示抱歉,当然,由于她这份胜利,心头不免产生一种自豪和喜悦感。
“别干这傻事,”她与人为善地说。当她隐约听到,在他的谈话中却充斥着呜咽的抽泣声,便补充说:“我们另外找个时间,彼此交谈一下吧,现在我要回家去了。请您别这样激动,可不是?好吧,再见啦!”
说罢,她点了点头,转身便走。他慢慢地离开了那儿,暮色渐浓,黑夜已经降临。他在大街上踽踽独行,穿过大街和广场,路过鳞次栉比的房屋和连绵不断的围墙,又行过大小菜圃和缓缓流淌的水井,才来到城脚下的田野间,他却又转身进了城,从市政府拱形门下穿过,沿着上面的市场一路行去,然而,这一切看在他的眼里,觉得十分亲近,却又好比是一个陌生的寓言国家。他喜欢这位姑娘,便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她,她对他表现得多么友好亲切,却又对他说了声“再见”!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好长时间,因为他感到有点凉意,便把双手插入裤袋里,等他拐弯转入自己的小巷中,举目一望,把家门认了出来后,这才如梦初醒,便不管深更半夜,开始嘹亮而激越地吹起了口哨。他的声音响彻在晚间的街道上,最后在库斯特勒寡妇清静的过道里消失了。
对这两心相悦之事将会产生怎样的后果,蒂恩妮为此在反复推敲,因为不管怎么说,他不啻是个恋人,由于热情奔放的憧憬和放任不羁的激情,他就来不及作出郑重的考虑。姑娘觉得,如果把这事持续和思考得越久,对这位漂亮的孩童应有的谴责就越少;何况对她来说,知道了有这样一位文雅而有造诣的纯洁无邪的青年,居然把她也爱上了,这显然是一个新鲜而令人欢欣的感受。然而,她却没有一点时间去考虑这个恋爱关系,因为这个关系只会给她造成困难,或者极大的损害,无论如何,无法达到一个圆满的目的。
与此相反,她很不愿意用生硬的答复或者干脆不置可否,为这可怜的少年制造痛苦的现实。最为理想的是,通过半姊妹式半母亲式的口吻,又以与人为善和插科打诨的方式给他指明正确的方向。在这种年头里,姑娘比男孩更为成熟,她们的性格上也更为坚定。再说,一个自谋生计的婢女,就世故练达而言,远远凌驾于一个中学生,乃至大学生之上,特别是他们已堕入情网,更会毫无意志地听任她们的摆布。
这些举棋不定的思想和决断,在这位困惑的姑娘心中反反复复地折腾了两天。最后她才作出决定,认为严厉而明确的拒绝是正确的举措;然而她也要对良心负责,她对少年固然没有爱恋之心,可是,对他不免产生了一种助人为乐的友好和同情的心理。
最后,正如大多数人处于类似困境中所作的处理那样,她决定让自己的决断自始至终徘徊于反复推敲之中,直到它们变得精疲力竭,依旧在犹豫不决中彷徨,跟一上来的情况没有两样;等到该磋商的时刻来临,她准备对事先的那些思想和决断一言不发,而是完全由卡尔·鲍埃尔一手处置。
第三天晚上,她较晚才出门,来到离家不远地方,就碰到了他。他拘谨地向她问好,很有点小声小气的样子。这两位年轻人相对而立,彼此不知该怎样开始交谈才好。蒂恩妮害怕有人发现,疾步躲进了一个大门洞开乌黑沉沉的入口处,卡尔胆怯地尾随着她而去。旁边的厩舍里,有骏马在不断地长嘶,某处毗邻的院落和花园里有个还未入门的业余爱好者在初试他的笛子。
“他在胡乱吹些什么!”蒂恩妮低声说,脸上露出强作欢笑的神态。
“蒂恩妮!”
“喏,到底怎么啦?”
“啊,蒂恩妮——”
这位腼腆的青年,不知她将作出怎样答复,不过,他总觉得,就是这位金发少女对他发恼,也不是不可和解的。
“你是这样的可爱呀!”他讲得很轻,心头却不免慌做一团,想他居然自作主张地将她称之为你。
她犹豫了片刻,没有答话。这时,他感到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也显得有点六神无主,心想握住她的手。他果真这样胆怯地干了。握住了她的手是个非常大胆的行为,因此他恳求她给他应有的责备,尽管在她是非常不可能的。她却觉得更加高兴,伸出她空着的手,柔和地抚摩着这可怜求爱者的头发。
“你对我真的不发恼?”他问道,一脸的诚惶诚恐。
“不,你这孩子,你这小家伙,”蒂恩妮亲昵地笑着。“不过,我现在就要上路了,有人在家里等着我呢。我还得把香肠带回去。”
“不允许我陪伴你同行?”
“不,你还在想什么!你先走,回家去吧,别让任何人看到我们!”
“那好,晚上好,蒂恩妮。”
“是呀,你只管去吧,晚上好!”
他还有许多事想问,也要求得到她的答复,可是,眼下他无暇想到这些,就高高兴兴地走了,他的脚步多么轻松和安稳,仿佛石板铺设的大街,一下子变成了软绵绵的草坪,即使他眼前一片漆黑,也仿佛来到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国土。他几乎没跟她讲几句话,然而,他却用你称呼了她,她呢,也是如此,他还握了她的纤手,她又用纤手抚摩他的头发。这似乎使他有足够的受用,就是在往后的好多年里,每逢他想起这个夜晚,一种幸福感和一种感激不尽的亲切感,就像一道炫目的光芒,充盈在他的灵魂深处。
当然,当蒂恩妮事后对这情景再三思考之后,也完全领悟不出,这到底是怎样形成的。但是,她也许觉得,卡尔这天晚上是过得很幸福的,为此她要受到感谢,而他那种幼稚的羞怯,她也永记在心田,而且,直到最后,在发生的事情中,她也没察觉有多大的不幸。这位聪明伶俐的姑娘,从今往后心里明白,自己必须为这位幻想者负责到底,因此,她开始不遗余力,不管本身多么紧张,也要非常温柔和稳当地把他引导到正确的康庄大道上去。因为一个人的初恋,本来是神圣和快活的,但往往需要有人帮助和走些弯路,这过程对她来说虽然为时不算太长,但毕竟是个人生活中一个沉痛经历。如今,她只希望能帮助这青年为此别遭到不必要的痛苦。
第二次的会面,是约好在星期天,他们来到了巴勃脱的家里,蒂恩妮向中学生亲切地问好,并从自己的座位上几次对他点头微笑,又有好几次扯着他谈心,好像他俩并肩而立的时间比往时要多。然而,他把她每次的微笑都当作珍贵的礼物,对她每次流盼的秋波,又当作由光和热把自己包围起来的火焰。
可是,几天之后,蒂恩妮终于与青年坦率地谈了一次话。那是放学后的一个下午,卡尔又在她家周围某处守候着,这是她很不乐意的。她引他穿过小花园,来到她屋后的木材仓库,那儿散发着一股木屑和干木的气息。她在那儿先把他唤到跟前,首先不允许他今后再跟踪或者守候她,又向他说清楚,像他这样一个青年求爱者,应采用一个适当的方式。
“你每次在巴勃脱家里碰到我,如果愿意的话,你不妨随时都可以和我做伴,然而,只要有人跟我同行,你就不必陪伴我走完全程。不允许你单独同我一人走路;在他人面前,你很不留神,又不小心,这可不行!到处都有眼睛,他们只要看到有人抽烟,就会大声呼唤救火的!”
“不错,但愿我能成为你的情人就好!”卡尔泣不成声地说道。她却禁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我的情人!现在要用这称呼干吗呢!要是在巴勃脱这儿,或者你父亲家里,或者到你教师面前,你可以这么称呼。不错,我十分喜欢你,也高兴跟你平等相处。但是,在你成为我的情人之前,你必须先要自立,吃你自己赚取的面包,这恐怕要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吧!你现在暂时还很单纯,只是个一往情深的孩童,我没有真心诚意地对待你,这句话我可从来没对你说过。因此,你别垂头丧气,这可改变不了的。”
“那么叫我怎么做才好呢?你不喜欢我吗?”
“哦,小家伙!有关这方面的问题别再提了。你一定要重理智,像你这样的年纪,别去要求轮不上你操心的事,我们只是好朋友,事物都有规律,要耐心等待时机的到来。”
“你认为这样?可是,你,我还想跟你讲些——”
“什么事?”
“不错,瞧——就是——”
“讲吧!”
“——是不是你可给我一个吻儿。”
她注视着他涨得通红而又狐疑不决的脸儿,注视着他稚气可掬、秀气十足的嘴儿,过了片刻,为了使他如愿以偿,她好像有点俯允的样子。接着,她却立即责备自己,并把长着金发的脑袋摇个不停。
“给你一个吻?到底为什么?”
“就为了这。你一定不会生气吧?”
“我不生气。不过你也别太孟浪行事。往后找个机会我们不妨对此再谈一下吧。你还不了解我。你要马上接吻,这类事情可不是开玩笑的,好吧,现在要振作精神,星期天我再来看你,那时你也再把提琴带来,好不?”
“好吧,我很愿意。”
她让他回去,看他在深思熟虑,又带着不很高兴的样子匆匆而去。她觉得,他毕竟是个正直的小伙子,她绝不可给他制造任何痛苦。
蒂恩妮的婉言相劝对卡尔来说,只是一颗苦涩的药丸而已,但他是真的心悦诚服的,没感到有什么不舒服。固然,他从这恋爱活动中获取了一点其他的想法,而且一上来就有点失望,但是,他不久就发现了传统的真理:付出比获得更为幸福,爱人比被爱也更妙不可言和更为幸福。他并不隐瞒他之所爱,也并不感到羞愧,而是对此要承认,即使初次没见成效,却也给了他一种快乐和自由的感受,把他从迄今为止无足轻重的狭小的生存圈子里提将出来,投入了拥有伟大的感受和意识的较高层次的世界里。
每次与姑娘见面,他总是演奏几曲提琴。
“这仅仅是为了你呀,蒂恩妮,因为,要不我就没什么好给你了,就是为了得到你的快活。”
春天转眼就要来临,蓦然间已是春回大地了,嫩黄的紫菀开遍在绿草如茵的牧场上,重重远山的林木间,吹来阵阵的热风,在高低参差的桠枝上的片片嫩叶中,已蒙上了薄薄的雾霭,还有不少早已飞回的候鸟。家庭主妇在她们窗户前那块摆花的绿漆木板上放满了盆栽的天竺葵和风信子。男士们在中午时分来到门口的通道上,耐心地在侍弄他们的衬衣,准备到了晚上,在空场上玩九柱戏去。年轻人却心不在焉,一味醉心于狂热的谈情说爱之中。
那是一个星期天,绿匝地的河谷上空,碧蓝如洗,阳光和煦,蒂恩妮偕同一个女友漫步走来。她们准备花一个小时直抵艾曼纽斯堡,寻访林间的遗迹。然而,当她们来到城外,刚从一个洋溢着欢声笑语的店主东花园的前方经过,耳畔便忽地闻得乐曲声,在一个圆圆的草坪上,有人在跳缓慢的三拍子农民舞,她们不顾这种诱惑,径自往前走去,然而脚步却慢腾腾的,有点徘徊不前,才走到街道的一个弓形所在,她们想在这拐弯去处再聆听一下远处传来的音乐声,不想她们却走得更加缓慢,最后干脆不走了,她们偎身在街道边绿草地外的栅栏旁,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她们才省悟过来,正想继续走去,谁知那欢乐而令人思慕的音乐,比她们更有力,扯着她们往原路折了回去。
“古老的艾曼纽斯堡我们还是找到了,”女朋友说,她这么说,使她俩得到了自我安慰,她们涨红了脸,低垂着目光跨进花园,通过纵横交叉的桠枝和褐色而壮硕的栗子,她们看到了蔚蓝的天空。那正是晴好的下午,等到薄暮时分,蒂恩妮回城去时,她不是孤单一人,却有一位健康的美男子,彬彬有礼地陪伴着她。
这一回,美丽的蒂恩妮找到了一位理想的丈夫。他是个木匠徒工,他不久将要晋升为一个师傅,然后再跟蒂恩妮缔结良缘。他闪烁其辞和结结巴巴地叙述了对她的一片钟情,又清楚而流利地讲明了他的社会关系和今后的希望。情况是这样的:他在彼此不熟悉的时候,跟蒂恩妮相见了多次,发现她是一位值得追求的对象,而且还觉得,如与她结合,她显然是一位快乐的终身伴侣。一个星期里,她天天来看他,从而日益爱上了他,与此同时,他俩把一切必要的事项都已谈妥,然后,他们取得一致意见,就是在介绍人的支持下订了婚约。
由于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梦幻似的兴奋,蒂恩妮深深体会到,这是件悄无声息又是非常庄重的天大喜事,为此她把其他一切都忘记干净,也包括那位可怜的学生卡尔·鲍埃尔,而他在这些时间里,却白白地等待着她的回音!
等她重又回忆起那位被她疏远已久的年轻人时,心里不免感到十分内疚,同时马上想到,把那件订婚的事暂时隐瞒过去。然而她又认为,这样做怕不很妥当,也是不允许她干的,如果考虑的时间越长,她觉得这事对他越难打发过去。而且,对这心中无底的人,突然把事实公开,她又十分害怕;不过,她也知道,对这善良的人只有推心置腹,才是唯一的途径;目前,她开始领会到,她跟这孩子所开的善意玩笑是有多大的危险性!无论如何,如果这年轻人从他人那儿获悉了她的订婚之事,那非闹出乱子不可!一旦他对她产生不良的想法,她可也受不了。她觉得,如果把自己恋爱的第一印象和想法对这青年作全面交代,从而使她的欺骗性在他面前暴露无遗,那他心中会受到极大的创伤,进而使他的现实生活变得万念俱灰,因此,这些情况还是不让他知道的好。她万万没料到,与这孩子的交往之中,竟会给她添上这许多麻烦!
最后,她显得束手无策,只好去找巴勃脱了,当然,巴勃脱对这种相亲相爱的事绝不是个最有资格的女法官。但是,她却了解,巴勃脱很喜欢她的拉丁语学生,也关心他的身心健康,因此,她宁可遭到巴勃脱的责备,也不愿让那位年轻人无人照顾地形影相吊。
责备是无法避免的。当巴勃脱全神贯注而又默不作声地听姑娘谈了这事之后,生气地把地板踩得咚咚直响,她怒气冲冲地狠狠训斥了这个熟悉的少女。
“没有一句好听的话!”她声色俱厉地嚷道,“你简直是在愚弄他,开这种伤害人心的玩笑,你就是针对他,针对巴勃脱,旁的什么也不是。”
“光诅咒,解决不了什么,巴勃脱。你要知道,假使我认为这仅仅是为了开开玩笑的话,我眼下决不会心急火燎地赶往你这儿来,并向你承认我的责任。我认为,这不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是这样?那么目前你是怎样想的呢?目前叫谁把这碗汤一下子喝光,嘿?也许是我喽?是呀,这一切都与那个孩子,那个可怜的孩子有密切关系的。”
“不错,我对他是够抱歉的啦。不过,请听我说。我认为,我现在想与他当面谈一下,与他本人把一切都谈开,我无法原谅自己。我只是在想,对此你要全面了解,这样往后你可顺便照顾他一下,如果这事把他折磨得太过分的话——你是否愿意——?”
“我能有其他办法?孩子,愚蠢的孩子,也许你在与他来往时,对他已有所了解。我认为,爱慕虚荣和该死的开玩笑是有内在的联系的。这会没有损害?”
这席谈话,得到的结果是:老姑娘就在同一天安排这两位在院子里会会面,至于她知道的内情,绝对不能先向卡尔吐露一丝一毫。到了黄昏,小院上方的那片天空映着一片淡淡的金黄色。然而,门角落里却依旧是黑沉沉的,如果这儿有两个年轻人呆着,却谁也不会发现对方。
“不错,我必须告诉你一些情况,卡尔,”姑娘开始说。“今天我俩彼此要说声再见啦。干脆说,一切都将告一个段落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已有了一个未婚夫——”
“有一位——”
“请安静,好吧,首先听我说。瞧,你本来就非常喜欢我,可我总不能用嘘嘘之声把你撵走。因此我也得马上向你说清楚,你知道,因此你不能把我当作你的情人,是不?”
卡尔不置可否。
“是不是?”
“是的,那好吧。”
“现在我们俩必须告一个段落了。你也别把这事看得太严重,来往于街头的姑娘多的是,我对你来说,并非是唯一的姑娘,也并非是合适的姑娘,你还要继续学习,今后将成为绅士,甚至成为医生。”
“不,你,蒂恩妮,别这么说!”
“我认为事实就是这样明摆着的。我还要跟你讲清楚,每个人的初恋,从来都是不正确的。这样年纪轻轻的,自己需要什么,你是完全不了解的。这样,你什么也得不到,过后再回头一看,一切都是事与愿违,你这才领悟到,以前自己干的全都不合情理了。”
卡尔正想反唇相讥,而且有很多话儿要讲,可是,由于内心的痛苦,他连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你想讲什么?”蒂恩妮问道。
“哦,你,你是无法了解的——”
“什么,卡尔?”
“啊,没什么。哦,蒂恩妮,叫我该怎么办才好?”
“什么也别干,只是安静地呆着。这时间持续不会太长的,今后等到你碰上了好事,怕你连高兴也来不及了。”
“你说的,不错,你说的——”
“我只是说,事情是有其规律的,你将看到,我完全是对的,哪怕你目前还不很相信。是呀,对你我是非常抱歉,你,我真的是非常抱歉。”
“你抱歉?——蒂恩妮,我什么也不想说,我说,你是完全正确的——但是,你我之间的一切,突然都宣告结束——”
他说不下去了,她便伸出手去,搁在他的肩头,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哭声缓和下来。
“听我的,”她接着果断地说。“你现在必须答应我,你要勇敢和聪明起来。”
“我说什么也聪明不起来!我宁可去死,宁可去死,总比——”
“你,卡尔,别这样粗野!瞧,你过去曾要我给你一个吻儿——可还记得么?”
“记得。”
“好吧。就现在,但愿你勇敢起来——瞧,往后你只想到我的坏处。我可不愿意你这样;我高兴与你好聚好散。如果你能勇敢起来的话,我今天就给你一个吻儿。好吗?”
他听了只是连连颔首,一筹莫展地望着她。她便更加走近了他,吻他一下,他却毫无声息,也不贪婪,接受了她的吻儿。同时,她又拿起了他的手,轻轻地握了一握,然后穿过大门,进入过道疾步而去。
卡尔·鲍埃尔听见她咚咚的脚步声在过道里逐渐消失;他听见她离开了屋子,踩过屋前的石阶,走到大街上。他听着,可是,他想到了另外的事情。
他回想到那个隆冬的夜晚,一位金发的年轻姑娘,在小巷里赏了他一记耳光,又回想到那个早春的黄昏,在一个小院入口处的阴影里,姑娘的纤手在抚摩着他的头发,这个世界令他心驰神往,这个城市的大街使他感到既陌生又美好。他又想起了日前他所演奏的那些乐曲,想起了在市郊那个新婚的夜晚,还有那些啤酒和蛋糕。他觉得,光是啤酒和蛋糕,本来是个令人可发一笑的宴会安排,可是,这时他却无法想像下去了,因为,不错,他已失去了他的情人,他受到了欺骗,被人遗弃。当然,她给了他一个吻——一个吻……哦,蒂恩妮!
这时,他疲惫不堪,来到了院子里,在一只乱放着的空箱子上坐了下来。他头顶上一方小小的天空,先是红彤彤的,后来是银白的一片,最后全都消失了,看去黑沉沉的,又过了几个小时,竟射来一道月光,卡尔·鲍埃尔依旧坐在箱子上,他那缩短了的身影,黑幽幽地扭曲地躺在前面不平整的石板地上。
年轻的卡尔,用稍纵即逝和偶尔为之的旁观者的目光投向那恋爱的王国,可是,这目光留给他的,乃是毫无安慰和情爱的生活,显得一片哀伤,毫无价值。因此,他目前生活在空虚而忧郁的日子里,而对日常生活中的事务和义务,他置若罔闻,本人好像已不属于这个范畴的人物。他的希腊语教师,把劳而无功的告诫白白浪费在他这个怠慢的梦魂者身上;哪怕忠诚的巴勃脱,拿来可口的食品对他也起不了作用;她苦口婆心的劝说也等于白费口舌。
倒是校长一番异乎寻常的严厉训斥,再加一次羞人的禁闭惩罚,倒显得大有用处,促使这放荡不羁的青年重新在工作和理智上纳入了正轨。他省悟到,如果再这样愚蠢和叫人讨厌,怕这最后一个学年也有留级的可能,于是,他便趁这白天变得越来越长的黄昏,埋首苦读,直念得头晕目眩为止。这便是他恢复原状的开始。
有时候,他还到蒂恩妮居住的萨尔茨大街去走走,却不了解,为什么他竟一次也没遇见过她。这原来是有它一定的原因的。那姑娘与卡尔最后一次谈话后不久,便动身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筹备她的嫁妆去了。他认为,她呆在家乡,有意避开他。有关她的情况,他也不打听不问讯,连巴勃脱那儿也是如此。每回白跑后,他回到家中不是发怒,就是悲伤,他态度变得十分粗野,疯狂地拉着提琴,否则就双目发愣,久久地透过窗户眺望着鳞次栉比的屋顶。
他就这样把日子一天天地打发过去,有时巴勃脱也来陪伴他。只要她注意到,他过得不很舒坦,就往往到了黄昏便拾级登楼而来,举手叩响了他的房门。过后,虽然她不让他知道,她已了解他的痛苦根源,她却依旧有耐心地坐在他的身旁,循循善诱地对他规劝。她并不提及蒂恩妮,然而,她却给他侃了许多诙谐可笑的趣闻轶事,也给他带来半瓶果子酒或者葡萄酒什么的,又要求他和着提琴唱歌,或者朗诵一首诗歌。夜晚的时间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流逝而去,如果时间已晚,而巴勃脱却又来了,卡尔便更加安静,睡觉也不做恶梦。当老姑娘每次告别时,为了有这愉快的夜晚她还表示感谢。
久而久之,这位相思病者,重又获得了旧时的乐天的天性,却万没料到,蒂恩妮在给巴勃脱所有的书信中,老是在打听他的近况。他近来变得有点男子汉气概,也逐渐成熟了,对过去校中长期的旷课也逐一得到了弥补,如今与年前一样,他生活得怡然自得,只是收集蜥蜴和捕捉小鸟的事,他开始不干了。通过已进入毕业考试阶段的最高班级学生们的彼此交谈,一些有关大学的严肃而诱人的话语不意撞进了他的耳膜,他觉得,自己与这天堂相去不远,所以开始对未来的暑假高兴得有点不耐烦了。现在,他从巴勃脱那儿得知,蒂恩妮很久之前已离了城市,尽管他的创伤还在微微抽搐,还有轻轻的灼痛,但这是处于痊愈过程中的现象,结疤已是眼前的事了。
即使后来没发生什么意外,卡尔对他初恋的缱绻之情也会永远蕴藏于良好而感激的思想深处,始终未曾忘却!但是,事后为此而产生的那个不愉快的短短余波,他还很少忘却。
暑期前的八天,在他那可塑性较强的心灵中,对假期来临的喜悦早盖过和排除了他残余的伤感。他开始收拾行囊,把学校旧时练习本付之一炬。对林间散步,河中游泳和泛舟湖上的憧憬,对欧洲的越橘,雅各布日的苹果和无所拘束、喜不自胜的遨游的向往,他感到快活极了,因为他已好久没过这样的日子了。他兴高采烈地奔波于炎热的街道上,对蒂恩妮来说,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了。
一天下午,他锻炼过后,一路踏上归途,正迈上萨尔茨巷时,不期遇到了蒂恩妮,这不免使他心头怦怦剧跳起来。他站停身子,窘迫地把手递给了她,支支吾吾地向她问好。但是,尽管他这样尴尬,却马上注意到,有种惘然若失的悲哀神色,不意显露在她的脸上。
“好吗,蒂恩妮?”他羞怯地问道,一时还捉摸不定,对她的称呼究竟用“你”还是“您”好。
“不好,”她说。“你能陪我走一阵子吗?”
听罢,他掉转身来,慢慢地同她并肩折回了原路,他这时却在暗自思忖,昔时她曾极力抵制与他同行。当然,她眼下已订了婚约,他想,为了找些话题,他便主动打听她未婚夫的近况。谁知,蒂恩妮听了却悲从中来,浑身抽搐不已,这使他也不免染上了痛苦的感觉。
“难道你还不知道?”她轻声说。“他现在躺在医院里。他能不能活下去,还很难说。”——“他生什么病?”——“他从一幢新房子顶上失足掉下来,从昨天起还未曾醒过。”
说罢,他们沉默无言地继续行去。卡尔这时找不到一些使她宽慰的关心话,仿佛做了个恶梦似的,他陪着她一起在街上行走,一股同情心不禁油然而生。
“你现在去哪里呢?”他最后问道,因为对这沉寂的气氛他再也忍不住了。
“再去看他。中午时分他们把我撵了出来,因为我伤心得很。”
他陪伴着她直抵一幢高大而幽静的医院,它坐落在参天的林木和囿于樊篱的花园之中。他有点战战兢兢的,随着她一道进去,登上宽阔的台阶,穿过纤尘不染的过道,一阵药品的气息扑鼻而来,使他有点畏怯而压抑。
这时,蒂恩妮独自走向标有号码的房门。他悄无声息地等候在通道上,呆在这样的房子里他还是破天荒第一遭呢,许多恐怖和悲痛的想法统统隐藏在这灰白油漆的房门后面,这时却极端可怕地揪住了他的心。他几乎不敢越雷池一步,直到蒂恩妮重新出来。
“有了一些转机,他们说,也许今天晚上他能苏醒过来。好吧,再见啦,我现在要到病房里陪他,非常感谢。”
说罢,她回身又进房去了,随手把门带上,这门上的第十七号数字卡尔已下意识地念了百来遍。怀着少有的激动心情,他离开这幢阴森森的房子,刚才的那分欢乐情绪在他的心头一下子消失殆尽,不过,他目前所感觉到的再不是旧时的爱情苦痛,乃是自己被禁锢和包围在一个更宽阔更巨大的现实感受和经历之中。他看到自己那种从恋爱上招致拒绝的悲伤,跟使他感到意外的这种病痛现象相比,是何等渺小和可笑。蓦然间,他也领悟到,他这小小的命运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也没有什么严重例外,只不过是在他个人认为是幸福的波浪上来回滚动而已。
然而,他必须更加埋首苦读,而且要读更加伟大更加重要的著作。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不时到医院里去探望蒂恩妮,不久,甚至那位病人,也允许卡尔偶尔来探望他,卡尔却又一次经历到新鲜的事物。
他逐渐认识到,哪怕是百折不挠的命运,也绝不能达到它的顶点和极端,而软弱的,胆怯的,甚至卑躬屈节的人倒反而控制和支配得了自己的命运。一个人还无法知道,就一个失恋者而言,难道他要比一个久病不愈的人或者一个跛子,在他们日后绝望的痛苦生活中,有更多的挽救余地?但是,除这充满害怕的忧虑之外,卡尔·鲍埃尔观察到,这两位可怜人对他俩的恋爱王国,依旧怀有极大的乐趣,他观察到这位疲于奔命备受忧虑熬煎的姑娘,依旧自强不息,并看到从他俩的身上,依旧向四周散逸出喜悦和光芒,又看到身受重伤的男子的苍白脸上,不顾满身病痛,依旧闪耀着欢欣和光泽,还带有一股温情脉脉的感激之情。
假期开始以后,他还是留下来好多日子,直到蒂恩妮本人一再劝他动身离去。
在病房的通道上,他向她告别,那同当时在卡尔住处院子里的告别相比,是别有一番异趣,也显得更加美好。他只是握住了她的手,默默地感谢她,她噙着泪珠对他不停地点头。他但愿她一切都好,对自己却没有更好的愿望,除非他也有一次神圣的恋爱,而他这恋爱,最好要跟这位可怜的姑娘及其未婚夫拥有同样的感情!
(1905)
1 德国作家、诗人席勒的一部诗剧。
2 埃曼努埃尔·盖贝尔(1815-1884),德国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