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起了决定性作用,拉迪德尔不惜任何代价要信守他的诺言。他把这封短信藏在胸袋里,有时悄悄地拿出来并在信上嗅闻,因为它有一种轻微温馨的香气,如同酒一样使他冲昏头脑。
经过那天晚上的考虑,在必要的情况下要用越轨的方式把这笔钱拿到手的思想又在他身上抬头,然而他并未给这些计划本身留有余地。现在这些计划又出现了,而且变得更为强烈和迎合他的心理活动。纵使他内心恐惧偷窃和欺骗,然而下述这种思想逐渐使他心安理得。他认为这仅是一种被迫的借贷,将来借款归还后,人们也许仍会尊重他的。但他徒劳地为这种方法的实施绞尽脑汁。他心神不宁和痛苦地度过了白天,思索和策划着。如果那天晚上的最后一小时没有一件特别诱人的机会好像故意跟他开玩笑的话,他也许最终虽然感到忧伤,却是白璧无瑕,从这次考验中可推想而知。
老板委托他到某某地方去邮寄一封贵重的信并让他到银行去付款。这是七张钞票,他点数了两次,当时他并未表示异议,用颤抖的手从中抽出一张放进自己的腰包并将其六张封缄,它们也是通过邮局然后邮寄出去的。
当实习邮递员把这封加过图章的信运走时,他才对此行为后悔莫及。因信封上的通信地址及姓名与它的内容不相符合,他这种贪污公款的方式是诸多贪污项目中最愚蠢和最危险的一种。因最佳情况在发现款数缺少和有关报告到达前,只需几天的时间。当信发走又不作任何更正时,在这件违法事件中毫无经验的拉迪德尔具有一种脖子上已套上绳索和踢开凳子自杀的感觉。但幸好现在仍然活着。时间可能已过三天,他想,也许这仅是一封信,以后不会妨碍我的好名声,我的自由和未来。至于为了这一百马克所得到的一切,对我来说并非只有一次。他感到自己在受审,被宣判,因犯罪而被驱逐和关进牢房而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一切全是罪有应得和咎由自取。
在回家进晚餐的路上他才想起,事情也许最终有较好的进展。他虽不敢希望,这笔款子也许不会被发现;但即使现在钱款少了,人们又该如何证明他是窃贼?穿着星期天外衣和最好的内衣,一小时后他又出现在跳舞广场。途中他又满怀信心,或者说年轻人重又唤醒的热烈愿望麻木了恐惧感。
这天晚上气氛也相当活跃。然而今天拉迪德尔发现,这块广场不仅有富裕的市民阶层,还有下等人,甚至还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游玩。当他喝了四分之一杯国产葡萄酒,范妮尚未来时,对社交朋友的不满情绪又向他袭来,因此他离开花园,以便在外面篱笆后面等待。于是在这凉爽的夜晚,他背靠在围墙的阴暗处,看着一大群人甚至感到惊奇,昨天在同样的人群之间和在同样的音乐之中,他感到如此愉快过,同时舞也跳得如此出众。今天他声称一切使他不太满意。姑娘中有许多人看起来狂妄而轻浮。小伙子们有不良的习性。甚至在跳舞期间通过狂呼乱叫和吹哨来保持他们之间通过争论所取得的认可。那些红纸做的吊灯看起来也不如昨天那样有节庆气氛和光彩照人。他不知道是否因疲劳和羞怯,或是因为他内心有愧所造成的错觉;但观望和等待的时间越长,节日的喧闹声就变得越来越小了,因而他设想,范妮一到,他就同她一起离开此地。
约等了一小时后,看见他的姑娘从花园对面的进口处来了,她穿着红色的短衫和戴着白色的帆布帽,因此他好奇地观察着她,由于他迫不得已等了如此之久,故现在他也想跟她开一下玩笑,并让她也尝尝等待的滋味,同时也激起拉迪德尔想从隐蔽处窃听她说些什么。
漂亮的范妮慢慢地穿过花园,边散步边寻找;但由于她没有发现拉迪德尔,便坐到旁边一张桌子旁,一个服务员来了,她立即向他点头示意。然后拉迪德尔看到,一个小伙子如何向她靠近,这就是昨天惹他刺眼的,出言不逊令人讨厌的家伙。他似乎对她相当熟悉,而在拉迪德尔目光所及的范围之内,看到范妮热情地在向那个家伙打听什么,大概是打听他的去向,而小伙子则指着那个出口并似乎在说,她要找的人刚才在那儿,但现在走掉了。
这时拉迪德尔开始产生怜悯之心,并打算赶往她那儿去,然而就在这同一时刻他惊恐地看到,这个令人讨厌的小伙子如何抓住范妮并同她一块去跳舞。拉迪德尔注意地观察他俩,即使这个男人一些粗暴的亲热举动气得他面红耳赤,但这位姑娘虽挡住了他,却似乎感到毫不在乎。
跳舞刚结束,范妮就从他的舞伴移向另一个在她面前脱帽并客气地邀她起来跳新圆舞曲的舞伴。拉迪德尔想叫住她,打算跳过篱笆向她那儿走去,然而他未到达那儿,就不得不以沮丧的麻木神情看到,范妮如何在向外国人微笑并同他开始讲苏格兰语。在与苏格兰人打交道时,他又看到她与另一个外国人在亲热并抚摩他的手,甚至依偎在他身上,正如昨天她对他自己所表示的一样,而他看到外国人感到温暖了就紧紧地拥抱她。而且在跳舞结束时,就与她一起通过两行树间漆黑的小径漫步,此时这对情侣小心翼翼地却离窃听者越来越近,以使他能非常清楚地听到他们的甜言蜜语和热烈接吻。
于是阿尔弗雷德·拉迪德尔回家去了,眼中噙着泪水,内心充满羞愧和愤怒,尽管如此,但仍为摆脱了妓女而感到庆幸。年轻人从节庆广场回到家里就唱歌,音乐和笑声从园子里传出来;但他感到这所有的声音似乎在嘲笑他和他所享受过的一切乐趣。简直如同服毒而死。他一回家就感到精疲力竭,因此除想睡觉外,不再有其他要求。而当他脱去星期天的西装并习惯地按褶皱放平,把它喀嚓喀嚓地放进装衣服的袋子里时,同时他完整无缺地抽出这张蓝色的镀金钞票。这张纸无辜地放在桌子上烛光下;拉迪德尔把它端详了一会,然后把它锁到抽屉里并且向它摇了摇头。
为了拿到这张一百马克的钞票,他现已成了窃贼,并毁了他的一生。
他似梦初醒地在床上躺了一小时左右,然而此刻他想念的不再是范妮,也不再是一百马克,而他想念的却是韦贝尔·玛尔塔。甚至想到现在他自己把通向她的所有道路全部堵塞了。
<h2>第五章</h2>
拉迪德尔清楚地知道他现在该做什么。他知道不得不自惭形秽是多么痛苦。因而他的心情也非常沉重,尽管如此,他还是下定决心,带着赃款和忏悔之心去向老板自首。挽救他的名声和前程,还有也许可能挽救的爱情。
因此第二天当公证人走进办公室时,他感到非常羞愧。他一直等到中午,却几乎能做到不去正视同事们的目光,因他不知道明天是否还能担任原职并与他们相匹配。
饭后公证人仍不出现,有人透露,他不太舒服,可能今天不会再来上班了。但拉迪德尔不能在此忍耐更久。他借口走了,并且一直走到他老板的住宅之中。老板不愿接见,但他绝望地坚持着要求接见。他叫着老板的姓名,并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渴望与先生商谈。于是他被领到前厅但要他等待。
女仆让他单独等着,他迷惑和恐惧地站在长绒罩面的椅子中间,窃听着房间内的每一个动静,由于汗珠不停地流到额头上,因而他手里拿着手帕。椭圆形桌子上放着镀金的书籍:《席勒的剑鞘和七十年代的战争》。此外那儿还放着一头灰青石雕刻而成的狮子,而在长方形照相框中有一组照片。这儿看起来非常雅致,然而与拉迪德尔双亲的漂亮房间非常相似。因此这一切不禁使人想起了威望、富裕和尊严。照片上介绍的全是衣冠楚楚的人们,举行婚礼时的合影,新郎和新娘都出身于名门望族,一张与原人头大小相同的成人照片从墙上俯视而下,其容貌和眼神使拉迪德尔回想起了韦贝尔女士家已故父亲的肖像。在如此之多的市民尊严之中这位有罪之人片刻间自感沉沦很深。他感到由于自己所犯下的丑行已被这层次的人们排斥在外,并列入卑鄙者的行列之中,而这些人不可能拍照并夹在玻璃板中,甚至放在高雅的客厅之中的。
一种装有调节装置的大型壁钟正在左右摆动它的铜锌合金的钟摆。当拉迪德尔已等了相当长的时间后,那只大型壁钟有一次才发出轻微的似咳嗽的声音。然后又响起低沉的、悦耳的、有力的敲钟声。可怜的年轻人惊恐万分,而此刻公证人穿过门朝他走来。他并不重视拉迪德尔的鞠躬行礼,而立即命令式地向他指着一张沙发椅,自己就座后问道:“您有什么事?”
“我想……,”拉迪德尔开腔道,“我有……,我是——”然后他在喉咙间用力吞下一口气才冲出口来:“我曾想侵吞您的钱款。”
公证人点点头并平静地说道:“您实际上真的偷了我的钱,我已经知道。一小时前已发来电报。那您真的是从数张一百马克钞票中偷取了一张?”
拉迪德尔从口袋中掏出这张钞票,并把它呈递给对方以代替回答。这位老板惊讶地用手指夹着这张钞票,并拿它玩味了一下,然后严厉地看着拉迪德尔。
“此事进展如何?您已经取得了酬报?”
“不,这是我取走的原来的那张钞票,我现在不需要用它了。”
“您真是一个怪人,拉迪德尔,如果您把这一百马克拿走了,我立即就会知道,这不可能是别人干的。此外,而且昨天有人告诉我,星期天晚上在节庆广场上一个声名狼藉的舞厅内看到过您,难道这一百马克与此事无关吗?”
现在拉迪德尔不得不说明,当时他作过很大努力去克制这种令人害臊的邪念,然而一切均事与愿违。这位老先生通过简短的提问仅打断他两三次,其余时间他都专心致志地倾听着,但有时看着忏悔者的脸,不然就看着地板以免打扰他的思绪。
最后他站起身来,在房内来回踱步,沉思地从照片中抽出一张放到手中,突然他把这张照片递给这个罪人看,当时拉迪德尔已完全崩溃似的坐在沙发椅子上。
“请您看看,”他说道,这是美国一家大工厂的厂长,他是我的堂兄,您根本不必把此事对所有人讲,因为他年轻时在跟您相类似的情况下窃取过一千马克,他被其父亲抛弃,不得不被监禁在押,而期满释放后就赴美另谋生计。
他沉默着,又在房内踱起方步来,而拉迪德尔此时注视着这张仪表堂堂男人的相片并从中吸取了一些安慰,那么说在这种德高望重的家庭也出现过失足现象。然而痛改前非的失足者却把坏事变成了好事,甚至现在也能胜任要职,并且他的照片也可放置在正直的人们中间。
此时,公证人将萦回于脑际的思想告一段落,并走向羞怯地望着他的拉迪德尔。
他非常友好地说道:“我对您很抱歉,拉迪德尔,我不认为您是品质恶劣的人,并希望您重新做人。本来我打算铁面无私地处理这件事,甚至要处罚您。但这样做使我俩都很不愉快,并也违反我的基本原则。即使我很乐意相信您有痛改前非的决心,但我也不能向同事推荐您。那么我们之间就私下了结这件案子吧,我不对任何人谈起此事,但您不能留在我的身边。”
拉迪德尔看到这件坏事就如此处理,当然感到非常高兴。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已被辞退而也不知何去何从,感到无限沮丧和悲观。
“哎呀,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寻找一些新的差使,”公证人说道。他甚至异乎寻常地微笑道:“您是诚实的,拉迪德尔,那么请您说说,大概明年春季的国家考试您准备得如何?看您脸都红了。既然如此,即使您有决心通过冬天还能追补上一些知识,恐怕也很难通过考试,因此最近期间反正我已产生这种观点,一直想和您谈谈,现在倒是最好的时机,我的信念也许潜移默化地也成为您的信念,我确信您选错了职业,您不适合当公证人,而且根本不宜涉及公务员生涯,如果您在国家考试中落榜,那不久您就去寻找另一门能继续发挥您才华的职业。
“最好明天您就回家,那么现在再见,如果以后您给我捎一次音信来,将使我非常高兴。只是现在不要垂头丧气,而且也不要做新的笨蛋!——那么再见,顺便请代向您的父亲致以问候!”
他向惊惶失措者伸出手去并用力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然后把还想要说话的拉迪德尔推向门边。
因此,我们的朋友站在街上,他只有几副黑色袖套遗留在办公室内,其实袖套内他根本没有放什么东西。但是他把袖套抽出来,里面一无所有。他只是感到如此苦恼。回故乡和见父亲使他惶恐不安,凭心而论他还是深表感谢,甚至几乎感到愉快的,在警察和耻辱面前不必心惊胆战;因而在他慢慢地穿过街道时,现在不必再面临国家考试的思想也潜行而来,通过这几天的经历,渴望休息和渴望舒一口气的心情油然而生。
因此去漫游时,每天工作日白天时间自由逛荡城市这种异乎寻常的快乐逐渐使他开始感到颇为称心满意。他站在商人的陈列物品前,观望在角落等待的马车,同时也瞭望着秋天蔚蓝的天空,喜出望外地享受了一小时度休假的感觉。然而他的思想又回到老圈子里来了,因为他在他家住宅附近拐弯时,一位貌似韦贝尔·玛尔塔的年轻貌美的女士正好迎面碰到他。于是又勾起了他心中的一切往事。因此他不得不想象,如果玛尔塔知道了他这一段历史,可能会想什么和说什么。直到现在他才想起,他从这儿离开不仅失去了职业和前程,而且还失去了他所喜爱的姑娘的亲近。而这一切全是为了范妮。
他的脑子越清醒,他的要求也越强烈。他没有必要不向玛尔塔致以问候就离开。可是他不愿意给她写信。他只留下一条通过弗里茨·克洛伊贝尔的途径。因此他走到家门前不久又折回到理发店去拜访克洛伊贝尔。
善良的弗里茨为重又见到拉迪德尔感到由衷的高兴,但拉迪德尔仅简单扼要地向他说明,他由于某些特殊原因必须离开岗位而远走高飞。“不,可是!”弗里茨难过地叫道。“但我们至少必须在老地方再相聚一次,谁知道,何时再相逢!那你估计什么时候动身?”
阿尔弗雷德考虑后说:“因为明天我还必须打包,那么后天。”
“但明天晚上我有空,如果你认为合适的话,那我到你那儿去。”
“好的,太好了。那你如果再到未婚妻那儿去时,是否代我向大家多多问候!”
“好的,非常乐意,但你不打算自己再去走一趟?”
“哎呀,但现在是决不可能了,——那就明天吧!”
尽管当天和整个第二天他考虑了究竟应该去还是不去,但他没有鼓起行动的勇气。他说过的话和他的启程远航又该如何解释?此外今日一种愧见江东父老乡亲和怕遭受羞辱的恐惧不安的心情向他袭来。因而他不打包裹,也鼓不起勇气向房东太太辞退房屋,他坐着并在纸上起草给父亲写信用以替代该做的一切。
“亲爱的父亲!公证人不能再聘用我了——”
“亲爱的父亲!由于我并不适合成为公证人——”要委婉而明确地谈出那件可怕的事情并不容易,但编造这封信总比回故乡和告诉他们: 我又回老家了,被人开除了要轻松得多。因此这封信一直写到晚上才算真正写成。
晚上他非常疲惫而乏力,而克洛伊贝尔发现他还从未如此温良恭顺过。克洛伊贝尔给他带来一只有宝石之光辉、又具有高贵之香气的小巧的玻璃瓶作为分手而馈赠的留念物。克洛伊贝尔把礼物递给他并说:“我可否把这个礼品赠你作为留念吗?一定还可装进箱内。”此时他环视了一下周围并惊奇地叫道:“你根本还没有打包!要我帮你忙吗?”
拉迪德尔无把握地望着他并说:“是的,我还没有到需要打包的地步,我还必须等待一封信。”
“这使我感到很高兴,”弗里茨说,“这样还有时间道声再见,你知道,我们本打算今晚一块到韦贝尔家去的,如果你就这样不辞而别,那未免太遗憾了。”
对可怜的拉迪德尔来说,似乎一扇通向天堂的大门刚打开,然而瞬间又被关闭。他想说些什么,但只摇了摇头,但当他想克制自己时,嗓子里的话使他感到哽咽,然而他竟在惊讶的弗里茨面前意外地呜咽起来。
“啊,亲爱的上帝,你怎么啦?”他惊奇地叫道,拉迪德尔默默地示意拒绝,但克洛伊贝尔看到他所钦佩和感到自豪的朋友流泪,感到非常激动和感动,以至于拥抱起拉迪德尔如同拥抱一个病人一样,抚摩他的双手并答应给他提供帮助,但说话的语气不太肯定。当拉迪德尔又能说话时,他说:“唉,你帮不了我忙,”然而克洛伊贝尔不让他安宁,因此最后拉迪德尔如同获得拯救而出现,他向一颗善良的心灵忏悔,结果克洛伊贝尔让步了,他们面对面坐着,拉迪德尔把脸转向暗处就开始坦白:“你知道,那时候我们初次一块到你的未婚妻家去——”接着他又继续叙述他对玛尔塔的爱,他们之间的争吵和分手,以及这件事使他非常痛苦。不久他又谈到了射击节,谈到了他的恼怒和被抛弃,又谈到关于跳舞的经费和范妮以及一百马克的钞票,接着说明这张钞票是如何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的,最后谈到昨天同公证人的交谈以及他目前的处境。他也承认,他无脸就这样回去面见父亲,于是他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因而现在提心吊胆地等待回信。
弗里茨·克洛伊贝尔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事情的全部经过,拉迪德尔的经历使他感到苦恼和内心震撼,当拉迪德尔沉默不语并让他发言时,他就轻声并胆怯地说道:“你那时的行为使我感到不安,”他自己虽肯定从未在生活中侵吞过一芬尼公款,但他继续说道:“这种中饱私囊的事情每人多少有一点,再说你已把全部赃款又退回原处,我现在还能说什么呢?现在主要问题你该另起炉灶。”
“是呀,但愿我能意识到这一点!我想,我也许完蛋了。”
“你别这么说,”弗里茨叫道,“难道你真的什么也不会吗?”
“确实一无所长,我现在也许要当碎石工人了。”
“这倒不必,——我只想知道,有一件事是对你有点委屈——”
“什么事?”
“真的,我倒有一个建议,只怕是我的一个笨主意,而你采纳它未必适当。”
“但不一定!我自己根本不会这么想的。”
“看,我是这样想的,——你的确有时对我的工作很感兴趣,而且作为乐趣亲自尝试过,你在这方面确有很高的天资,不久定能胜过于我,因为你有灵巧的手指和高超的审美能力。我认为,也许不能马上找到较好的工作时,你是否愿意尝试我们的手艺?”
拉迪德尔感到惊讶万分;他从未想到过这一点,他觉得理发师这一项职业迄今虽并不丢脸,然而也不太高尚。但现在他已从那个高层次中降下来,因而很少再有理由去轻视任何一种诚实的职业。他也感觉到这点。再说弗里茨如此夸奖他的天才使他很舒服。经过一番考虑后他认为:“但愿这根本不算是最愚蠢的下策。但你知道,我已长大成人,而且也习惯于另一种的环境;我恐怕很难做到再次开始在某师傅门下当学徒的生涯。”
弗里茨点头道:“好,好,事实也并非所想象的如此!”
“那么实际情况又如何呢?”
“我认为,你可在我这儿学习还必须学会的所有的理发服务项目。或者一直等到我有自己的理发店,时间决不会太长。但你也可现在就到我店里来,但愿我师傅很乐意吸纳一个机灵而又不收报酬的实习生,到那时我也可指点你,而且一旦我自己的理发店开张营业,你就可进入我店,习惯于这种工作对你来说也许的确不太容易;但若有一个良好的主顾关系时,这也并非不光彩的职业。”
拉迪德尔听得津津有味,正中下怀。因此感到他的命运就在此作出抉择。如果说从公证人候补者变成理发师肯定也是一种退步的话,然而对一个发现了自己的真正职业和找到适于他才能发展的道路的男子汉来说,内心无不感到莫大的欣慰。
“你,这的确太好了!”他愉快地叫道并向克洛伊贝尔伸出手去。“现在我大概才算又有了岗位,我的老爸甚至也许不会马上同意,但他必然会确实看到这一点。然后你与他谈一次话好吗?”
“若你认为有必要——,”弗里茨羞怯地说。
现在拉迪德尔如此醉心于他未来的职业,并如此热情洋溢,以至他渴望立即做试验。不管克洛伊贝尔愿意与否,他不得不坐到理发椅子上,让他的朋友剃须,洗头和理发。请看,一切干得非常出色,弗里茨几乎提不出一些小小的忠告。拉迪德尔向他敬烟,取来酒精炉并沏茶,聊天,他的抑郁症得到迅速治愈使他的朋友感到十分惊讶。为了弄清楚这种情绪的变化,弗里茨还需要一段较长的时间。但阿尔弗雷德的情绪终于使他感动得入迷,甚至失去并不多,正如过去快乐时光,他又抓起了吉他并唱起了轻薄歌曲。只有看到那封还放在桌子上而且是克洛伊贝尔走后的那天晚上还忙了很久,直到深夜才写完的给他父亲的信才能中止他的行动。他把信又通读了一遍,对它始终感到不满意,因而最后下决心,立即回故乡并亲自坦白交代。由于他从厄运中找到了一条出路,故现在他敢于面对现实。
<h2>第六章</h2>
拉迪德尔探望父亲回来后,虽变得有些心平气和,但他的目的也达到了。他在克洛伊贝尔师傅手下当了半年不计报酬的实习生。由于他分文不挣,而且每月的零用都由家中省吃俭用供给,因此一开始他就看到自己的境况在大大地恶化。他不得不放弃高雅的住房,而去租了一间简陋的卧室,此外他也改掉了与他目前身份似乎不再相适应的某些习惯。仅把吉他保留在身边,因它能帮他解除许多烦恼。现在他可不受约束地耽于他的爱好,细心护理他的头发和小胡子,保护他的手和指甲。经过短期培训后他就要成为一个人人赞不绝口的理发师。他叫人带着最好的毛刷、画笔、油膏和肥皂,还有洗发水和香粉赠送给他的朋友。比这一切使他更感到幸福的是在新的职业中所得到的满足和从现在起就要从事符合他才能的职业,并在这种职业中他有作出显著成就希望的内在的确信。
刚开始人们自然只让他干些下手工作。他只能给孩子们剃头发,给人们剃须和清洗梳子和刷子,然而通过编梳人造辫子的熟练技巧很快获得师傅的信任,而且没等多久他就经历了这光荣的一天。准许他为一位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的先生服务。这位顾客相当满意并给了小费,因此现在情况就是一级一级地在向前发展。唯有一次他割伤了一位顾客的面容,只得容忍别人对自己进行谴责。此外,他几乎总是得到赞扬和成功。尤其弗里茨·克洛伊贝尔非常钦佩他,故直到此时才真正把他视为选拔人才。因为即使他自己也是一个精通业务的理发师,但他缺乏创造力——擅长对每一个人头塑造一种相应的发型。同时还缺乏同顾客保持轻松自如,愉快和谐的周旋能力。在这方面拉迪德尔是很突出的。因此三个月后那些爱挑剔的老顾客们已经一再挑选拉迪德尔为他们服务。他也懂得,顺便开导这些先生要经常购买新的润发脂、剃须膏和肥皂,较贵的小刷子和梳子;而实际上在这些事情中,每个人都很乐意和感激地接受他的建议,因他本人在这方面看起来就是很好的楷模。
由于工作占用了他很多时间和精力并以此感到满足,因此他就较容易忍受情感上的各种匮乏。甚至于他也能耐心地坚持同韦贝尔·玛尔塔的长期分离。一种羞愧的感情阻碍他以新的形象在她面前展现。他甚至恳求弗里茨,在两位女士面前要保密他的新身份,但这只保持一个短时间是可能的。梅塔对其姐姐倾心于漂亮的公证人候补者一事并非熟视无睹,她争取弗里茨的帮助,因此不久就真相大白。于是她就渐渐向姐姐透露他的新闻,所以玛尔塔不仅得知她的钟情者由于健康欠佳而更换职业,而且还对她的爱情坚贞不渝。另外她还得知,拉迪德尔认为自己的新身份必然愧见于她,因此在他干出些成绩并为将来奠定前程前,每次他都不愿过早地出现。
一天晚上在姑娘的寝室里又谈起了“公证人候补者”,梅塔称赞拉迪德尔超过方块老K,但玛尔塔的态度始终如往常一样冷淡而避免明确表态。
“请注意,”梅塔说,“他步子迈得真快,竟然在我的弗里茨面前还谈到结婚。”
“我不反对,甚至祝福他。”
“但这也包括你在内,不是吗?或者说你绝不愿下嫁一个身份低于公证人候补者的男人?”
“别把我纠缠进去了!这位拉迪德尔一定知道,他该到何处去为自己寻觅一个新娘。”
“他会去找的,但我希望,对待他不要太冷淡,现在因他很腼腆,不易正确地找到这条路,若不给他指点,他也许会四条腿爬行而走。”
“那肯定。”
“好,要我去指点吗?”
“那么是你喜欢他?但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理发师,我认为。”
梅塔现在沉默不语,但却笑在心里。大概看到她刚才的辛辣如何刺痛了她的姐姐,她在思索如何把这个变得胆怯的人再度吸引过来,同时她又倾听着玛尔塔所发出的隐隐约约的叹息声中含有一种微妙的幸灾乐祸心情。
正当此时,弗里茨的老师傅又从沙夫豪森传来通知,并告诉他们,他打算不久要休息一个晚上。此外他又问询克洛伊贝尔的想法如何?同时他又提到了理发店出让的款数以及弗里茨必须从中付多少定金。条件是廉价和友善的,但克洛伊贝尔的资金达不到师傅的要求,结果他忧虑地四处奔走,而怕耽误他成为独立自主经营者和缔结良缘的大好时机,最后他强令自己并通过书面告诉师傅取消前约,因而直到此时他才把全部情况告诉了拉迪德尔。
拉迪德尔心有灵犀一点通,但他不让弗里茨过早地知道想与他珠联璧合之事。于是他立即建议,要把此事禀告父亲。若争取到父亲的支持,他们就能共同接收这爿理发店。
当两个年轻人带着他们的希望和要求来找老拉迪德尔时他感到很吃惊,但他不愿立即对此表态。然而他对在决定性时刻如此善待他儿子的弗里茨·克洛伊贝尔颇为信任,阿尔弗雷德也随身携带了受他师傅特别嘉奖的证件。他感到儿子正在走正道,因此他考虑给儿子在合资中抛砖引玉。经过数天反复交谈后他决心亲赴沙夫豪森,以便亲眼目睹一切。
这笔买卖达成协议,因此全体同仁向两位股东致以热烈的祝贺。克洛伊贝尔决定春季举行婚礼并且要求拉迪德尔任第一男傧相。那时到韦贝尔家拜访不必再回避。因此拉迪德尔来到弗里茨的社交圈时,由于心跳几乎上不了多级的楼梯。上面迎接他的是习惯的香气和习以为常的黄昏薄暮。梅塔微笑着向他问候,而老母亲害怕而忧虑地望着他。但穿着一件深色上衣而面色有些苍白的玛尔塔严肃地站在明亮房间的后面向他伸出手来。而这次她神态上的迷惑几乎不亚于自己。双方寒暄一番,互相问候健康,大家从小而旧式的高脚杯中喝了一杯淡红的醋栗甜酒并谈到了弗里茨和梅塔的婚礼以及一切相关事宜。拉迪德尔先生请求玛尔塔小姐赏光,允许他成为她的护花使者。拉迪德尔受到邀请,现在又可经常到她家作客。两个人仅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客套话便面面相觑。每次对方都采用一种难以表达然而更吸引人的方式改变现状。相互不用表白,他们每次都意识到并感觉到,在那段时间内对方也忍受了很大的痛苦。因此他们都暗自决定,不再毫无理由地在感情上互相伤害。他俩也同时惊异地发觉,长期的分离和固执并未使他们互相疏远,而是使他们的心贴得更近了。甚而他们似乎彼此都有打算,现在就把他们间的重要问题提到议事日程上来。
而且情况也确实如此,梅塔和弗里茨经过默契后把这两个人看成是一对好像已有承诺的伉俪。这一点对他们婚姻的促成作出了不小的贡献。每当拉迪德尔来到这个家里,大家都很自然地认为,他是因玛尔塔而来,而且尤其希望同她相聚在一起。拉迪德尔在弗里茨和梅塔的婚礼筹备中热诚相助,而且如此全力以赴,好像这关系到他自己的婚礼似的。因而他默默地并用一种精湛的艺术为玛尔塔设计出一种漂亮而新颖的发型。
现在已是婚礼前的几天,因而家里弄得乱七八糟,有一天他隆重地出现,耐心地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因为他要同玛尔塔单独在一起,向她吐露一个宿愿,并向她提出一个大胆的请求。她变得面红耳赤,但认为这一切均在意料之中。当她发现所选择的这一天日子并不适宜时,但她不愿耽误任何事情,只是作了谦虚的回答,他只能让步迁就。后来他又受人鼓励地提出了他的请求,这个请求除了允许在婚礼那天给玛尔塔小姐做一个他本人设计的新颖发型作为款待外,别无他意。
玛尔塔惊奇地表示愿意让他作模特儿试验,梅塔不得不相助,而现在拉迪德尔终于等到了他的宿愿得以实现并且手里拿着玛尔塔金黄色长发的这一时刻。刚开始玛尔塔虽希望梅塔独自帮她梳理,而拉迪德尔仅在旁当顾问。但玛尔塔的主张并未得以实现,而拉迪德尔不得不很快地就用自己的手一把抓住了头发并不再离开这个位置。当发型即将完成时,梅塔让他俩单独在一起,谎说一会儿就来,但她故意拖长了时间。此时拉迪德尔完成了他的杰作。玛尔塔在镜中看到自己非常美,而拉迪德尔站在她身后,还不断地进行修改。此时此刻一种激情战胜了他的理智,他竟然用柔嫩的手在漂亮姑娘的颞颥上方多情地抚摩起来。而她那时窘迫地转过身去并用湿润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一切油然而生,拉迪德尔向玛尔塔俯下身去并吻她,接着被淌着泪水的她紧紧抓住,在她面前跪下一直跪到允许作为她的爱人和新郎时才站起身来。
“我们应该把此事告诉妈妈,”这就是她的第一句令人心悦的情话,他当然表示同意,虽在这位忧郁的老寡妇面前他有些担忧。当他站在她面前同时手里拉着玛尔塔并紧紧地不放开她的手时,老夫人只是稍微摇了摇头,她茫然无知和忧虑地望着他俩,同时不表示赞成也不表示反对。但梅塔叫着跑了过来,而且她们姐妹俩现在互相拥抱,互相欢笑和激动得热泪盈眶。直到梅塔突然站住,用双臂把姐姐从身前推开,然后又紧紧抓住她,接着热衷于欣赏她的发型。
“真是太好了,”她对拉迪德尔说并向他伸出手去,“这是你的杰作,但现在我们可以互相称‘你’了,是吗?”
在所选定的黄道吉日,婚礼和订婚典礼光荣地同时举行。此后拉迪德尔匆匆地赶往沙夫豪森,而克洛伊贝尔夫妇俩同路去度蜜月。老师傅把理发店转让给拉迪德尔,而他立即就着手开始,好像他从未经营过其他职业似的。在克洛伊贝尔夫妇回程前的几天中,老师傅一块照料,当然这很有必要,因理发店里出入人数频繁。拉迪德尔很快就看到他在此鸿运亨通。而当克洛伊贝尔同他妻子乘汽船从康斯坦茨归来时,拉迪德尔当然去迎接了他们,归途中拉迪德尔迫不及待地炫耀他将来扩大经营的建议。
下一个星期天,两个朋友连同年轻的妻子出外散步,来到莱茵河瀑布浏览风光,莱茵河瀑布在那个季节水资丰富,他们满意地坐在这儿枝叶茂盛的绿树下面,看着白色的瀑布在流动和飞溅,同时谈论着往昔的时光。
“是的,”拉迪德尔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一边仰望着奔腾的激流顺水而下,“下星期就是我的考试日期。”
“你感到遗憾吗?”梅塔问道。拉迪德尔不予回答,他仅摇了摇头,接着笑了笑。随后从衣袋里拿出一小包东西,把它打开,取出半打精制的小蛋糕,从中分给其他人几个,自己也拿了一点。
“你一开头就做得很好,”弗里茨·克洛伊贝尔微笑道。“你认为这爿理发店定能承担这么多?”
“能承担,”拉迪德尔边咀嚼边点头,“能承担并且还得承担更多。”
(1908)
1 莱茵河畔汤奴斯山西南部之山脊。
2 一种琵琶类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