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她在检查室里不是待了二十或二十五分钟吗?”
“不可能!三点钟的病人晚到了几分钟。他到的时候,梅已经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好了。”
蓝思警长显得坐立不安:“好吧,其实我根本就不信布鲁娜·福斯特,不过你也知道,我必须调查调查。”
“如果可以,我想和她谈谈。我跟你一样,急着找出真相。”
“她现在还惊魂未定。昆因医生认为——”
“我才是她的医生,警长。”
看得出来,警长在职责和友情间挣扎为难,也许正在后悔干吗不一开始就打电话给我。“好吧,跟我来。”他说。
出发前,我对梅说:“别担心,没人真觉得凶案和你有牵连。”
“谢谢你,山姆医生。”
结果,昆因医生已经把布鲁娜带来圣徒纪念医院照X光了。我们在离诊所不到一百码的观察室找到了她,披着毯子坐着,昆因医生正在看她的X光片。“你好,山姆。”医生说,“我不是有意插手你的病例,不过警长打电话来,说——”
“没关系,我理解。”我转向布鲁娜,“汉克的事,我很遗憾。”
“是她——你的护士,梅·罗素!是她杀了汉克!”
“冷静点。”我站在昆因医生背后,看着X光片,“骨折了?”
“没有。正如我怀疑的那样,只是皮外伤。她想保护丈夫,挨了一锤。”
“梅还想杀了我。”那女人坚持说。
我坐在她旁边,说:“告诉我发生的一切,布鲁娜。’
不愉快的回忆让她面色一沉:“差二十分钟三点,就开始下雷雨了。现在几点了?”
“快五点。”
“才两小时!似乎过了一天。”
她没再说话。我催促道:“雷雨——”
“是的。暴风雨从西边过来,雨势很大。汉克和我其实不害怕,但我们还是按惯例去了避雷室。避雷室里没有窗户,关上门之后就听不到雷声了。过了几分钟,楼下传来一阵动静——汉克说像是前门砰地被关上了。”
“前门没锁?”
“上帝啊,当然没有!这附近,有谁大白天还上锁?”
“请继续。”
“又过了一两分钟,一阵剧烈的雷声响起。我们隔着门都能听见。汉克怕闪电把谷仓引着了,打开门想出去看看。他刚一开门,就发现梅·罗素拿着一把锤子,站在门口,眼神疯狂!她头发是直的,被雨湿透,全身也像是被水泡过一样。从头到尾,她没说一个字。”
“她穿着什么衣服?”
“绿色连衣裙配黑腰带,外面罩着一件黑外套,但雨还是把她淋透了。”
我转过身,面对蓝思警长:“满意了吗,警长?梅今天穿的是蓝色毛衣、黑色裙子。我从没见她穿过绿色连衣裙。而且,你也看到了——她全身上下都是干的。”
“就是她!”布鲁娜坚持道,“她用锤子敲了汉克的头两下。我想把锤子抢过来,她又冲我攻击。我一闪,肩膀挨了一家伙。就是她!”
“会不会是其他人装成梅的样子,比方说戴了顶假发?”
她摇摇头:“她攻击我时,我抓住了她的头发,不是假发。”
“然后呢?”
“我摔到地上,心想她肯定要再冲我挥动锤子——像杀死汉克一样,也杀死我。但暴风雨突然过去了,她好像立刻改变了主意,逃出避雷室,冲到楼下。我听到前门猛地关上。然后,我挣扎着给警长去了电话。”
“你听到汽车开动的声音了吗?”
“没有。”
昆因医生继续着他的检查,我把蓝思警长拉到一边。
“你怎么看?”他问道,“听起来她说的是实话。”
“不过这不可能,警长!她要么搞错了,要么睁着眼睛说瞎话。没有第三种可能性。”
“我们怎么调查?”
我考虑了片刻:“我们得找些相似的姑娘回来,就像城里的警察一样,让布鲁娜来认人。布鲁娜只在家里见过梅一次,可能把其他人错认成她。我去找些金发的护士回来,让梅也换上白大褂,混在里头。然后我让她们一一从门口走过,看布鲁娜能不能认出梅来。”
“我觉得这办法可行。”蓝思警长附和道。
我很肯定,这么一来问题肯定能解决。护士们都很愿意合作,纷纷换上一样的白大褂。然后我找到梅,把来龙去脉告诉她。我先让护士们一个一个从门口走过,布鲁娜·福斯特在房里看着。最后,我让梅走了过去。
“就是她!”布鲁娜伸出颤抖的手指,惊叫道,“就是她杀了我的汉克!”
那天晚上,我开着车跟在梅后面,送她回到大药房楼上,租住的公寓。到了之后,我上楼和她聊了聊。
“那女人在撒谎,”我说,“就这么简单。”
“才没有这么简单!她为什么要编造这种故事?如果是她杀了自己的丈夫,大可以说闯入者是个不认识的流浪汉。为什么咬住我?”
“我也不知道。”
“被雷声吓坏时,我确实失去几分钟意识。也许我在无意识中,真跑去那儿,杀了那个可怜的人?”
“你真认为你能在十五分钟内换两次衣服,开车跑个来回,甚至还弄干了头发?”
“我不知道,没准儿我是飞过去的!——我告诉过你,梦见了锤子。”
“没错。”我一直不想回忆起她提到的这个梦。我不相信超自然现象,也不相信有人不用飞机就能飞起来。
“如果她说的是实话,还有其他解释吗?”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双胞胎姐妹?”
“没有。”她微微笑了笑,“想象不出世上有两个我,你呢?”
她坚持要我留下来吃晚餐,我恭敬不如从命。她厨艺不错。我们一边喝着鸡尾酒,她一边炖着猪排。我可没想到在北山镇能受到这种招待。
刚吃完晚餐,蓝思警长就来了。看到我也在,他似乎颇为沮丧:“上帝啊,大夫,我很抱歉。”
我注意到梅脸上流露出的恐惧。
“抱歉什么?”
“我不得不逮捕你,梅。我们找到了第二个证人,证词和布鲁娜吻合。”
“什么?”
“暴风雨来的时候,雷克斯·斯特普尔顿正在福斯特家附近那块地里,要把那些破旧的汽车移走。他说就在三点钟之前,雨势变小之后,看到你从福斯特家跑出来。梅,他还说你手里拿着一把锤子。”
她控制不住面部表情,转过身去背对我们,双手撑在餐桌上。“这不是真的。”她说,“我没有杀他,我没有。”
“当然你没有,”我对她说,“警长——”
“很抱歉,大夫。你提供的不在场证明确实很有力,但现在有两个人坚称在案发现场看到她。我不得不扣留她,至少今晚。”
“我要去找斯特普尔顿。”
斯特普尔顿还在修车厂加班。他正在修理一辆最新款奥兹莫比尔汽车的发动机,抬起头来,说:“你好,大夫。等我一分钟。”
“雷克斯,你干吗要撒谎,说今天在福斯特家附近看到了梅·罗素?”
“啊?我没撒谎。她是在那儿。”他站起身来,“我真的很抱歉,大夫。一听到发生了凶案,我立刻去找了警长。”
“凶案发生时,她正和我在一起,不可能同时出现在案发现场。没人能同时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地方。”
“这我不知道,大夫。我只知道自己亲眼看到了什么。我听到门砰的一响,朝福斯特家的房子一看,就看到她从门廊跑出来,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一把锤子。”
“她朝哪儿跑了?”
“屋子后面,她穿过田野跑向蛇溪边,消失在树林里。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后来回到镇上,才听说发生了凶案。”
“你不会是看错了吧?”
“该死,就是她,大夫——”
那天晚上,我睡不安稳,老想着不可能的犯罪,脑子里冒出各种可能的解释。快到早上的时候,我甚至想象出雷克斯·斯特普尔顿和布鲁娜之间关系暧昧。情夫杀了可怜的丈夫,然后奸夫淫妇一起撒谎。不过,即便这是事实,也还有同样的难解之谜——他们干吗非要陷害梅,最不可能杀人的人?
一大早我就到了诊所,无精打采地磨到九点。我期待梅随时出现,转念一想才记起,她在监狱里。
万一布鲁娜和雷克斯没有撒谎怎么办?
如果梅没对我坦白一切呢?
我往剑桥的拉德克利夫学院注册办公室打了个电话。电话一接通,一个女人接起来之后,我马上自我介绍,然后问起梅·罗素的情况。“她大概于一九三○年从贵校毕业。”我说。
“没错,医生,我记得梅。非常迷人的年轻女士。”
“她有双胞胎姐妹吗?”
“没有,这我敢肯定。她是家族里唯一就读敝校的人。成绩非常突出。”
“你知道她家里的地址吗?我得找她父母谈谈,这很重要。”
“她父母?你不知道吗?她读大二的时候,父母双双遇害身亡。”
“什么?”我感到一阵晕眩,赶紧抓住办公桌,“你说什么?”
“她父母双双死于谋杀。有人闯进屋里,用锤子杀死夫妻二人。凶手一直没抓到。”
我深吸口气,问道:“梅有嫌疑吗?”
“哦,不。案发时她在学校宿舍里。”
我谢过女人的帮助后,挂了电话。接下来就该通知警长,让他查查这桩旧案的具体情况。不过无须调查我也知道,梅的父母是在暴风雨期间,死在自家的避雷室里。
类似的事情怎么会两次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难道梅具有某种分裂的人格,可以同时出现在不同的地方?不管答案是什么,我必须见她。我打算用刚刚得知的信息质问她,逼迫她对我坦白。
我开车到监狱,匆匆进入警长办公室。“我必须见见梅。”我说。
“太迟了,大夫。今天一大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律师,把她带走了。我别无选择。在案件提交本郡大陪审团[6]审议前,我不能扣押她。”
“一个律师?她去哪儿了?”
“我猜回她租的公寓去了吧。她没给你打电话?”
“来吧,警长,我们一起去找她。”
“怎么了?”
“路上我再告诉你。开我的车好了。”
我开着梅塞德斯行驶在主街上,把打电话给拉德克利夫学院之事原原本本告诉了警长。我有种感觉,大事不妙了。这种不妙感不仅仅因为天空中异常的光线,预示着今天晚些时候也许又有一场暴风雨。更重要的是,我感到局势紧迫,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就在这时,梅公寓楼下的药店出现在眼前。我一眼就看到街角那辆熟悉的黄色杜森博格汽车,如同困兽脱笼一般飞奔而去。开车的人是梅,她惊讶地回头看了看我们,然后重重地踩下油门。
“坐稳了,警长!”我高声叫道。
“她打算去哪儿?”
“追上去就知道了。”
杜森博格沿着主街飞奔着,越开越快。我紧紧跟在后面,越追越近。当我们来到镇外的郡道后,我发现自己有机会追上去,和她并排行驶。不过,就在此时,她突然转过头看着我,眼神疯狂,然后猛地向左一打方向盘。
“她疯了。”蓝思警长叫道,“她想撞我们。”
确实如此。梅塞德斯车身猛地一震,耳边响起一阵尖锐的金属擦剐声。我知道她成功了。梅塞德斯猛烈地抖动着,差点儿掉到路基下面去。我加快车速,想绕到前面去,挡住她的去路。结果证明,这个决定是错误的。杜森博格车头重重地撞上梅塞德斯车身一侧,差点把我们撞翻。梅把车子倒退了五十英尺,我以为她要绕过我们继续前进。还是警长首先发现她的真实意图。“大夫,她打算杀了我们!”
杜森博格汽车朝我们直冲过来,速度越来越快。我想跑,但被困在撞坏的车里,眼前女人疯狂的面庞越冲越近,我还以为这将是自己一生最后看到的画面。
说时迟那时快,蓝思警长举起左轮手枪开了一枪。在子弹的冲击力下,杜森博格的挡风玻璃被击得粉碎。
汽车失去控制时,我听到一阵恐惧的尖叫。她的车子从我身旁险险地擦过,碰到梅塞德斯的后挡泥板,然后一头撞上了一棵树。
我和警长一起向撞毁的汽车跑去。警长手里还举着枪,但很明显,其实大可不必。车内血流满地,我试图找到她的心跳声,但失败了。
“这就是你要找的凶手,警长。”我对他说,“不过,看来不需要审判了。”
“结果凶手还是梅·罗素!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大夫?她是怎么办到的?”
“不是梅·罗素,”我纠正他说,“这是她的双胞胎兄弟。过去的一个月内,你在毫不知情时,一直关押着他。”
我们回到梅的公寓,找到了她。她嘴被塞着,整个人被绑在床上。我们一放开她,她马上问我:“马丁在哪儿?”
“他是你的双胞胎兄弟?”
她点点头:“我早该告诉你他的事。”
我们把发生的一切告诉她。她不禁哭出声来,但哭得不算凶。
“是他杀死了你们的父母,对吗?”
她点点头,擦了擦眼睛:“直到汉克·福斯特被杀,我才敢肯定。案件细节太相似了,不可能是巧合。正因如此我才那么沮丧。当他从监狱放出来后,跑来找过我。我恰好跟他说起在福斯特家的避雷室晕倒的事。说我是因为想起父母被杀,才失控地昏过去。昨天暴风雨来袭时,他跑到福斯特家,犯下了和过去一模一样的案件。那时候我就全明白了。”
“他穿的是你的衣服。”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摇摇头,“现在我才知道,他病得厉害。”
“他怎么会被我关进监狱?”蓝思警长问道。
梅叹了口气:“一个月前发生车祸时,我和马丁都在车上。那天他突然发了疯,想跟我抢方向盘,所以我才开到沟里——”
“你说当时分了心,”我指出,“但一直没进一步说明。你还说在事故中丢了一部分衣物。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又没烧起火来,车子也没怎么受损。在这种情况下,你的衣服怎么会丢?除非是被人偷了。”
她点点头:“我们冲进沟里之后,他抢过我的一个行李箱,逃进树林里去了。箱子里有几件他的衬衣,但大部分是我的衣服。我猜他逃跑是怕我生气,怕我因为车祸对他发脾气。而且,我确实很气——那全是他的错。”
听到这儿,我替她接着说道:“梅说自己没有双胞胎姐妹,但从没说过兄弟的事情。我知道她有个兄弟,因为她告诉过爱玻。今天上午在汽车追逐战中,我发现梅居然对她的宝贝汽车毫不爱惜,直接朝我们撞过来。那时我才明白,她不是梅。要么是她的另一个人格,要么是另外一个人。如果是另一个人格,不能解释为什么同一时间,她可以出现在不同地方。因此,唯一可能的解释是,那是另一个人。不管是梅,还是拉德克利夫的女人,都说过梅没有双胞胎姐妹,但兄弟呢?会不会是双胞胎兄弟?”
蓝思警长打了个响指:“我想起来了。他就是你到我办公室那天,被我释放的那个流浪汉!”
“没错。当时他还留着胡子,所以我没看出来和梅长相一样。你当初抓他,多半就是因为一头长发和乱蓬蓬的胡须。”
“他一看就是个流浪汉,不是这附近的人。”
“他还带着行李箱。关押四周后,你释放他时,不得不去财物保存室翻出来。在我看来,没几个流浪汉有拉杆箱吧。”
“被释放后,他来找我。”梅说,“我还以为他早离开了。我问起行李箱,他说弄丢了。山姆医生,你可能注意到了,见到他后,我整个礼拜都坐立难安。后来我听说了福斯特命案,一切都明白了——是他杀了我们的父母,现在又再次犯案。不过,我没办法告诉别人。”
“所有事都说得通。”我说,“剃掉胡子后,他和你看起来一模一样。布鲁娜说过,凶手一直没开口。她没撒谎——她是真以为那是你。”
梅点点头,半晌才控制住情绪,再次开口:“今天早上他找来一个律师,把我弄出监狱,自己就在公寓等我。当时他身穿一件我的连衣裙。简直太疯狂了。我想跟他讲道理,说服他去接受专业治疗。结果他把我捆起来,开着车跑了。”
“他居然没把你也杀掉,真是个奇迹。”蓝思警长说。
“我知道他不会,”梅眼中涌出泪水,“那就像是让他自杀!”
“我希望梅关于父母惨死的噩梦就此过去。”山姆医生说道,“但她决定回波士顿接受心理治疗,我们只好告别,这让我挺难过的。第二年圣诞节,她写信告诉我过得不错,遇到了一个很好的小伙子。她那辆杜森博格汽车撞得没法修了。雷克斯倒是把我的梅塞德斯修整一新。因此,我当时只缺一个护士了——后来也找到一位,芳名琼恩[7],而且她竟然帮忙解决了一桩连我都被难倒的谜案呢!具体情况下次再说。”
[1]Easter,是基督教纪念耶稣复活的一个宗教节日。每年春分过去,第一次月圆后的第一个星期日就是复活节。日期不固定,一般在3月22日至4月25日之间。复活节的传统包括彩蛋、兔子,等等。
[2]Duesenberg,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着名的豪华车品牌,尤其是旗下的J型豪华车更是负有盛名。“二战”后品牌衰落。至今杜森博格旧车仍是老爷车中的上佳品。
[3]爱玻(April)在英文中是四月的意思,梅(May)是五月的意思,所以警长一语双关地开玩笑。
[4]Radcliffe College,女子文科学院,着名的女子常青藤——七姐妹女子学院之一。1963年起和哈佛大学授联合学位,1999年正式并入哈佛大学。
[5]本故事发生于1935年,当时的美国总统罗斯福施行新政,抗击萧条,逐步收到成效。从1935年开始,美国几乎所有的经济指标都稳步回升。
[6]Grand jury,又叫起诉陪审团,和法庭上6至12人组成的审判陪审团区别。大陪审团人数一般为13至25人,负责听取检察官的报告,审查检察官提出的证据,决定是否应当对被告进行起诉。
[7]June,英语六月的意思。和爱玻(四月)和梅(五月)相映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