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不错,”她告诉我,“即使考虑到一些突发事件。”
“修道院那扇门谁买了?”
“这个问题问得好。买家是一个叫做杰克·米歇尔的人。他是拉斯提·瓦格纳的经纪人,随同瓦格纳一起在各地活动。门还在镇上,我们准备用船运到加利福尼亚。”
复活节后的星期一。我开车经过修道院的残骸时,决定下车看看。入口没有上锁,荒芜的走道上草已及膝。有一处屋顶已经被烧穿,风吹日晒的院墙仍看得出大火肆虐的痕迹。有一些迹象显示,这里是孩子们玩乐的秘密基地。走在通往修道院后院的旧路上,我发现一枚用过的猎枪弹壳。那时每个农家的手头都会为了安全备一把武器,就好像鸡舍附近总有狐狸踅来踅去。
吃过中饭,我来到蓝思警长的办公室。
“今天早上我去黑修道院逛了一圈。你能不能再跟我说说那场火灾和当时的调查结果?”
警长露出熟悉的无奈表情:“医生,咱们手头没有案子了,不管是现在还是一九二一年。拉斯提·瓦格纳被一把空枪打死了,但这不是不可能犯罪,这是个意外!”
“我现在只想谈谈修道院的火灾。跟我说说在火灾中丧生的那个年轻人。”
他走到文件柜旁,打开最下面的一个抽屉。
“我自己也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那份文件了。说不定过了这么久早就扔掉了。”打开薄薄的文件夹,他取出一些文件和照片。
“死者名叫弗利兹·海克,十八岁,和瓦格纳同龄。帅哥一个,看看这张照片,右边的这个人就是他。”
“他旁边的人是瓦格纳吗?”
“不,那是海克的弟弟。”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我怎么就没注意到呢,他俩挺像的。”
“我们是在他们位于哈特福德的家里拿到这张照片的,因为当时要确认身份。照片上的人毫无疑问正是海克本人。他的指纹被哈特福德警察局记录在案。他和瓦格纳虽然偷了一辆车,但并不十分清楚该怎么驾驶。”
“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瓦格纳告诉我的故事是这样的:他们正在准备晚餐,一边聊着在镇上遇到的一个姑娘,海克一不留神把热油弄到火源上了。他们连忙浇水,却让火势蔓延开来。火苗直冲屋顶,并扩散到客厅,”蓝思警长看着瓦格纳的口供和自己的批注继续说道,“海克冲进客厅,试图控制住大火,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被困在浓烟和烈焰中,终于倒在前门,临死前他试图开门但没有成功。”
“这个建筑过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立在这儿?”
蓝思警长耸耸肩:“我听说海克家买下了这块地,用来纪念故去的孩子。不过除了缴税,他们没有任何纪念性的举动。”
“你有没有见过他家里人?”
他摇头否认道:“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来过北山镇,反正我没见过。总之尸体当然是要被运回哈特福德下葬的。”
“拉斯提·瓦格纳在这次事故后有什么反应吗?”
“他也被接回哈特福德去接受烧伤治疗了。再后来,我们听说他去了纽约,上了银幕。本史密斯镇长是他的朋友,他们一直保持联系,”他眯着眼睛越过镜片上沿斜睨着我,“你想从这些旧事里挖出些什么,我说得没错吧?”
“试试看嘛。”我笑着拿起弗利兹·海克的照片端详起来。
“你这里有没有验尸报告?”
“这个真没有……一九二一年的北山镇验尸官只不过是个疯狂想赚外快的外科医生。他的工作就是看了一眼尸体,然后告诉我们,这个人被烧死了。不过哈特福德警方向我们提供了两个男孩当时的医疗记录。”
我飞快地扫了一遍警长递过来的文件,上面记载了一些常见的儿童疾病,包括海克在一九一九年的疫情①中染上了严重的流感。瓦格纳小时候得过两次风湿热,但逃过了猪流感。
①1918至1919年美国爆发了破坏性极强的流感疫情,那一年冬美国死了50万人,全世界死了2100万人,美国10%劳动力卧床不起。这也是20世纪发生得最猛烈的一次流行病。
“你这里还有什么别的资料?”
“只有瓦格纳关于着火经过的口供,我刚才已经念给你听过了。他因为想救出自己的朋友而烧伤了脸。”
我想了一会儿,道:“你有没有瓦格纳的经纪人杰克·米歇尔的电话?”
“应该有,你要他的电话干吗?”
“薇拉说他出高价把那扇门买走了。自己的客户刚刚去世,却还花大把的精力、金钱在这种小事上,着实有些古怪。”
我给米歇尔位于西海岸的办公室打电话,几秒钟的延迟之后,电话接通了。
“米歇尔先生,我是北山镇的霍桑医生,我们还在调查拉斯提·瓦格纳的不幸身故。”
“您好,”他回答道,“我刚回公司,现在正安排追悼会的各项事宜,不知您找我有何贵干?”
“听说您竟价买下了黑修道院的大门,拉斯提在那儿住过一段时间。”
“没错,这是他的要求,那扇门对他好像很重要。救护车把他运走的时候,我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他能活下来。竞价成功后,我才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处理这扇门?”
“处理?”他在电话那头的嗓门高了几分,“我没打算作什么处理。既然买家死了,你们可以保留那扇门,用于再次拍卖。”
“他有没有说自己为什么如此迫切地想购入那扇门?”
“至少他没有告诉我。他在修道院待了整个夏天,我猜也许是里面藏着一些往日回忆。”
“那当然,”我附和道,“他的朋友在火灾里去世了,他本人也被严重烧伤。”
“他对当时的事情总是避而不谈,只说让我去参加拍卖,把门买下来。”
我谢过米歇尔,挂了电话。
蓝思警长问道:“有什么收获?”
“瓦格纳一死,他就不需要这扇门了。他说我们可以留着再次拍卖。”
“我会把这事告诉薇拉。”
“门现在在哪里?”
“镇议会大厅。没猜错的话,应该放在镇长办公室。”
“我们再去看看。”我建议。
经过镇广场便到了议会大厅。本史密斯镇长还在外面吃午餐,他的秘书丽塔把我们带到了办公室,那扇门就斜靠在墙边。
“我们还在等候船运通知。”她告诉我们。
“对方改变主意了,”我告诉她,“我们可以再拍卖一次。”
我来上前去,更加仔细地察看这扇门。
“你有没有镊子?”
“应该有。”她从办公桌抽屉里找了一把给我。
“你想找什么,医生?”蓝思警长好奇地问。
“我也不知道,但是瓦格纳对这扇门看得很重,而且他对于起火经过的交代也有些不清不楚的。”
“不清不楚?”
“根据他的供词,弗利兹·海克是在试图开门的时候死亡的,并且倒在门的内侧。但是请看这扇门:焦痕位于外侧,而内侧光滑如新。因此着火的时候,这扇门必定开着,这样的话,海克怎么可能被浓烟和火焰困在屋里?直接走到修道院外面就可以了。”
“我从来没想到这一点!”警长惊讶地说。
“真希望有一份更加详细的尸检报告啊。”说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折刀。
“在那个科技并不发达的年代……”
“我理解。”
我全神贯注地盯着门上的虫眼,安娜贝尔之前也曾向我提到这些奇怪的痕迹。我用小刀把这些小孔抠大,然后用刚刚拿到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探进去。过了一会儿,我夹出了想要的东西。
“这是什么,医生?”
“猎枪用的大号铅弹,安娜贝尔以为是蛀虫,但是我发现门后面没有同样的痕迹。子弹是只进不出的虫子。瞧瞧这片洞眼,明显是猎枪轰出来的。”我指着门的侧面和顶部的一片小洞说道。
“铅弹射击留下的痕迹应该是环状的。”警长驳斥道。
“如果子弹中途受阻就不一定了。警长,您难道还没有发现吗,弗利兹·海克当时正站在开着的门边,然后被人开了一枪。早上我在院落的泥土里找到了一枚弹壳,因此我认为修道院很可能有一把猎枪。门板上缺失的弹痕实际是在海克的身上,并且我们可以看到,门上的这些小孔距离十分接近,显然是近距离射击的结果,这样的距离足以杀死一个人。”
“当时房间里只有拉斯提·瓦格纳一个人。”
“完全正确,”我说,“现在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联想到瓦格纳说他和海克在谈论一个在镇上遇到的姑娘,我们可以假设他们因此起了争执,然后瓦格纳拿起那个时期每个农场都保有的一把猎枪,试图把海克赶出门去。也许就在门口,猎枪突然走火了。”
“所以他就故意放了一把火?”
我点点头。
“为了掩盖犯罪的痕迹。他很有可能焚烧了尸体身上的某些地方,使得人们看不出猎枪子弹造成的枪伤。但是他太不小心了,以至于把自己的脸也搭了进去,这恰好增加了他杜撰的真实性。”
“现如今随便找个验尸官都能发现这些弹痕。”
“大概吧。只要简单查看就会发现死者肺部没有吸入烟灰,这是海克在修道院着火之前就已经死亡的确证。”
蓝思警长发出一声叹息。
“凶手人都死了,也没必要重新开棺验尸了吧?”
“当然不必。”
“要是你能早点来北山镇就好了,医生,那样我就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这么多年。这真是个完美犯罪。”
我摇了摇头。
“警长,你说得不对,上周二拉斯提·瓦格纳在这里被谋杀才称得上完美犯罪。我们完全拿凶手没辙。”
故事的尾声发生在马克思牛排馆,距离我和警长的谈话已经过去了几晚,我和安娜贝尔正在这间我们最爱的餐馆吃晚饭,这时我看到米尔特·斯特恩在吧台喝酒。
“不好意思,亲爱的,”我跟妻子说,“我要过去和他谈谈。”
“山姆!你不是说打算放弃了吗?”
我没有理会安娜贝尔的话,径直走了过去。
“米尔特,有时间吗?”
“当然。怎么了?”
“只是想和你聊聊。那边有个雅座没人,我们去那谈话比较好。”
他瞥了一眼安娜贝尔。
“最好别扔下你妻子一个人。”
“我就和你聊一会儿。”
他跟着我进了雅座,在我对面坐下。
“你想谈什么?”
“拉斯提·瓦格纳。”
“老天,当时可把我吓傻了!就好像他真的是被我杀掉的一样。”
“没错,凶手就是你。”
他舔了舔嘴唇,干笑两声。
“玩笑开大了,那事儿真和我没关系。枪里的弹匣是空的。”
“米尔特,你为什么要来北山镇?你知不知道你哥哥其实是被谋杀的。”
“他不是我哥哥……”
“不用骗我了,他就是你的亲哥哥,米尔特。我看过你俩的合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十年前你离开哈特福德搬来这里,把海克这个德文名字改成了相同含义的英文名斯特恩①。你一直怀疑瓦格纳是杀害你哥哥的凶手,也许是他在给你的某封信当中提到了某些麻烦事。总之你一到北山镇,就结婚并且安顿下来。一路追查,你终于在某处看到了菲利克斯·庞德从废墟中拯救回来的那扇门,并且明白了那些小洞背后的故事。于是当你得知瓦格纳即将来到北山镇参加战争公债集会的时候,马上有了计划。”
①Heck在德语里是船尾的意思,这和英文中的Stern意思相同。
“计划?”
“你向庞德建议把那扇门捐献给战争公债拍卖会,并且当镇长集思广益,讨论瓦格纳的出场方式时,你自告奋勇地扮演那个身着纳粹服装用空枪射击的人。你肯定知道他小时候曾经患过两次风湿热,也许是你哥哥在信件当中提到,或者是你在某本电影迷杂志上读到过新闻。总之这样的病史使得他的心脏弱不禁风,并且也可能是造成他暂时无法应征入伍的原因。”
“他事先是知道我会用空枪射击的,”米尔特·斯特恩说道,“这不可能导致心脏病突发。”
“只是这样,也许不够。但试想当他登台后,看见自己二十二年前杀死的好友死而复活,尽管岁月在脸上留下了痕迹,但熟悉的面容并未改变太多。故友站在当年的那扇门前,用枪对着自己,枪在一瞬间走了火,他的心脏病就发作了。”
“你真以为有人会相信这个?”
“我知道,”我承认道,“至少陪审团肯定不会相信的。”
米尔特·斯特恩笑了。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蓝思警长知道,镇长很快也将了解事情的真相。他们不会以任何名义起诉你,但对你最好的选择可能还是离开北山镇,回到你的家乡哈特福德。”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很久。
“你难道不明白吗,我只是做了我必须做的事,至于瓦格纳是死是活我其实控制不了。”
“你是走是留我也管不着呀。”我这么说道。
“好吧,”最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就按你说的办。”
我离开雅座,回到安娜贝尔身边。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