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尔做这番解释的时候,简的眼睛牢牢盯着她,让她觉得很不自在,因为她不知道简在想什么。
乔治在她结束话题以前进来了,他们去用午餐。
他们谈起塞尔维亚,聊到几个在那里的共同朋友,接着聊简的事情。乔治很委婉地提及简的嗓子——他为此感到忧伤——每个人一定都这么觉得。简用颇为随性的态度回应他。
“这是我自己的错,”她说,“我唱某种音乐,但我的嗓子不适合那种音乐。”
她接着说,赛巴斯钦·莱文是个了不起的朋友,他愿意现在就让她在伦敦登台演戏,但她希望先学会这一行的技巧。
“当然,在歌剧里唱歌也是一种演戏,可是还有各式各样的事情要学——比方说,控制自己说话的声音,而且戏剧需要的演出效果也不同——必须更细致,不能表现得太露骨。”
她说,明年秋天她就要在伦敦演出话剧版的《托斯卡》。
接下来她不谈自己的事了,开始谈起普桑修道院。她引导乔治讨论他的计划,他对这片地产的想法,在这种状况下,他表现出一副彻头彻尾的乡绅模样。
虽然简的眼神或声音里并没有嘲弄的意思,但内尔还是觉得极端不舒服,她真希望乔治别再讲了。他讲得好像他的先祖已经在普桑修道院里住了好几个世纪,这样有点荒谬。
喝过咖啡以后,他们再度往外走到露台上,乔治被找去听电话,他道了声歉后就把她们留在这里。内尔提议带简逛一趟花园,简默许了。
内尔想着:“她是想看弗农的家,她是为此而来。可是弗农对她的意义,从来就及不上他对我的意义!”
她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替自己辩白,让简看看——但是看什么呢?她自己并不太清楚,可是她感觉到简在批判她——甚至谴责她。
她们沿着一条长长的香草围篱前行,紫色的雏菊在玫瑰色老砖墙下盛放,这时内尔突然停下脚步。
“简,我想告诉你……我要解释……”
她顿了一下,让自己重振精神,简只用带着疑问的表情注视她。
“你一定认为我这么快就再婚是可怕的事。”
“一点都不会,”简说,“这样很合情合理。”
内尔不想听这种话,她根本就不是从这种角度考虑的。
“我深爱弗农——深爱着他。他阵亡的时候,几乎让我心碎了,我是说真的。可是我很清楚,他不会希望我沉浸于悲伤中。死者不会希望我们悲伤哀痛……”
“他们不希望吗?”
内尔瞪着她。
“喔,我知道你在说的是一般常见的看法,”简说,“死者希望我们勇敢地面对逆境,像平常一样继续生活,不喜欢我们为他们而难过。那是大家通常都会说的话——可是我从来没看过任何证据支持这个鼓舞人心的信念。我想人们发明这个念头,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些。活着的人都不尽然想要完全一样的东西了,所以我看不出为什么死者会是那样。一定有一大堆自私的死者——如果还能像生前一样思考,他们不可能突然间满心都是美好无私的感情。每次看到痛失所爱的鳏夫在葬礼次日享用早餐,同时严肃地说:‘玛丽不会希望我这么哀伤!’时,我就想笑。他怎么知道?玛丽可能正一边啜泣,一边咬着牙(当然是鬼魂的牙齿了),看着他像没事人一样地继续过日子,好像她从来没存在过似的。有许多女人喜欢看别人为她们小题大做,为什么她们死了以后人格会改变?”
内尔安静下来。她现在没办法集中思绪。
“我并不是说弗农就是那个样子,”简继续说道,“他可能真的希望你不要沉浸于哀痛中。你最明白这一点,因为你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
“对,”内尔热切地说道,“就是这样。我知道他会希望我快乐,而且他想让我拥有普桑修道院。我知道他会很乐意想到我人在这里。”
“他想跟你住在这里,那意思不完全是一样的。”
“是不一样,我不是说我跟乔治住在这里的感觉,就像……就像我跟他住在这里一样。喔,简,我想让你了解,乔治是个好人,但他不是……他永远不可能像是……像是……弗农对我的意义。”
一阵漫长的停顿之后,简说道:“内尔,你很幸运。”
“你以为我真的很爱这一切奢华吗!唉,如果是为了弗农,我会马上放弃这一切!”
“真的吗?”
“简!你……”
“你认为你会,可是我对此存疑。”
“我以前这样做过。”
“不——当初你只是放弃那种前景,那是不同的,它并不像现在这样渗进你骨子里。”
“简!”
内尔热泪盈眶地背过身去。
“亲爱的……我真是个可恶的家伙。你所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伤害,我敢说你是对的——关于弗农的期望,你需要被善待与保护——可是我还是要说,这种舒适的生活确实会侵蚀一个人,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意思。顺道告诉你,我刚才说你很幸运的时候,我不是你所想的那种意思。我说的幸运,是指你鱼与熊掌两者兼得了。如果你照原定计划嫁给乔治,你会带着秘密的悔恨、带着对弗农的思念与渴望过完一辈子;那种感觉就像是你因为自己的懦弱被骗得放弃人生。而要是弗农还活着,你们可能会彼此渐行渐远、起争执、变得彼此憎恨。然而实情是,你做了牺牲,拥有过弗农——你得到他,再也没有任何人事物能够再碰他一下了。爱对你来说,永远都会是美丽的东西,与此同时你还拥有所有其他一切,这一切!”
她迅速地伸出手臂,比划出一种突然的拥抱姿势。
内尔几乎没有注意到这段演说的结尾,她的眼睛变得柔和伤感。
“我知道,到最后一切有了最好的结果。小时候大人总是这样告诉你,后来你自己也发现了,神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安排。”
“内尔·切特温德,你对神有什么了解?”
这个问句里有种蛮横的成分,让内尔震惊地望向简。她充满威胁感、气势汹汹地指控着,前一分钟的温柔消失了。
“神的意志!要是神的旨意没有刚好让内尔·切特温德过得安逸,你还会这么说吗?你对神一无所知,否则你不会那么说,轻轻地拍拍神的背,嘉奖他让你的生活舒服又轻松。《圣经》里有一段话总是让我感到惊恐,今夜必要你的灵魂,在神向你要你的灵魂时,你最好确定自己有灵魂可以给他!”
她顿了一下,然后平静地说道:“我要走了。我不该来的,可是我想看看弗农的家。我为我说过的话致歉,可是内尔,你真是该死的自满,你不自知,但你真的是这样,自满——就是这个形容词。生命对你来说就意味着你自己,也只有你自己。那弗农呢?这样对他最好吗?你认为他想要在他喜爱的一切都才刚开始的时候死掉吗?”
内尔不驯地把头一扬。“我让他快乐。”
“我不是在想他的幸福快乐,我在想他的音乐。你和普桑修道院——你有什么重要?弗农有才华——这样说其实不对——他属于他的才华。而且才华是世界上最严厉的主人,一切都必须为此牺牲,如果那种虚有其表的幸福构成了妨碍,也得让到一边去。才华必须被服侍,音乐要弗农——然而他死了,这是莫大的遗憾,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而你甚至想都没想过。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你怕它,内尔,它不是为宁静、幸福和安全感而生的,可是我告诉你,它必须有人服侍……”
突然间她的表情放松下来,内尔厌恶的那种旧有嘲讽光芒又出现了。她说道:“别担心,内尔,你大概是我们之中最强的,你有保护色!赛巴斯钦好久以前就告诉过我了,他是对的。在我们全都化为尘土的时候,你还会继续存在。再见……很抱歉我表现得像个恶魔,不过我天生就是这样。”
内尔站在那里瞪着她离去的身影。她握紧双手,低声说道:“我恨你。我一直都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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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上原本多么平和——现在却被毁了。泪水涌入内尔的眼里,为什么大家不肯放过她?简,还有她可怕的嘲弄。简是个野蛮人——一个有着神秘力量的野蛮人,她知道哪些事情会伤你最深。
为什么会这样?乔都说她嫁给乔治很正确了!乔就完全了解。内尔觉得忿忿不平又深受伤害,为什么简要这么过分?还要那样说死去的人——那些不虔诚的话——明明每个人都知道死者希望生者勇敢而快活。
简把一段经文往她脑袋里塞真是无礼,她自己曾经跟别人同居,做过种种不道德行为呢!内尔的道德优越感带给她一阵愉悦。不管大家怎么说,世界上就是有两种不同的女人,她属于某一种,简则属于另一种。简很有吸引力——那种女人总是很有吸引力——这就是为什么过去她对简充满忌惮。简对男人有某种古怪的力量,她坏透了。
内尔想着这些念头,心神不宁地来回踱步。她不想回屋里去,反正今天下午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做。得腾出时间去写几封信,不过她现在真的没办法定下心来。
她已经忘记丈夫的美国朋友要来访了,所以当乔治带着布雷纳来找她的时候,她相当惊讶。这个美国人又高又瘦,举止很拘泥,他很严肃地对她恭维这栋房子,解释说现在他们要去看修道院的遗址。乔治提议她跟他们一起去。
“你们去吧,”内尔说,“我会跟上你们,我必须去拿顶帽子,太阳太大了。”
“亲爱的,要我去替你拿吗?”
“不用了,多谢你。你跟布雷纳先生先出发吧,我知道你们会在那里盘桓很久的。”
“我敢说肯定会是这样的,切特温德太太。据我了解,你先生对于重建普桑修道院有某种想法。这非常有意思。”
“布雷纳先生,这是我们的众多计划之一。”
“你很幸运,能够拥有这个地方。顺道一提,希望你不会反对,我告诉我的司机(当然了,经过你先生的许可),他可以在这片地产上散步。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年轻人,来自相当优越的阶层。”
“没问题。要是他想看看这间房子,晚一点管家可以带他参观。”
“我要说你非常仁慈慷慨,切特温德太太。我的感觉是,我们想让所有阶层都欣赏到美。即将要把国际联盟结合起来的这种想法……”
内尔突然间觉得她受不了再听布雷纳对国际联盟的看法了,这些看法肯定无趣又冗长。她以太阳太大为借口离开了。
有些美国人是非常无聊的,乔治不像那样,真是谢天谢地。亲爱的乔治——说真的,他几近完美了。她再度感受到早晨涌上心头的那股温暖快乐的情绪。
让简扰乱情绪是多么傻呀。世界上这么多人,偏偏是简!简怎么说怎么想,有什么重要的?当然,这不重要……可是简有某种特质,她有某种力量……嗯……是让人不悦的力量。
但现在都结束了,那股放心与安全的浪潮重新涨起。普桑修道院、乔治、关于弗农的温柔回忆,一切都很好。
她快乐地跑下楼梯,手上拿着帽子。她在镜子前面停顿了一下,把帽子戴好。现在她要去修道院跟他们会合,她会让自己在布雷纳面前显得绝对迷人。
她走下露台的台阶,沿着花园小径前行。现在时间比她预期的还要晚,太阳就快下山了,红色天空中有美丽夕阳。
在金鱼池旁边,有个穿着司机制服的年轻男子背对她伫立。他听见她的脚步声时转过身来,很文雅地把手举到帽子旁边行礼。
她僵住了,站在那里瞪视着对方的时候,她缓慢而不自觉地把手悄悄举起来贴住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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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格林瞪大了眼睛看。
然后他迅速地对自己说道:“唔,这真是奇怪。”
抵达目的地时,主人曾对他说:“格林,这里算是英国最古老也最有趣的地方,我会在这里待至少一小时——或许更久。我会问切特温德先生可不可以让你去园里逛逛。”
格林带着某种溺爱的心情想着,他是个仁慈的老家伙,不过对于所谓的“抬举”行为敏感得可怕,而且对于任何以古色古香受到尊崇的地方,他都抱有美国人那种非比寻常的敬意。
不过,这里当然是个很好的地方。他赞赏地看着四周,很确定自己在某处看过这里的照片。他不介意照着上头的吩咐,在这里溜达一番。
他注意到这里被照顾得很好。谁拥有这个地方?某个美国佬吗?这些美国人,钱都在他们手上。他纳闷地猜想这里原本属于哪个家族。不管是谁,要放手卖掉这里一定很难受。
他遗憾地想着:“真希望我生来就是个上等人,我会很乐意拥有像这样的地方。”
他漫游到深入花园的地方去,注意到更远的前方有一堆废墟,有两个人影在那里走动,他认出一个是他的雇主。古怪的老头——老是在废墟里东摸西找的。
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一片美不胜收、色彩鲜明的天空,衬托出普桑修道院所有的美。
这真怪,这一切如此似曾相识!有那么一分钟,格林敢发誓他曾经就站在现在站的地方,看着红色天空衬托出房子的轮廓。他也可以发誓自己曾经感觉到同样尖锐的痛楚,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隐隐作痛,可是还缺了某样东西——一个有着夕阳般红色头发的女人。
背后传来脚步声,他吓了一跳,转过身去。一开始他感觉到一股模糊的失望,因为站在那里的是一个年轻苗条的女人,而从她帽子两侧不经意落下的头发,是金色而不是红色的。
他充满敬意地碰了一下帽子为礼。
这位女士有点古怪,他想着。她瞪着他看,脸上没了血色,看起来彻底吓坏了。
她突然间倒抽了一口气,接着转身逃也似的踏上小径快步走开了。
就在这时他迅速地想道:“唔,这真是奇怪。”
他认定她脑筋一定有点问题。
他继续漫无目的地闲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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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戴姆勒(Daimler),英国汽车品牌。
[2]米涅娃(Minerva),比利时的豪华汽车品牌,现已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