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下午,我们去和派伊先生一起喝茶。
派伊先生是个贵妇般的矮胖男人,醉心于绣花面椅子、牧羊女瓷像,以及他收集的小摆设。他住的修道院小屋,建在一片旧修道院的废墟上。
修道院小屋原本就是幢非常精致的建筑,在派伊先生的悉心照料下更是呈现出最佳形态。每件家具都擦得锃亮,放在最合适的地方。窗帘和椅垫均花色精美,色调高雅,且由最昂贵的丝绸制成。
这里完全不像一个男人住的地方,但更让我吃惊的是,生活在这里就如同住在博物馆的史料室里。派伊先生的一大生活乐趣就是带人参观这幢小屋,不管对方感不感兴趣,哪怕你对家中摆设的观念已根深蒂固——要有录音机、鸡尾酒架、浴缸,以及卧室里的床必须靠墙,派伊先生也不会放弃给你展示更好的生活用品的机会。
介绍他的宝贝时,那双肥嘟嘟的手会因为过于投入而颤抖; 为我们讲述他从贝罗纳将意大利式床架带回的激动经历时,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吱吱呀呀的就像假声。
乔安娜和我都很喜欢古玩和有年代的家具,所以很能理解他的心 情。
“两位能加入我们的小团体,真是荣幸,太荣幸了。这里那些可爱的人,你们知道,都是可悲的乡下人——甚至可以说目光短浅。他们什么都不懂,简直是破坏——彻底的破坏!去他们家里看看——你肯定会想哭,亲爱的小姐,我敢保证你会泪流满面。还是说你们已经去看过了?”
乔安娜说还没到这个程度。
“但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各种东西混在一起,太可怕了!我曾亲眼看到一件超级美妙的谢拉顿式家具——精致、完美,绝对的收藏品——却放在一张维多利亚时代的茶几旁边,也有可能是一个熏蒸橡木制的旋转书架——对,是这个,熏蒸橡木书架。”
他抖了一下,接着痛苦地低语: “为什么人们都看不到呢?你同意我的看法吧——你一定同意,美是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乔安娜震慑于他认真的语气,催眠般不停地说着没错,是的,是这样的。
“可为什么,”派伊先生质问道,“人们要将自己置于丑陋之中?”
乔安娜说这确实奇怪。
“奇怪?这是犯罪!这就是我的看法——犯罪!再听听他们的理由!他们说这样很舒服。或者说古雅。古雅!多么可怕的词。”
“你们那幢房子,”派伊先生继续说,“艾米丽·巴顿小姐的房子,那里很不错,她有几件好东西。相当不错。其中一两件简直可以说是一流的。她很有品位——不过我不知道是不是和我一样好。有时候,我会担心,这感觉很伤感。她喜欢让一切保持原状——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1] ,并非担心打破某种平衡,而是因为她母亲就是这样放置的。”
他的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说话的声音也变了。从一个狂热的艺术家,变成乏味的闲聊。
“你们完全不了解那家人?不,基本不认识——哦,是通过房屋中介租的。可是,亲爱的朋友们,你们真应该认识那家人!我搬到这儿来的时候,那位老母亲还在世。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非常不可思议!一个怪物,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绝对是个怪物!那种守旧的维多利亚式怪物,心里想的全是她的孩子。是的,就是这样。她身材硕大,足足有十七英石 [2] 重,五个女儿整天围在她身边。‘那些姑娘啊!’她总是这么叫她们,姑娘!而那时她们之中最大的已经六十多岁了。‘那些笨姑娘!’有时她会这么叫她们。她们就像黑奴一样,跟在她身边听她的差遣、搬东西、服从于她。晚上十点,她们就必须上床睡觉,卧室里还不允许生火,也从未听说她们邀请朋友来家里玩。她看不起她们,你知道,因为她们都没结婚。可像她那样束缚她们的生活,姑娘们压根不可能认识什么人。我相信艾米丽——也可能是安格妮斯——曾经和一个助理牧师有过恋情。但因为他的家庭环境不够好,妈妈就立刻阻止了!”
“听起来就像小说里的故事。”乔安娜说。
“哦,亲爱的,确实如此。后来这个可怕的老女人死了,当然已经太迟了。她们继续住在那儿,轻声谈论妈妈会希望她们过怎样的生活。重新给妈妈的房间贴墙纸都让她们感觉是种亵渎。她们很享受教区里的平静生活……然而她们都没活多久,一个个相继死去。伊迪丝死于流感; 米妮动了一次手术,再也没有康复; 可怜的玛珀得了中风——艾米丽全心全力地照顾她。这可怜的女人,十年来什么都没做,光照顾玛珀。真是个可爱的人,你不觉得吗?就像一件德累斯顿古玩。可惜的是她出现了经济上的危机——当然了,现在所有的投资都在贬值。”
“我们住在她的房子里总觉得有点不安。”乔安娜说。
“不,不,亲爱的女士,您一定不要这样想。那个亲爱的弗洛伦丝对她非常忠心,她还曾亲口对我说过,她很高兴有这么好的房客。”派伊先生说到这里微微颔首,“她说她真是太幸运了。”
“那幢房子,”我说,“有一种很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氛。”
派伊先生飞快地瞄了我一眼。
“真的吗?你有这种感觉?哦,这很有趣。我有些怀疑,你明白。是的,我很怀疑。”
“你什么意思,派伊先生?”乔安娜问。
派伊先生伸开他胖胖的手。
“没什么,没什么。人总是有不明白的事。我很相信气氛,你知道。人们的想法和感觉。他们对墙壁和家具产生的印象。”
有那么一会儿,我没说一句话。看着四周,寻思着该如何形容这幢修道院小屋周围的气氛。让我觉得奇怪的是,这里没有任何气氛!这才是最不寻常的。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以至于没听到乔安娜和屋子主人之间的对话。听到她开始跟主人道别我才缓过神来,把思绪拉回现实,也跟着向主人道别。
我们一起走到大厅。快到前门时,一封信从信箱口滑进来,落在脚垫上。
“下午的邮件。”派伊先生一边说一边捡起信,“好了,亲爱的年轻人,你们会再来的,对不对?能跟眼界开阔的人聊天真是愉快,希望你们懂我的意思,我指那些会欣赏艺术的人。真的,你们知道吗?你若是跟住在这里的人聊芭蕾,他们就只会想起快速旋转的脚尖,薄纱短裙,以及电影《热闹夜晚》里戴着观剧望远镜的老绅士。他们都是这样的人,落后于时代半个世 纪——这就是我对他们的看法。英国是个伟大的国家,有很多小口袋,林姆斯托克就是其中之一。若以一个收藏家的眼光来看,就十分有趣——身处这里,我总觉得周身自动罩了一个玻璃罩,死气沉沉,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他跟我们握了两次手,又异常小心地将我扶上车。乔安娜发动车子,转个弯小心地绕过一块精心打理过的草地,然后径直向前。她伸出手,朝站在门前台阶上的主人道别。我也倾身向前,冲他挥了挥手。
不过主人并没有注意到我们,派伊先生正在拆邮件。
他站在台阶上,盯着手里一张展开的纸。
乔安娜有一次说派伊先生像一个胖胖的粉色天使。此刻的他看起来仍然很胖,不过一点都不像天使了。他的脸胀成了紫黑色,因为生气和惊讶而扭曲变形。
同时,我发现那个信封看起来很眼熟。不过当时我并有认出来——有时候我们会下意识地注意某些事情,却不知道为什么会注意。
“天哪,”乔安娜说,“这可怜的宝贝怎么了?”
“我猜,”我说,“恐怕又是那双看不见的手。”
她惊讶地向我转过脸,车子都偏离了方向。
“小心点儿,姑娘。”我说。
乔安娜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路面上,皱起了眉头,
“你是说,和你收到的那封一样。”
“这是我的猜测。”
“这是个什么地方啊?”乔安娜问,“它看起来似乎是全英国能找到的最单纯、最宁静、最和谐的一块净土——”
“用派伊先生的话说,这里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我插话进来,“这话此时说不合适。确实有事情发生了。”
“会是谁写的那封信呢,杰里?”
我耸了耸肩。
“亲爱的姑娘,我怎么会知道呢?某个有奇怪爱好的傻子吧,我猜。”
“为什么呢?这看起来太愚蠢了。”
“这你得去读读弗洛伊德和荣格的书。或者我们可以去问问欧文医生。”
乔安娜摇了摇头。
“欧文医生不喜欢我。”
“他都没怎么见过你。”
“显然在他看来已经见得够多了,足够他在高街上看到我时故意绕道走。”
“这举动真不寻常。”我语带同情,“你肯定很不适应。”
乔安娜又皱起了眉头。
“当然。不过说真的,杰里,为什么会有人写匿名信?”
“我刚才说了,他们有奇怪的爱好,这么做能满足他们某种畸形的欲望。如果你遭人排挤,或无人理会,或者饱经挫折,生活单调乏味,我猜你会在暗中给开心愉快的人一刀,从中获得某种力量。”
乔安娜颤抖着说: “这样不好。”
“对,这样不好。也许我该把这个小镇上的人都想象成近亲乱伦的产物——这样就能很好地解释为何有这么多怪人了。”
“我猜是某个没受过教育、说不清楚话的人干的。要是有更好的教育——”
乔安娜没把话说完,我则一言不发。我向来不赞同教育是医治一切病症的良药这种说法。
我们穿过村庄,即将开始爬坡时我好奇地看向几个走在高街上的人影。那些意志坚强的乡下妇女中,是否有人怀揣着强烈的恶意,平静的表情下是否藏着恶毒的预谋,正计划着,甚至已经开始发泄一腔怒意?
但这时我还并未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
2
两天后,我们到辛明顿家打桥牌。
那天是周六中午——辛明顿太太总在星期六组织桥牌聚会,因为这天不上班。
当天支了两桌。参加的人有辛明顿太太,我们俩,格里菲斯小姐、派伊先生、巴顿小姐和阿普尔顿上校——他住在康比瑞,离这里七英里远。他是个典型的顽固保守分子,六十岁上下,自称牌风“大胆”(通常得分能比对手高出一大截),且对乔安娜深深着迷,整个下午他的眼睛都黏在她身上。
我必须承认,我妹妹算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出现在林姆斯托克的最吸引人的女人了。
我们到的时候,艾尔西·霍兰德,孩子们的女家庭教师,正在一张华丽的写字台里找另一张记分板。她拿着记分板轻盈地滑过,宛若天仙,那样子仍和我初次见她时一样,只不过第二次见,咒语便已失效。真是糟蹋了完美的身材和脸蛋——为此我大为恼火。此时我首度清楚地注意到她的缺点,大如墓碑的板牙,以及一笑就会露出牙龈。而且很不幸,她还像小孩一样喋喋不休。
“是这些吗,辛明顿太太?我真是笨,总是记不住把它们放哪儿了。我想这是我的错。上次我原本把它们拿在手上,结果布莱恩叫我,说他的发动机卡住了,于是我跑过去忙了一通,然后就随手把东西扔到什么鬼地方去了。似乎并不是您要找的那些,我发现它们边缘处有些发黄。我要不要让安格妮斯五点再上茶?我一会儿就带孩子们去矿场玩,你们安静地玩牌。”
真是个漂亮、善良又聪明的姑娘。我与乔安娜四目相接,她在笑,我则冷冷地看着她。乔安娜总能看穿我在想什么,该死。
我们终于开始玩牌了。
我很快就摸清了林姆斯托克每个人的桥牌水平。辛明顿太太水平极高,并且热衷于此活动。和许多一看就没什么文化的女人一样,她那精明是与生俱来的。她丈夫同样牌技高明,且发挥稳定,就是有点过于谨慎。派伊先生则可称为“打得聪明”,他的叫牌能力堪称出神入化。由于这场聚会是为我和乔安娜举办的,因此我俩与辛明顿太太、派伊先生一桌。在另一桌上的辛明顿先生主要负 责平息风波,发挥聪明才智调和其他三位牌友之间的矛盾。正如我刚才所说,阿普尔顿上校牌风大胆,巴顿小姐则是我所见过的打得最烂的桥牌手,而且总是自我沉醉。她还算会跟牌,却完全不会判断自己手中牌的强弱,永远不知道比分,总是出错牌,而且不会数主牌,甚至会忘记什么是主牌。艾米·格里菲斯的牌技可用她自己的话概括,“我喜欢打牌,别废话,别跟我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规则。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许查我打出的牌!反正只是游戏而已!”由此可见,他们的主人可不轻松。
尽管如此,牌局还是进行得不错。除了阿普尔顿上校因为不时看着隔桌的乔安娜而忘记出牌。
茶放在客厅的大餐桌上。我们快结束时,两个冒着热气、激动不已的小男孩冲了进来。辛明顿太太带 着母亲所特有的骄傲,神采奕奕地为大家介绍。旁边的父亲同样一脸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