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临走之际,我在花园里找到梅根。她看起来好像已经恢复正常了,愉快地冲我笑。
我建议她再到我们家小住一阵,她迟疑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你太好了——可是我想我还是留在这里吧。毕竟,这里——嗯,我想这里还是我家。而且我相信,这样对两个男孩有点帮助。”
“好吧,”我说,“随你喜欢。”
“那我就留下来,我可以——我可以——”
“嗯?”我催她说下去。
“要是——要是再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你会来吗?”
我感动地说: “当然,可你认为还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呢?”
“我也不知道,”她神情迷惘,“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就像是会再出事的样子,不是吗?”
“天哪,”我说,“别再到处乱闯,又弄出个尸体来!那对你没什么好处。”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
“是的,我现在的感觉就像生病了一样。”
我并不想把她丢下,可正如她所说,这里毕竟是她家。而且我想埃尔西·霍兰德现在对她也多了些责任感。
纳什和我一起回到小弗兹。我跟乔安娜说明早上发生的事情时,纳什过去询问帕特里奇。再回到我们身边时,他看起来很沮丧。
“没什么收获。照她的说法,那个女孩只说有件事让她很担心,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听听帕特里奇的意见。”
“帕特里奇有没有跟别人提起过这件事?”乔安娜问。
纳什点点头,神情很严肃。
“有,她曾在电话里跟每天来你们这里帮佣的爱莫瑞太太提过。我发现,这里有那么几位年轻小姐,总喜欢向年纪大的女人请教,却不知道自己就能解决问题!安格妮斯也许不是很聪明,却是个懂分寸、尊敬人、举止得体的好女孩。”
“是啊,帕特里奇一直为这一点而骄傲。”乔安娜低声说,“然而,爱莫瑞太太却把话传了出去?”
“对,伯顿小姐。”
“有一件事让我觉得很奇怪。”我说,“我妹妹和我怎么也被牵涉进了匿名信事件里?我们是这里的外来人,应该没人恨我们才对。”
“你错在把‘毒笔’当成一个正常人去猜测。什么事她都看不顺眼。甚至可以说,这憎恨是针对全人类的。”
“我想,”乔安娜若有所思地说,“这正是邓恩·卡尔斯罗普太太的意思。”
纳什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她,但她没有进一步说明。
纳什督察说: “不知道你有没有仔细看你收到的那封匿名信的信封,伯顿小姐。要是认真看了,你或许会发现,那封信本来是寄给巴顿小姐的,事后才把‘a’改成了‘u’ [1] 。”
这一点,或许能为我们指一条路,找到解决整件事的线索。可惜我们当时都没注意到。
纳什走后,剩下我和乔安娜两人。她说: “你不会真的以为那封信本来是要寄给艾米丽小姐的吧?”
“不然不会一开头就说‘你这个虚伪的妓女……’”我提出这一点,乔安娜表示同意。
接着她建议我到街上去转转。
“你该去听听其他人是怎么说的,今天早上大家一定都在谈这个话题!”
我邀请她一起去,没想到她拒绝了,说要到花园里忙。
我在门口停住脚步,压低声音说: “帕特里奇没事吧?”
“帕特里奇!”
乔安娜声音中的惊讶之情让我觉得不好意思。
我用抱歉的语气说: “我只是随口问问。她有些方面看起来很怪,像个死板的老处女,是那种对某种宗教狂热的人。”
“这不是宗教狂热——除非你告诉我这是格里夫斯说的。”
“好吧,性狂热。据我所知,这两者的关系非常密切。她自命清高,又受到压抑,还跟一群上了年纪的女人关在这地方许多年。”
“你怎么会想到这些?”
我缓缓地说道: “对于安格妮斯到底跟她说了什么,我们只听到她的一面之词,对不对?如果安格妮斯问帕特里奇那天为什么来辛明顿家留了一封信,而帕特里奇说她下午再打电话解释……”
“然后假装来问我们,能不能让那女孩到这儿来?”
“对。”
“可是她那天下午并没出门。”
“你怎么知道的?别忘了,我们都出去了。”
“对,你说得没错。我想有这种可能。”乔安娜想了想,“但我不同意这种说法,我不相信帕特里奇那么聪明,知道如何掩饰匿名信上的一切痕迹,譬如擦掉指纹之类的。你知道,那不是光聪明就能办到的,还得有相关知识,我不相信她懂。我想——”乔安娜顿了顿,缓缓说道,“他们能肯定写信的是女人,是吗?”
“你该不会认为是个男的吧?”我难以置信地大声问道。
“不——不是普通男人,而是某一种男人。老实说,我觉得可能是派伊先生。”
“你认为匿名信是派伊先生写的?”
“难道你不觉得有这种可能吗?他那种人很可能又寂寞,又不快乐,且心怀怨恨。你也知道,这儿的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在嘲笑他。你难道看不出他私底下憎恨所有快乐的正常人,并对自己所做的事怀有一种奇怪、保守、艺术家一般的窃喜吗?”
“格里夫斯认为罪犯是个中年老处女。”
“派伊先生正是个中年老处女。”乔安娜说。
“这个称呼好像不大适合他。”我缓缓说道。
“太适合了。他很有钱,但钱没多大用处。我真的觉得他心理不大平衡,老实说,他有点吓人。”
“别忘了,他也收到过匿名信。”
“谁知道那是不是真的?”乔安娜说,“只是我们以为那样。而且,那很可能是他在演戏。”
“为我们演一出戏?”
“对,他很聪明,肯定能想到这一点,并且知道不能做得太过分。”
“那他真是演技高超。”
“当然,杰里,无论做出这种事的是什么人,都一定是个一流的演员,这也是他乐在其中的原因之一。”
“老天,乔安娜,别说得真像回事儿似的!你让我觉得,你懂心理学!”
“我想我确实懂。我能了解别人的心。如果我不是乔安娜·伯顿,如果我没有这么年轻,这么可爱,且生活美好的话,如果我——该怎么说呢——被关在牢里,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享受生活。那么,我会不会心生恶毒的歹念,想要伤害别人,让别人痛苦,甚至搞破坏呢?”
“乔安娜!”我抓住她肩膀,用力摇晃。她轻轻叹口气,身子抖了一下,冲我微笑着。
“吓着你了吧,杰里?不过我觉得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方式。我们必须把自己当成那种人,试着了解他的感觉,推测他们会做什么,然后——然后或许就能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了。”
“哦,老天!”我说,“我大老远跑到这里来过田园生活,却惹上这些莫名其妙的当地丑闻。小地方的丑闻!诽谤、中伤、猥亵的话语,还有谋杀!”
2
乔安娜说得没错,高街上到处都是兴致勃勃的人。我决定依次去探探每个人的反应。
我首先碰到欧文·格里菲斯。他看起来像生病了,疲惫不堪,糟糕程度超出了我的预期。当然,即便是医生,也不是每天都能碰到谋杀,但这项职业迫使他需要面对大量的痛苦、人性的丑恶面,以及死 亡。
“你看起来累坏了。”我说。
“是吗?”他含混地答道,“哦!最近的几个案子都太让人操心了。”
“包括那个疯子?”
“当然。”他转过脸,看看对街。我发现他的眼皮抽动了一下。
“你没有特别怀疑哪个人吗?”
“没有,没有。天哪,我倒希望有。”
他突然问起乔安娜,迟疑地说他有几张照片,她或许愿意看看。
我提议把照片给我,转交给她。
“哦,没什么关系,反正我晚一点会路过府上。”
我 担心格里菲斯已经陷进去了,该死的乔安娜!像格里菲斯这种好人,不应该被她当成战利品来戏耍。
我打发走了格里菲斯,因为我看到他姐姐正往这边走来,我第一次主动想跟她谈谈。
艾米·格里菲斯像以往一样,一开口就是没头没尾的一句: “太可怕了!”且声音极大,“听说你很早就赶到现场了?”
语尾音调上扬,表明这是个问句。另外她特意强调“很早”这个词,并且说的时候两眼闪耀着光芒。我不想告诉她是梅根打电话叫我过去的,只说: “哦,我昨天晚上就有点不安,那个女孩说好了要来我家喝下午茶的,结果一直没来。”
“于是你就担心发生了最糟的事?真是太聪明了!”
“是的,”我说,“我是头嗅觉灵敏的猎犬。”
“这是林姆斯托克第一次发生杀人案,引起了可怕的骚动,希望警方能妥善处理。”
“我倒不担心这一点,”我说,“他们都很能干。”
“那个女孩大概帮我开过几次门,可我几乎记不起她的长相了。安静、不惹人注意的小家伙。先在她的脑袋上敲了一下,接着刺穿她的后脑,这是欧文告诉我的。在我看来,像是男朋友下的手,你认为呢?”
“你这么认为?”
“像是那么回事儿。我想两个人可能吵了一架,那些人都很没教养——出身也不好。”她顿了顿,又说,“听说尸体是梅根·亨特发现的?她一定吓了一大跳。”
我简单地说: “是的。”
“我都能想象,这对她不大好。我觉得她的神经有点弱,这种事可能会使她精神失常。”
我忽然下定决心,必须搞明白一件事。
“告诉我,格里菲斯小姐,昨天你是不是曾说服梅根回家?”
“哦,也不算说服。”
我坚守着自己的立场,进一步说: “但你的确对她说了些什么,对吗?”
艾米·格里菲斯站直了一些,带着些自卫的神色望着我。
“一味地逃避责任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并不是好事。她太年轻了,不知道人言可畏,所以我觉得应该劝劝她。”
“人言——?”我冲口而出,却气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艾米·格里菲斯带着她所特有的自满自信的神态,继续说: “哦,我敢说你肯定没听到那些闲言闲语。首先声明,他们说的那些我一句都不信,一句都不信!但你知道那些人,什么恶毒的话都说得出口!等那个女孩要自主谋生的时候,这些就对她不大好了。”
“自主谋生?”我困惑地问。
艾米接着说: “显然,现在她处境很糟。我觉得她做得对,她不能一走了之,留下两个没人照顾的孩子。她太棒了——实在是太棒了!我对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可这种处境很容易招人憎恨,别人会说闲话。”
“你到底在说谁啊?”我问。
“当然是埃尔西·霍兰德。”艾米·格里菲斯不耐烦地说,“我认为她是个完美的好女孩,尽职尽责。”
“人们都说她什么?”
艾米·格里菲斯笑了,我觉得那并不是愉快的微笑。
“人们说,她已经在谋划成为辛明顿太太二世了——全心全意地安慰那个鳏夫,让他觉得生活少不了她。”
“可是,天哪!”我惊讶极了,“辛明顿太太才去世一星期啊!”
艾米·格里菲斯耸耸肩。
“当然,这太离谱!但你知道人就是这样!那个叫霍兰德的女孩子很年轻,长得又漂亮。而且,一个女孩子不会想一辈子做保姆兼家庭女教师。希望有个安定的家和一个丈夫,并为达成此目的不断努力,如果她这么想我可不会怪她。
“当然,可怜的迪克·辛明顿肯定完全没想到这些!他还沉浸在莫娜·辛明顿的死所带来的震撼中。但你也了解男人!要是那个女孩一直在他身边,让他过得舒舒服服的,照顾他,而且全身心地爱他的孩子——好了,这样他就少不了她了。”
我平静地说: “换句话说,你认为埃尔西·霍兰德是个狡猾轻佻的女人?”
艾米·格里菲斯涨红了脸。
“我绝对没这个意思,我只是替那个女孩子难过,被人在背后说那么卑鄙的闲话!所以我才话里话外劝梅根回家的,总比只剩迪克·辛明顿和那个女孩单独在家好些。”
我开始有点明白了。
艾米·格里菲斯高兴地笑了笑。
“听到我们这种小地方居然有这么多闲言碎语,你一定吓坏了吧,伯顿先生。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人们总是往最坏的地方想!”
她笑着点点头,踏着大步走开了。
3
我在教堂边遇到派伊先生。他正在跟微红着脸、兴奋不已的艾米丽·巴顿聊天。
派伊先生显然很高兴遇到我!
“哦,伯顿,早!早!你那个可爱的妹妹还好吗?”
我告诉他乔安娜很好。
“那她为什么不来参加我们村子里的集会呢?我们都因这个消息而震惊、好奇。谋杀!我们这里居然发生了周末报纸上才会出现的真正的谋杀案!恐怕不是件有趣的案子,而且有点卑鄙,竟然杀死一个年轻的女佣。找不出指纹,但无疑是件新闻。”
巴顿小姐颤抖着说: “可怕——太可怕了。”
派伊先生转过头看着她。
“可你有点幸灾乐祸啊,亲爱的女士,幸灾乐祸。承认吧,你不赞成,感到很悲痛,可还是觉得有点刺激。我相信,你一定觉得很刺激!”
“那么好的女孩,”艾米丽·巴顿说,“她是从圣·克劳泰德家来的,什么经验都没有,但学得很快,成了一名很好的女佣。帕特里奇对她非常满意。”
我马上说: “昨天下午,她本来要跟帕特里奇一起喝下午茶的。”又掉头对派伊先生说,“相信艾米·格里菲斯一定告诉过你吧?”
我的语气很自然,派伊先生也毫不怀疑地回答: “对,她提过。我记得她说,用人居然使主人家的电话,真是新鲜事。”
“这种事帕特里奇想都不会去想。”艾米丽小姐说,“安格妮斯居然这么做,我也很意外。”
“你已经赶不上时代了,亲爱的女士。”派伊先生说,“我家的那两个用人经常打电话,还毫不顾忌地满屋子抽烟,直到我实在受不了表达抗议才收敛一些。可我也不敢说太多,普利斯特虽然脾气不大好,却是个了不起的厨子,而他太太是个难得的好管家。”
“是啊,的确,我们都认为你很幸运。”
我不希望这场谈话变成闲话家常,于是插嘴道: “杀人案很快就传开了。”
“当然,当然,”派伊先生说,“屠夫、面包师、制烛匠,全都知道了。添油加醋!唉,林姆斯托克啊,就快毁灭啦!匿名信、杀人案,到处是犯罪的倾向。”
艾米丽·巴顿紧张地说: “他们不认为——没有人觉得——这两者有关。”
派伊先生抓住这一点说: “这倒是个挺有趣的猜测。那个女孩知道某个秘密,于是被人谋杀了。对,对,很有可能。你真聪明,居然会想到这一点。”
“我——我受不了了。”
艾米丽·巴顿脱口而出,然后转身快步走开了。
派伊先生盯着她,天使般的脸孔奇怪地皱着。
他转过身背对我,轻轻摇摇头。
“真是敏感又可爱的人,你不觉得吗?她生活在这个时代,却不像这个时代的人,还停留在上一个时代里。我必须说,她母亲的个性一定很强,让整个家庭一直保持一八七〇 年的风格,一家人就像住在玻璃屋里一样。我倒蛮喜欢碰到这种事的。”
我不想多谈时代这个话题。
“你对整件事有什么看法?”
“你指的是?”
“匿名信、杀人案……”
“小地方的犯罪之风?你觉得呢?”
“是我先问你的。”我愉快地说。
派伊先生轻声说:“我还在试着了解变态的心理,觉得很有意思。最不可能犯案的人,却做出最不可思议的事。就拿利兹·波顿案 [2] 来说,始终没有很合理的解释。至于这个案子,我要劝警方多研究研究每个人的性格。别管什么指纹、笔迹、放大镜那些个东西了。多关注一下每个人都怎么做事,态度上的变化、饮食习惯,以及会不会有时无缘无故地发笑等。”
我扬了扬眉。
“像不像个疯子?”
“对,疯极了,”派伊先生说完,又加了一句,“可你永远猜不到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