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信,我猜。”
格温达没说话。
“我没给她写过几封信——两封,或者是三封。她说她已经销毁了——可是女人从来不会销毁信件,不是吗?于是这些信就落到了你的手里。于是你就想知道内情。”
“我想了解更多她的情况。我以前⋯⋯非常喜欢她。虽说那时我还那么小,她⋯⋯出走的时候。”
“她出走了?”
“你不知道?”
他的目光中带着毫不作伪的惊讶,与她的视线触到了一起。
“我再也没得到过她的消息,”他说,“自从⋯⋯自从迪尔茅斯的那个夏天。”
“这么说,你不知道她眼下在什么地方?”
“我怎么会知道呢?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好多年了。一切都结束了。忘了。”
“忘了?”
他笑了,笑容苦涩。
“不,也许没忘⋯⋯你很敏锐,里德夫人。不过,跟我说说她的事吧。她没有⋯⋯死,是吧?”
一阵小阴风突然吹过来,他们的脖子冷飕飕的,随即又消失无踪。
“我不知道她是生是死。”格温达说,“我不知道她的任何情况。我想也许你会知道。”
他摇了摇头,于是她继续说:“你看,那个夏天她就离开了迪尔茅斯,在一个晚上,非常突然,没告诉任何人,而且一去不回。”
“你以为我得到过她的消息?”
“是的。”
他摇了摇头。
“没有。一个字也没有。不过,她的哥哥——那个医生——肯定住在迪尔茅斯。他一定知道。还是,他也死了?”
“不。他还在世。可他也不知道。你知道⋯⋯大家都认为她是私奔了⋯⋯和某个人。”
他扭过头来看她,眼中是深深的哀伤。
“他们认为她是和我私奔了?”
“哦,是有这种可能。”
“有这种可能?我不这么认为。绝不可能。难道我们是傻子吗——放弃获得幸福的机会、彻头彻尾的大傻子?
“也许,你最好听听这件事。其实也没有多少好听的。不过我不希望你误解海伦。我们是在去印度的船上认识的。我的一个孩子生病了,所以我妻子坐了下一班船。海伦那时是要去伍兹还是弗瑞斯兹 还是什么的地方和一个男人结婚。她并不爱他。他不过是个老朋友,既英俊又善良,而她想逃离那个让她不快乐的家。结果我们相爱了。”
他顿了顿。
“直截了当地说吧。我们之间可不是——我希望表达得非常明确——那种船上结下的风流债。我们是认真的。我们俩都⋯⋯哦⋯⋯要死要活的。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不能丢下珍妮特和孩子们,海伦也这么想。要是只有珍妮特⋯⋯可还有孩子。根本就没有任何希望。我们同意互道珍重,并且努力相忘。”
他大笑,笑声短暂干涩。
“相忘?我从没忘过她——自那一刻以后。生活不过是个活地狱罢了。我没法不去想念海伦。
“嗯,她出国本来是要和一个小伙子结婚的,可她没嫁给那个人。到了最后一刻,她觉得就是没法面对这桩婚事。她回了英国,在返程的路上邂逅了另一个男人——你的父亲,我猜。两个月以后,她给我写了信,告知她的近况。她说,丧妻之痛让他郁郁寡欢,而且他还有个孩子。她认为她可以给他幸福,而那是她能做的最好的事。信是从迪尔茅斯寄来的。差不多八个月之后,我父亲去世了,我就到这儿来了。我递交了辞呈,返回英国。我们得过几周才能住进来,所以想先去度个假。我妻子提议去迪尔茅斯。朋友们提过那儿,说是个又漂亮又安静的地方。当然,她不知道海伦的事。你能想象那种诱惑吗?去看看她,去看看她嫁了个什么样的男人。”
沉默了一会儿,厄斯金继续说:
“我们来到皇家克莱伦斯酒店住下。这是个错误。再次见到海伦令我如堕地狱⋯⋯总的来说,她似乎足够幸福⋯⋯我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乎,还是已经无所谓了⋯⋯也许她已经走出来了。我想,我的妻子有了猜疑⋯⋯她是个嫉妒心很重的女人,一直如此。
他突兀地加了一句:“这就是所有的一切了。我们离开迪尔茅斯⋯⋯”
“在八月十七日。”格温达说。
“是这个日子吗?可能吧。我记不清了。”
“是个星期六。”格温达说。
“对,你说得没错。我记得珍妮特说那天去北边的话人会很拥挤⋯⋯可我不觉得那天是⋯⋯”
“请你尽量回忆一下,厄斯金少校。你最后一次看见我继母海伦,是什么时候?”
他笑了,笑容温和而又倦怠。
“我不用费力去回忆。我在离开前的傍晚见过她,就在海滩上。我吃完饭后去散步,看到她在那里。当时没有别人在。我和她向她家走去。我们穿过花园⋯⋯”
“那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大概是九点吧。”
“然后你们就道别了吗?”
“然后我们就道别了。”他再次笑了起来,“哦,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种道别场面,非常草率、匆忙。海伦说:‘请立刻离开。快走。我宁可不⋯⋯’她顿了一下⋯⋯然后我⋯⋯我就走了。”
“回酒店了?”
“是的,是的,最后是回去了。之前我走了很长一段路——是往乡下去的。”
格温达说:“要想起确切的日期的确很难⋯⋯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不过,我认为就是在那天夜里,她出走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
“我明白了。因为我和我妻子第二天就离开了,所以人们就议论纷纷,说她是跟我私奔了。人们的想法真有意思。”
“不管怎么样吧,”格温达直白地说,“她不是跟你走了?”
“天哪!没有。绝对没有这种事。”
“那你为什么会认为,”格温达说,“她是走了呢?”
厄斯金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的态度变了,变得饶有兴味。
“我明白。”他说,“这是有点儿问题,她没有⋯⋯呃⋯⋯留下任何解释吗?”
格温达考虑了一下,按照自己的直觉说:“我想,她没留下什么话。你认为她是和别的人私奔了吗?”
“不,当然不是。”
“你好像很确定。”
“我确定。”
“那么她为什么会离开呢?”
“如果她出走⋯⋯走得那么突然⋯⋯那我只能看出一个理由:她是在躲着我。”
“躲着你?”
“是的,也许她是害怕我会想办法再去见她——怕我会继续纠缠。她肯定看得出我依然⋯⋯为她痴狂⋯⋯是的,一定是这样。”
“这没法解释,”格温达说,“她为什么再也没回来。告诉我,关于我父亲,海伦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比如她很担心他,或者⋯⋯或者害怕他,或者类似的事?”
“害怕他?为什么?哦,我知道了,你是觉得他可能会嫉妒。他是一个嫉妒心重的男人吗?”
“我不知道。他去世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
“哦,明白了。没有⋯⋯回想起来⋯⋯他一直表现得正常而愉快。他很喜欢海伦,为她而骄傲——再没别的了。不,我才是那个嫉妒他的人。”
“在你看来,他们在一起是真的很幸福吗?”
“是的,的确。看到这一幕,我很高兴——然而同时也很心痛⋯⋯不,海伦从来没和我谈论过他。正如我跟你说的,我们极少独处,也从没分享过秘密。不过,现在既然你提起来了,我确实记得我感到海伦心存忧虑⋯⋯”
“忧虑?”
“是的。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妻子⋯⋯”他突然住口,“不止如此。”
他再次看向格温达,目光锐利。
“她在害怕她的丈夫吗?他嫉妒那个令她心有所系的男人吗?”
“你似乎不这么认为。”
“嫉妒心是一种非常诡异的东西。有时候,它会把自己藏起来,让你永远也不会去疑心。”他猛地打了个冷战,“但它可以是非常恐怖的⋯⋯非常恐怖⋯⋯”
“我想知道的另外一件事⋯⋯”格温达没说完。
一辆汽车驶上了车道。厄斯金少校说:“啊,我妻子购物回来了。”
实际上就在那么一瞬间,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用从容但呆板的语气说话,把脸板得死死的,可一阵轻微的战栗暴露了他的紧张。
厄斯金夫人大踏步地转过屋角。
她的丈夫向她迎了过去。
“昨天里德夫人把一枚戒指掉在了花园里。”他说。
厄斯金夫人直愣愣地说:“是真的吗?”
“早上好,”格温达说,“是的,很幸运,我找到了。”
“那可真幸运。”
“哦,是啊。要是弄没了,我准得懊恼得要命。嗯,我真得走了。”
厄斯金夫人一言不发。厄斯金少校说:“我送你到车上。”
他起身跟在格温达后面,顺着草坪往前走。他妻子尖厉的声音传了过来。
“理查德。如果里德夫人见谅,有个非常重要的电话⋯⋯”
格温达赶忙说:“哦,当然没关系。请回吧。”
她顺着草坪飞快地跑开,转到房子另一边的车道上。
然后她停下脚步。厄斯金夫人的车子停得很不是地方,格温达觉得自己没法把车子开出来驶下车道。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慢慢地顺着草坪原路返回。
刚刚靠近法式落地窗,她就猛地站住了。厄斯金夫人那低沉响亮的声音清清楚楚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你说什么都没用。这是你安排好的——昨天安排的。你定好了计划让那个姑娘趁着我去戴斯的工夫过来。你总是那样——无论哪个漂亮姑娘。我忍不下去了,我告诉你。我忍不下去了。”
厄斯金的声音插了进来,语调沉静,近乎绝望。
“有时候,珍妮特,我真的觉得你是疯了。”
“疯的那个不是我,是你!你见了女人就不撒手。”
“你知道不是那么回事,珍妮特。”
“就是那么回事!甚至很久以前,这个姑娘来的那个地方——迪尔茅斯。你敢跟我说你没爱过那个姓哈利迪的黄头发女人吗?”
“你就什么也忘不掉吗?为什么非得反复絮叨这些事呢?你压根儿就是在刺激你自己⋯⋯”
“就是你!你伤我的心⋯⋯我忍不下去了,我告诉你!我忍不下去了!你计划着去约会!在我背后嘲笑我!你不在乎我⋯⋯你从没在乎过我。我不活了!我从这悬崖上跳下去⋯⋯我宁愿去死⋯⋯”
“珍妮特⋯⋯珍妮特⋯⋯看在上帝分上⋯⋯”
低沉的声音戛然而止,惊天动地的哭号声在夏季的空气中弥散。
格温达蹑手蹑脚地走开,再次转回到车道上。她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按响了前门的门铃。
“请问,”她说,“有谁能⋯⋯呃⋯⋯挪一下这辆车。我觉得我出不去了。”
仆人走进房里。很快就有一个男人从原先的马厩院子里拐出来,提了提帽子向格温达致意,钻进奥斯汀汽车,把它开进了院子里。格温达坐进她的汽车,飞快地开回酒店,贾尔斯正在那里等她。
“你去了这么长时间,”贾尔斯跟她打招呼,“有什么收获吗?”
“有。现在我全明白了。这事真是可悲。他深爱着海伦。”
她把早上发生的事跟他说了一遍。
“我真的认为,”最后她说,“厄斯金夫人是有点儿疯了。她说话神神叨叨的。我现在知道他说的嫉妒心是什么意思了。那种感觉一定相当可怕。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知道了,厄斯金不是那个跟海伦私奔的男人。至于她的死,他也一无所知。那天晚上他离开她的时候,她还活着。”
“是的,”贾尔斯说,“至少⋯⋯那是他的说法。”
格温达一脸气鼓鼓的样子。
“那,”贾尔斯说,“是他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