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赖默尔,这是我的名字。我看你在这里挺忙的。”
“哦,我在花园里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很遗憾,这花园疏于照管,比如这些旋花就是些令人讨厌的玩意儿。它的根系,”马普尔小姐看着探长,一脸真诚地说,“在地下扎得很深,非常深——在泥土之下蔓延。”
“我觉得你这话说得很对,”探长说,“扎得深远,深远到——我是说这起谋杀案——十八年前。”
“兴许还要更久,”马普尔小姐说,“在地下蔓延⋯⋯危害很大,探长,压迫了这些成长中的漂亮花朵,使之失去生命⋯⋯”
一位警察沿着小径走过来,他满头大汗,额上还沾上了泥土。
“我们找到了⋯⋯东西,长官。看起来似乎就是她。”
2
就是这个时候,格温达回想着,那噩梦般的一天就由此而始。贾尔斯走了进来,面色惨白,说了一句:“那是——她就在那儿没错,格温达。”
一位警察之前打过电话,于是,一位风风火火的矮个子法医到了。
就在这时,科克尔太太,镇静沉着的科克尔太太,从屋里出来到了花园里——并不是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是受着冷酷的好奇心驱使,而仅仅是为了给午餐的一道菜找点儿食用香料。昨天听说了发生凶案的消息之后,科克尔太太的反应是震惊且大发牢骚,还非常担心会对格温达的健康造成不良影响(因为科克尔太太打定了主意,再过几个月,楼上的儿童房就该派上用场了)。此刻,她径直冲着那被挖出来的可怕之物走了过去,结果立刻就“中招”了,程度非常严重。
“太恐怖了,夫人。我最受不了骨头了,更别提人们说的骷髅了。而且就在这个花园里,就在薄荷什么的旁边。我的心跳得⋯⋯心悸⋯⋯我喘不上气了。我能否冒昧地说一句,要一点点白兰地⋯⋯”
科克尔太太捯气的样子和灰败的脸色吓到了格温达,她冲到餐柜前面,倒了点儿白兰地拿给科克尔太太慢慢喝。
科克尔太太说:“这正是我需要的,夫人⋯⋯”这时,非常突然地,她发不出声来了,表情十分惊恐。格温达尖厉地喊着贾尔斯,贾尔斯又大吼着叫法医。
“幸亏我在。”后来,法医说道,“不管怎么说都是死里逃生。要是没有医生,那女人就得死在当场。”
普莱默尔探长拿起白兰地酒瓶,和医生躲到一边商量起来。普莱默尔探长又向格温达询问,她和贾尔斯最后一次倒白兰地是什么时候。
格温达说,有些日子没喝过了。他们出门了,去了北边。最近几次喝酒,喝的都是杜松子酒。“不过我昨天差点儿喝了白兰地,”格温达说,“只是因为它让我联想到英吉利海峡里的渡船,贾尔斯才新开了一瓶威士忌。”
“你太幸运了,里德夫人。你昨天要是喝了白兰地,今天就不知道还有没有命了。”
“贾尔斯也差点儿喝了,不过他最后陪我喝了威士忌。”
格温达浑身发抖。
警察都已经走了,贾尔斯匆匆吃了罐头当午饭之后(因为科克尔太太被送进了医院),也跟着他们一起走了,格温达一个人留在房子里。甚至到了现在,她对于早上发生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仍然难以置信。
有一件事确凿无误:杰基·阿弗利克和沃尔特·费恩昨天都来过。二人都可以在白兰地里做手脚,至于冒名电话的动机,要说不是给其中一人提供机会在白兰地酒瓶里投毒,还能是什么呢?格温达和贾尔斯离真相太近了。还是说,她和贾尔斯在肯尼迪医生家坐等莉莉·金博尔赴约的时候,有第三个人从外面进来,也许是从餐厅那扇敞开的窗户钻进来的?有第三个人利用冒名电话把嫌疑引到另外那两个人身上?
可是这第三个人,格温达琢磨着,说不通呀。因为这第三个人当然只会给他们两个人中的一个打电话。第三个人只希望让一个人惹上嫌疑,而不是两个。更何况,谁会是这第三个人呢?厄斯金肯定是在诺森伯兰。不对。要么是沃尔特·费恩给阿弗利克打了电话,并假装自己也接到了电话;要么是阿弗利克给费恩打了电话,同样假装接到了电话。就是这二人之一,警察会查出来的,他们比她和贾尔斯更聪明,也掌握更多资源。同时,那两个人都会被监视起来。他们不可能⋯⋯再来一次了。
再一次地,格温达浑身发抖。有人要杀你——要接受这样的认知,得需要一点儿时间。“危险。”马普尔小姐早就这么说过。可她和贾尔斯都没有真正严肃地考虑过会有危险。即使莉莉·金博尔已经被杀了,她依然不曾想过会有人要杀她和贾尔斯。就是因为她和贾尔斯距离十八年前的真相太近了。他们努力查出当年一定发生过的事⋯⋯以及,是谁让一切发生的。
沃尔特·费恩与杰基·阿弗利克⋯⋯
哪一个?
格温达闭上双眼,以新的视角重新审视他们:
文静的沃尔特·费恩,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那只苍白的蜘蛛趴在网中央,如此安静,外表如此无害。一幢帘幕四垂的房子,有人死在里面,有人死在十八年前——但一直在那儿。现在,斯文安静的沃尔特·费恩看起来多么凶恶。沃尔特·费恩,正是他满怀杀意地把哥哥扑倒在地。沃尔特·费恩,正是他被海伦不屑一顾地拒婚,一次在这里,一次在印度。两次回绝,双重羞辱。沃尔特·费恩,如此安静,如此不露声色,也许,只有在突如其来的致命暴力中,他才能释放自己——可能就像文静的莉兹·玻顿做过的那样⋯⋯
格温达睁开双眼。她已经说服了自己,不是吗,沃尔特·费恩就是那个人。
人们也许会考虑阿弗利克,但那准是在睁着眼而不是闭着眼的时候。
他那花里胡哨的格子西装、骄横放肆的态度,与沃尔特·费恩恰好相反——阿弗利克与压抑或文静半点儿不沾边。不过,有可能他的这种姿态正是来源于自卑情结。专家说是这么回事。如果你不信任自己,就不得不吹嘘、显摆自己,变得傲慢专横。他被海伦拒绝,是因为他对她来说不够好。创口非但没有被忘却,反而化脓溃烂。他决心要出人头地。迫害。每个人都与他作对。“敌人”的虚假指控使他的雇主辞退了他。当然,这确实表明阿弗利克不正常。这样的一个男人,可以从杀戮中汲取到怎样强大的力量!他那张好脾气的愉快面容,其真实面目却是残忍的。他是一个残忍的人——他那瘦削苍白的妻子知道这一点,所以害怕他。莉莉·金博尔威胁了他,所以她死了。格温达和贾尔斯介入进来——于是格温达和贾尔斯也必须死。而且,他还要把沃尔特·费恩也扯进来,因为他很久之前解雇了阿弗利克。这一切都若合符节。
格温达颤抖了一下,从想象中清醒过来,回归现实。贾尔斯快回家了,而且需要喝茶。她必须把午餐用的餐具收拾好洗干净。
她拿来一个托盘,把东西一股脑儿都搬去了厨房。厨房里的一切都异常整洁。科克尔太太可真好。
水槽旁边放着一双医用橡胶手套。科克尔太太洗东西的时候总戴着它,这是她那位在医院工作的侄女低价买来的。
格温达戴上手套,开始刷盘子。她也得保养好双手。
她刷好盘子,放到架子上,又把别的东西洗好擦干,一一摆放整齐。
这时,她一边沉思一边走上了楼。她琢磨着,也可以把那些长筒袜洗了,再洗一两件外套。手套就不摘了。
在她的脑海里,表面上想的是这些事,但在深藏其下的某个地方,有些事不停地搅扰着她。
沃尔特·费恩或杰基·阿弗利克,她说过,二人中必居其一。对于他们二人,她都做出了相当完善的有罪推定。也许,真正使她忧虑的,就在于此。因为,严格说来,对其中一人做出完善的有罪推定,才是更令人满意的情形。究竟是哪一个,现在应该确定下来了。但格温达无法确定。
要是还有别的嫌疑人⋯⋯但不可能再有别人了。理查德·厄斯金已经被排除了。莉莉·金博尔被杀的时候,瓶子里的白兰地被投毒的时候,理查德·厄斯金都远在诺森伯兰。是啊,理查德·厄斯金的确被排除了嫌疑。
她很乐见这一点,因为她喜欢厄斯金。理查德·厄斯金很有魅力,魅力十足。他是多么可悲,娶了那么个石像般的女人,目光疑神疑鬼,嗓音深重低沉,就像是男人的声音⋯⋯
像是男人的声音⋯⋯
这个想法带着令人不安的疑虑,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男人的声音⋯⋯昨天晚上接贾尔斯电话的,会不会是厄斯金夫人,而不是她的丈夫?
不⋯⋯不是,肯定不是。不,当然不是。如果是那样,她和贾尔斯准能听出来。不管怎样,至少,厄斯金夫人不可能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不对,接电话的当然是厄斯金,而他的妻子,像他说的那样,出门了。
他的妻子出门了⋯⋯
肯定⋯⋯不,不可能⋯⋯会不会是厄斯金夫人?厄斯金夫人,嫉妒得失去理智了?莉莉·金博尔去信的对象,就是厄斯金夫人?那天晚上往窗户外面看的莱昂妮,看到花园里的那个人是个女人?前厅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有人从前门进来了。
格温达从浴室出来,走到楼梯平台上,扶着栏杆往下看。看到是肯尼迪医生,她松了口气,冲着下面喊了一声:
“我在这儿。”
她双手往前伸出——潮湿、反光、怪异的粉灰色——令她联想到了什么⋯⋯
肯尼迪抬头向上看,手举在眉前遮光。
“是你吗,格温妮?我看不清你的脸⋯⋯光影晃花了我的眼⋯⋯”
然后,格温达尖叫起来⋯⋯
看着那光滑的猴爪,听着那前厅传来的话语⋯⋯
“是你!”她狠狠地喘息着,“是你杀了她⋯⋯杀了海伦⋯⋯我⋯⋯现在知道了。就是你⋯⋯一直⋯⋯是你⋯⋯”
他拾阶而上,向她走去,步子很缓慢,始终抬头看着她。
“为什么你就不能放过我?”他说,“为什么你非要插手?为什么你非得带⋯⋯她⋯⋯回来?就在刚刚开始遗忘的时候⋯⋯遗忘⋯⋯你重新把她带了回来⋯⋯海伦⋯⋯我的海伦。把一切都重新翻出来。我不得不杀死莉莉⋯⋯现在,我不得不杀死你。就像我杀死海伦一样⋯⋯是啊,就像我杀死海伦一样⋯⋯”
他越走越近⋯⋯手已经向她伸去⋯⋯即将触及——她明白——她的喉咙。他那和蔼、迷茫的脸——那好看、平凡、苍老的脸——依然如旧,可是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清醒⋯⋯
格温达在他面前后退,慢慢地,尖叫冻结在她的喉咙里。她只叫了一声,就再也喊不出声了。而且,即便她喊了,也没人能听见。
因为房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贾尔斯不在,科克尔太太不在,甚至连马普尔小姐也不在花园里。没有人。最近的邻居家也离得太远了,即便她喊了,也听不到。更何况,她喊不出声⋯⋯因为她恐惧得失声了,恐惧那正伸过来的可怕双手⋯⋯
她可以退到儿童房的门前,之后⋯⋯之后⋯⋯那双手就会死死攥住她的喉咙⋯⋯
一声小小的可怜的闷声呜咽自她双唇之间流出。
正在此时,突然间,一股肥皂水喷进了肯尼迪医生的眼中。他猛地停住,踉跄转身,大口喘气,用力眨眼,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真幸运,”马普尔小姐是从后面的楼梯飞跑上来的,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恰好在喷你玫瑰花上的蚜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