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龙蛇变 6(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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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赖苍头一咬牙,扬鞭催马横穿而过。好歹府里的主母还是武家大小姐,段成式又是他母亲的心头肉,就把宝押在这个小祖宗身上吧。

车轮从“平康坊”的北门下缓缓滚过。

毕竟是生平头一次进到烟花柳巷,段成式紧张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刚回长安时,因是武元衡的家人,皇帝还亲自召见过他们一家。可是段成式分明记得,那回面见天子,自己好像也没这么害怕过。

他悄悄掀起车帘朝外望,只见青砖铺就的坊街净水扫洒,纤尘不染。坊街两侧均是一处连一处的精致小院,扇扇院门前竹帘高挑,遮住深锁的门扉。正是午后时分,街上几乎看不见行人,更没有想象中的丝竹管弦。整座里坊幽静淡雅,宛如一幅江南人家的画卷。

马车停在西南隅的一个小院前。赖苍头干巴巴地道:“小郎君,就是这儿了。”

段成式跳下车,却见此处的门庭比别家更窄小,又是一条断头路,周围静得有些森严。

段成式让赖伯靠边等候,自己直了直发软的双腿,上前叩门。

须臾,门扉开启一条小缝,有人自里面道:“秋都知今日不见客,请回吧。”就要关门。

段成式早料到这一出,忙扒住门叫:“有人让我送样东西过来给都知。”

门开大了些,一个遍体绫罗满头珠翠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前,上下打量段成式:“你这小郎君是从哪儿来的,谁让你送东西?拿来给我。”

“不能给你,我须亲手交给秋都知!”段成式一本正经地说,“我也不会告诉你是谁让我来的。”

“哎呦!”鸨儿倒有些吃不准了。看段成式的相貌和打扮,分明出身显贵,难不成是个小郡王,从宫里头来的?她再一琢磨,反正就是个孩子,放他进去料也无妨,便笑道:“跟我来吧。”

进门便是一座小小庭院,假山怪石、花卉鱼池,无不精致。鸨儿领着段成式在阁道上左拐右绕,很快就把他转晕了。原来这所院子外表深狭,里面却别有洞天。

总算来到一处回廊四合的内庭,娇声笑语扑面而来。透过长架檐下垂落的藤萝望进去,只见几个姹紫嫣红的女子围在庭中央的一口水井旁,正在热闹地谈笑着。

鸨儿叫道:“秋娘,这位小郎君找你呢。”

一个女子闻声转过脸来。刹那间,段成式觉得自己的面孔升温,从脖子到耳朵后面都发烫了。

所谓绝代佳人,就该是她的样子吧。

隆冬时节,这女子却穿着件抹胸长裙,雪白的酥胸和两条莲藕般的玉臂傲然裸露于外,肩上搭着的金色披帛长曳及地,与大红罗裙的凤尾一起拖在身后。她含笑走来时,仿佛携带了一整片春光,寒冷都不知退缩到哪里去了。

“妈妈,谁找我?”她的声音更是婉转动听,似莺歌如燕语,“我不是让你去找两个苦力来,爬下井去看看怎么不出水了,你到底去了没有呀?”

“正打算出门呢,这不,让他给截住了。”

“他?”杜秋娘的目光这才落到段成式的身上。

环佩叮当,浓香袅袅,段成式简直要晕倒了。杜秋娘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两只秋水般的明眸中隐现困惑——很显然,她也没猜出他的来历。

“有人让你送东西给我?”

段成式竭力镇定自己,朗声道:“不是,是我自己要见你。”

鸨儿生气了:“呦,你这孩子怎么骗人呐。”

“妈妈勿恼。”杜秋娘倒像是来了兴趣,对段成式道,“你见我做什么呢?”

“我素闻秋都知色艺冠绝长安,我、我就想见识一下你的……本事。”

他的话音刚落,庭中众女子笑作一团。鸨儿都笑出了眼泪:“这雏儿,毛都没长齐呢,就要见识人家的本事,开蒙得够早啊!”伸手来摸段成式的脸,“要不阿姨来陪你尝个鲜?”

“别碰我!”段成式劈手将鸨儿的手打开。

唯一没笑的是杜秋娘,她盯着段成式道:“要见识秋娘的本事,小郎君付得起缠头吗?”

“你要多少?我付。”

杜秋娘面无表情地说:“掀帘一睹,即需百金。若想听一曲,则以无价宝物换之。小郎君今日已经占得便宜了,难道还想得寸进尺吗?”

“我不想占便宜。”段成式咬了咬牙,从怀中掏出已经焐得温热的绢包,递上去,“你看值不值一曲。”

丝绢褪下,杜秋娘用纤细的玉指摩挲了金缕瓶许久,忽道:“跟我来。”

杜秋娘领着段成式进入设厅,吩咐:“取我的琵琶来。”

小婢果然取来一柄紫檀琵琶。杜秋娘小心翼翼地把金缕瓶放在几案上,然后盘腿上榻,把琵琶横抱怀中,纤指轻拂琴弦,屋中便响起一片冰敲玉碎般的乐音来。

杜秋娘扬声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段成式觉得胸口遭到狠狠一击,他的那颗少年心陷入难以言表的巨大哀伤中,仿佛就在这短短一曲中,把人间所有的愁滋味都尝尽识遍了。

段成式强忍着才没有落下泪来。

一曲终了。静默片刻,杜秋娘才放下琵琶,道:“你可以走了。”

段成式不动。

“还有什么事?”

段成式红着眼圈道:“秋都知,我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帮忙?”

“你可不可以,不再见我的爹爹。”

杜秋娘一凛,问:“你爹爹?他是谁?”

“他是、是段……”

“原来是他!”杜秋娘冷笑道,“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位西川来的段大人的公子。哼,果然有出息,今天跑到我这儿来找麻烦了。”

“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我是来求都知帮忙。”

“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我不想看到阿母难过。”

杜秋娘愣了愣,随即笑得花枝乱颤:“段小郎君,你这是要断了秋娘的财路啊。若是为了哪家主母不开心,我们就不做生意,那整个北里还不都得关门咯。”

鸨儿来拉段成式:“行啦行啦,快回家去吧。”

“我不嘛!”段成式索性耍起赖来,“你不帮忙就把金缕瓶还我!”

正闹腾着,又有一名侍儿跑进来,对杜秋娘说:“都知,门口来了个女道士,说见到咱们院子上方有黑气凌空,恐有异物,说得怪吓人的,要不要让她进来识一识?”

“女道士?”杜秋娘冷笑,“今天还真够热闹的,什么人都来了。好啊,那就请她进来,我倒想听听有何说辞。”

片刻之后,那侍儿果然领进一个白衣女子来。只见她头顶道冠,全身缟素,不施脂粉也不配首饰,偏偏呈现出一种勾魂摄魄的美来。此间的女子个个自恃绝色,今天忽见这位女道士,居然都生出自叹弗如的挫折感,连杜秋娘的眼神中都含了点酸。

暂时没人理会段成式了,其实他刚才一听说女道士,就料到是裴玄静。这时见到她,真是又惊又喜又愧,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哭诉一番。但裴玄静的眼神往他这边淡淡一瞟,段成式便赶紧克制住了自己,心领神会地做出一副旁观者的样子。

他明白了,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让裴玄静去发挥。

裴玄静实在放心不下金缕瓶,所以另雇了辆马车,紧跟着段成式进了平康坊。她远远地看着段成式进了杜秋娘的院门,起初也对他的举动百思不得其解。裴玄静越想越不对劲,干脆去找蹲在墙角发呆的赖苍头打听。

愁眉苦脸的赖苍头一见裴玄静,就像见了救星,把苦水一股脑儿倒出来,连主人家的隐私都顾不上藏了。

裴玄静前后一联想,几乎能断定段成式要金缕瓶到底想干什么了。

傻孩子!她在心中暗叹,这不是胡闹嘛。

裴玄静决定得自己闯一闯了。

但是,女道士怎么才能进妓院呢?

这可难不住裴玄静。就在等待的过程中,她已经观察到妓院的侍儿从角门带了几个苦力进去,谈论着水井突然莫名其妙地干了……

就这样,裴玄静姗姗来至平康坊第一名妓杜秋娘的房中。

杜秋娘懒洋洋地问:“请问这位炼师,你看出此院有何异样了?”

裴玄静行礼如仪,款款道来:“贫道偶过此地,见贵宅上空黑气压顶,阴霾凝滞,恐有邪祟入侵。敢问……这一两天来,府上发生过什么怪事吗?”

“有啊……”侍儿刚想插嘴,被杜秋娘以眼神制止了。她说:“炼师以为,何为怪,何为不怪呢?”

裴玄静道:“解释起来有些麻烦,不如我给都知讲一个故事吧。”

“请。”

“扬州法云寺僧人珉楚,与商人章某交好。章死时,珉楚还为其诵经超度。几个月后的一天,珉楚竟在市上遇到了章某。章告诉珉楚,自己已被冥司任命为掠剩鬼。因为人一生可享用的财富是有限的,一旦过限,冥界便会终其寿数,而把多余的财富掠走。说着,章某又从路边的卖花女手中买下一枝花,赠予珉楚。并说,路人见此花开口笑者,便是将死之人。章某说完就消失了。珉楚胆战心惊,持花一路回寺院,路上果然有人对花而笑。到寺院门口时,珉楚终于大喊一声,将花抛入水沟,却听水声溅起,水面上浮起一段人的手骨……”

“啊!”屋内诸女无不吓得花容失色。

杜秋娘的嘴唇也发白了,颤声问:“这故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故事讲的是不可占命外之财,否则就会有‘掠剩鬼’拿着鬼花找上门来。鬼花飘在空中,落在水里,便有黑云聚集、井水干枯等等异状。”

杜秋娘强辩道:“我何时占了命外之财,悉以才艺换之。”

裴玄静嫣然一笑:“那要看对谁。譬如公侯豪富,情愿挥金如土以博佳人一笑,倒也无妨。可有些人的东西,都知便不该占。”

“我……”杜秋娘看了看金缕瓶,又看了看段成式,再看了看身旁那些脸色煞白的女子们,正要说什么,有个声音自屏风后面传出来——

“秋娘,莫要被骗。她是为了那个金缕瓶!”

裴玄静浑身一震,愣愣地望着那个从屏风后转出来的身影,好像真的见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