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2008年3月10日 早上(2 / 2)

迷宫蛛 鬼马星 19861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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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就是。”

那人仿佛松了口气,他退后两步,让出条路来:“进来吧,进来吧,我正等你呢,你瞧,下午觉都没睡。进来吧。”他打了个哈欠。

这是一套很普通的旧式公房,两室一厅,一间朝南一间朝北,客厅仅八、九平方,放着张铺了花布台布方桌、几张椅子和一个旧柜子。

“来,这儿走。”那人说着,把简东平带进了那间朝北的卧室,这里看上去像是女孩子的闺房,床上有小熊图案的床罩和褐色的玩具熊,墙壁还挂着大幅的男明星照片。

根据简东平的了解,钟平是该有个女儿。

警方的资料显示,1997年,钟平的儿子,三岁的钟明辉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掉进了离家不远的一个未加盖的窨井内,据说,这次事件是因孩子的母亲疏忽大意造成的。因为当时她正在跟邻居闲聊,根本没注意到孩子已经离开了她的视线,等她发现孩子不见时,悲剧已经酿成。

钟明辉去世后不久,钟平便以照看孩子不周为由与妻子离了婚,两个月后,他娶了邻家一个长相漂亮的离婚女人周艳,这个女人身边还带着一个上小学的女儿。据传,钟平的妻子听闻此消息后,犹如五雷轰顶,在离婚的头一年中,她曾经不断吵上门来,不仅当众在弄堂里与钟平大打出手,还戳着鼻子辱骂钟平是“杀死亲生儿子的凶手”,周艳是“勾引别人丈夫的贱货”。 传言说,钟平早在离婚前就跟周艳关系暧昧,对此钟平和周艳都矢口否认。但有人回忆,周艳离婚前,她的丈夫也曾经来她的住处闹过,虽然两人没在大庭广众之下撕破脸皮,但好事的邻居还是听出了一些端倪,周艳的丈夫似乎是发现孩子不是自己的才提出的离婚。

“你爸跟我哥是什么关系?”钟平给简东平倒了杯水,然后摇着身子坐到一个软趴趴的沙发上,简东平发现钟平虽然打扮得邋遢,但身材和外形却保持得不错,1952年出生的他,现在也该是56岁的年纪了,可看上去顶多四十出头。

“他们以前是高中同学,我爸现在在美国,特别想见见钟叔叔,可惜我到公安局查了下,发现他已经不在了。”简东平一边说,一边观察钟乔的表情。

“是啊,你来得不巧,他早就不在了。”钟乔满不在乎地说,“对了,你爸住在美国什么地方?”

“纽约。”简东平随口答道。

“好地方啊,发达的大城市”钟平又挠了挠头,过了会儿,他说,“……其实我女儿一直想去美国,可惜没人介绍,你看,那就是她。”钟平指了指简东平身后的一个相架,那里面放着一张长发女孩的照片,女孩侧着脸似在作沉思状。

“是吗,她想去美国念书?要不我几时帮她问问?”简东平道,他父亲有不少朋友在海外,他打算帮钟平打听一下。

钟平立刻露出了憨厚的微笑,简东平发现他的牙齿中间裂开了一条缝。。

“呵呵,那可太谢谢你了。没办法啊,谁叫我是她爸呢?”钟平亲热地拍了拍简东平的肩膀。

“没关系,举手之劳。”简东平道,说到这儿他觉得该切入正题了,于是他话锋一转道,“其实我这次来,就是想打听一下钟叔叔是怎么死的,他原来一直住在安徽吧?”

“没错,我们都住在安徽,我住芜湖,他住到黄山附近的一个小镇上去了。”

“你们老家一直在芜湖吧,他也是在那里上的学,为什么后来会去那个小镇?”

“这谁知道?我这哥,脑子有点问题,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以前我爸妈在世,就说他脑子有病。”钟乔的手指在脑袋旁边转了转。

“据说他那个小镇的治安一直很不错啊,怎么会……”

“沾了霉气了呗!嗨!”钟平重重叹了口气,说,“我们家也不知道是碰到什么晦气了,先是我哥,后来又是我儿子。霉运啊。”

“这案子其实我也去公安局查过,但因为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我怕当时的记录不完全。遗漏了什么,所以特地想再打听一下”看见钟平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他连忙说,“主要是我父亲很想知道,年纪大了,好奇心重,毕竟他们是老同学嘛。”

“哦。”钟平点了点头。

“我记得他的死因是上门抢劫,是不是这样?”

“就是上门抢劫。我哥是做古董生意的,警察说,家里都被翻过了,抽屉里能拿得动的小古董都被拿走了。”

“那后来找到凶手了吗?”

钟平摇了摇头。

“有几个邻居说,看见两个男人那天晚上七、八点钟左右进了我哥的屋子,但天太黑,他们楼道里路灯又正巧坏了,没人看清那两人的长相。”

钟平的叙述跟简东平手里的警方档案几乎如出一辙。中午他大致浏览过一遍“钟乔上门抢劫杀人案”的资料,没有从中发现什么有价值的实质性线索。没人见过两名嫌疑人的脸,没人听到他们说话,虽然有人看见他们进入钟乔的家,但没人看见他们离开,邻居们也没听到钟乔的惨叫,在钟乔家的楼下也没人看见过可疑的车辆,那时候是1988年,在那样一个偏僻的小镇,根本就没有出租车、私家车、摩托车或助动车。

在整个案件的侦讯过程中,唯一对警方来说,稍微有点价值的线索是钟乔楼下的邻居提供的。这位邻居说,那天晚上大约9点半左右,他到阳台上去吸烟,听到住在上面的钟乔大叫了两声:“流氓!臭流氓!”这句话后来被警方看作是钟乔临死前作的挣扎和反抗,也因为这句话,警方后来把案发时间确定为当天晚上的9点半左右。

但是简东平却对此产生了两个疑问,第一,为什么只有这个邻居听到钟乔说这句话,别的邻居却什么都没听见,而这个人还是住在钟乔的楼下,第二,按理说垂死的挣扎应该叫的是救命,而不是“流氓,臭流氓!”。

“我知道那天晚上曾经有邻居听见钟叔叔喊过两声流氓,我觉得很奇怪,他为什么不叫救命呢?会不会他叫了但别人没听见?”简东平作出想跟对方探讨的姿态。

“就那个人听见,这事我后来也挨家挨户问过,但怪就怪在,就他一个人听见。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哥为什么喊那句话,按理说,他就应该喊救命。”钟平摇头叹息,“所以,我说他脑子有病!到死也还是有病!”

“钟叔叔家应该也有阳台吧?”

“有的。”

“他那房子的隔音效果怎么样?”

“他们那个房子造得早,质量好的很,那个墙比我这里的墙厚出那么多,隔音效果好得没话说,”钟平用手指比划出一个距离后,又跑去敲敲房间里的一堵墙,“哪像我这里,完全是偷工减料,隔壁吵架我听得一清二楚。”

简东平忽然想到,钟平被杀时是那一年的一月。那么会不会是这样?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新的猜想。

“有人看见两个人进了钟叔叔的房间,那么会不会这两人是钟叔叔认识的人?”他继续问道。

钟平清了清喉咙,喝了口浓茶道,“警察觉得最有可能是他的两个客户,他们说这两人跟他约了第二天见面,交易什么字画,我不知道是什么,反正警察觉得这两人最可疑,但审问了一阵后,把人放了,也没下文了。”

“会不会有新的嫌疑人?你后来有没有去问过?”

“嘿,我说小阿弟,你大概在国外时间呆得长了,不了解我们这儿的情况。我们这儿人多,警察忙不过来。再说,我们都是平头老百姓,没下文也就没下文了,还能怎么地?还能去吵?妈的,拉倒吧,还是过两天太平日子要紧。”

简东平记得资料上说,在钟乔出事后没多久,钟平就继承了哥哥的遗产,迁居S市了。

“钟叔叔没有成家吧?”他问道。

“嗬,没有。”钟平掏出根牙签来一边剔牙,一边笑着说,“他没女人缘,以前我也给他介绍过,但都没成功,他这个人长得不怎么地,爱吹牛,又小气,哪个女人肯跟他。我估计他自己也早就死心了,打算打一辈子光棍了。”

“我父亲说,钟叔叔在没出事前曾经给他写过信,说他挖到宝藏了,发了大财,还说等我父亲回国后,他请我父亲去云南旅游。您知道这宝藏的事吗?我父亲觉得这不可能是真的。”简东平道。

“你爸还真了解他,他哪儿挖到什么宝藏啊。”

“这么说,他真的在吹牛?”

“他对我也是这么说的,什么挖到宝藏!屁!他死了之后,除了在他屋子里找到几个不太值钱的花瓶外,其它什么都没有,银行存款也没多少。那我只好认为他是在瞎吹了!”钟平又喝了口浓茶,“其实我平时住在芜湖,跟他接触很少,我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只知道,忽然有一年他就搬到那个小镇去住了,然后没多久,他就做起古董生意来了。”

“他没说原因吗?”

“他说他觉得他的财运在那里,呵呵。”钟平笑了起来。

“他原来在芜湖是干什么的?”

“他呀,就在一个街道工厂干活,你爸应该告诉你了,他是个独眼龙,残疾人,小时候天皮玩毛线针扎瞎了一只眼睛,所以中学毕业,他就在工厂当小工了。”

“那他是哪一年去的那个小镇?”

“大概是84年吧。就在那以后,他开始常常跟我吹什么古董,宝藏之类的破事。其实他懂个屁!”

“不懂怎么做生意啊?他肯定还是掌握一些古董的专业知识的吧。”

“他从小对这些东西就有兴趣,中学时还参加了个什么古董兴趣小组,但后来人长大后,就没玩这个了,家里也没这条件啊。”

可是小时候的兴趣爱好,往往会延续一生,有时候还会决定一个人的命运,简东平想。

“他跟他那个兴趣小组的朋友后来还有来往吗?”简东平问道。

“不知道,他这人太抠门,没啥朋友。”钟平显出一副不屑的表情。

“他的古董小组成员都是他的同班同学吗?”

“是同班同学。”

“你认识他们吗?”

钟平摇了摇头道:“我上中学时住在伯父家,所以他的事我不太清楚。”

简东平想起了一件事。

“那么,能不能找到钟叔叔的中学毕业照?我爸都遗失了,他特别想翻拍一张。”

“应该有的,他的照相簿还在,你等等啊。”钟平一摇一摆走进了内屋,不一会儿就拿出一本沾满灰尘的厚厚影集来,简东平在其中很快就找到了他想要的照片。

岳程望着面前这个腰粗膀圆,满面风霜的中年女子,不敢相信她竟然比陆劲还小两岁,如果有人告诉他,她是陆劲的姐姐他完全不会怀疑。

“小月,你放心,哥不是来找你麻烦,这趟来我是有公干。”陆劲又亲切又温和地对她说。不知道为什么,听陆劲自称“哥”,又叫这女人小月,岳程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公干?”小月好像没听明白,茫然地看看陆劲,又看看他。

“人民政府对我很宽大,让我戴罪立功,帮着干点事。”

“哦。”小月点点头。

“你男人呢?”陆劲问道。

“他去浙江了,后天才回来。”小月答道,顺手撩开篓子上的白布,露出十几个热腾腾黄灿灿的馒头来,“吃吧,你们还没吃饭吧,这是玉米面做的,刚蒸好的。”小月说着,转身又到外屋,给他们倒来了两杯水,“没茶叶了,将就着喝吧。”

“谢谢你,小月。”陆劲说着,拿了个玉米馒头递给岳程,对他说,“吃吧,这是真正的农家菜。”

岳程接过馒头咬了一口,味道还真不赖,至少不是很甜,他刚想到这儿,就见小月从外屋拿来一碗黄橙橙的东西。

“哥,你爱吃甜的,这是蜂蜜块,你蘸着吃吧。”小月一边说,一边在陆劲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手上开始忙乎着打起毛衣来,

这女的对他还真体贴,他们是什么关系?岳程忽然恶作剧地想,应该把这事告诉元元,虽然两者差距无法估量,但看看她那副吃干醋的模样,也很有趣。

陆劲望着那碗蜂蜜块好像一时怔住了,他没说话,拿了个玉米馒头默默地蘸了点蜂蜜咬了一口,随后笑了笑说:“嗯,是这味道。”

小月好像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笑逐颜开地说:

“哥,有什么事你就尽管说吧,你知道,我从来没把你当外人。”

陆劲看了她一眼,问道:

“你是不是常去照顾我妈?”

她点了点头,道:“你知道我男人在外跑运输,我也常常是一个人,我不照顾她,谁照顾她?本来我怕她寂寞,想让她来我这儿住的,不瞒你说,我还想给她养老呢,但她不肯,硬要住在那里,她说那儿有你的影子。”小月说到这儿,忽然哽住了,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隔了会儿才说道,“本来,她每天都拿个凳子在院子里等你,说想看着你远远走回来,你以前上学的时候,她不也是这样的吗?可你出事后,她就不那样了,整天闷在屋子里发呆。”

这几句话,听得岳程心里有些难受,他禁不住他回头看了一眼陆劲,发现后者垂下了眼睛。小月好像也注意到了陆劲的神情,好像是怕他生气似的,她连忙说:。

“你别瞎想,我这不是怪你啊,我也就是跟你说说阿姨的事,阿姨真的很想你……”小月胆怯地瞅了陆劲一眼,见他没说话,又说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我多少年没见你了,其实也不该跟你啰嗦这些,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我多少年没见你了,哥,你看你头发都白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都多少年了!”小月颠三倒四地说着,抬头注视着他,忽然捂住嘴低声抽泣起来。

等她哭了会儿,陆劲才声音平淡地安慰道:

“别这样,小月,人老了总会有白头发的。”

小月擦干了眼泪,自责道:“瞧我这人,你是有公事,我都忘了。说吧,有什么事?”

陆劲指了指岳程道:

“这位是刑警,他想了解一些关于我妈的事,你能说说她死那天的情况吗?”

“警察?”小月有些怀疑地看了岳程一眼。

岳程有些恼火,心想没证件怎么证明我是警察?你问她不就完了?自己不想跟她说话,就推给我!但是话既然已经说出来了,他也只好配合陆劲,再说,他本来就是警察。

“对,我是S市C区警察局刑事科的,现在负责看管陆劲,我叫岳程,你可以打电话去我们局里问,要不我写个电话号码给你吧?”他很期望小月能去查他的底细,可是她却摆摆手道:“不用,不用,我相信你。”

岳程也不知道她是真相信还是根本就不在乎,就听到陆劲对他说:

“你问吧。”

于是他喝了口茶,打着官腔问道:

“李小月是吧?”

“是。”小月温顺地点点头,又胆怯地看了眼陆劲。

“没事,小月,知道什么就说什么。”陆劲鼓励道,接着又津津有味地咬了口玉米馒头,小月见他吃得欢快,马上又高兴起来,岳程刚想问下去,她就一闪身出去了,不到两秒钟,她拿了个小篓子进来,这次里面装的是炒花生。

“吃吧,自己家种的,你也好久没吃了吧。”小月道。

“嗯。”陆劲点了点头,没说话。岳程觉得此刻的他就像《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那个老爷,正在享受小妾的服侍,看他那副得意样,真想揍他!

“好吧,李小月,我想知道,在陆劲母亲去世的那天,你有没有去过她家?或者是见到过她?”岳程想尽快切入正题,免得继续看她拍这个杀人犯的马屁。真是让人看不下去!

小月好像终于把注意力转到他身上来了,她道:

“我早上去过她家,她那段时间眼睛不好,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腿也不好,根本抬不起来,我就帮着干了点活,跟她聊了会儿天。”

如果她腿不好,身高153公分的她又是怎么站到那张高凳子上去挂上吊用的绳子?

“那天她有没有说起有客人要来?”岳程问道。

“客人?我不知道,我在她那儿吃完午饭就走了。”小月放下手头的毛线,起劲地给陆劲剥起花生来,她把剥完的花生都放在一个盆子里,陆劲也不客气地拿起来就吃,像个被宠坏的弟弟。

“可是,我发现你这儿离她家算是比较近的,从你这儿能看见她那里吧?”岳程不看陆劲,继续问道。

“能看见。”小月点了点头。

“你们两个午饭吃的是什么?”他问。

“找点青菜下了面条,她爱吃这个。”

“那如果你不在,她晚饭吃什么?”

“我给炒了青菜,还做了点米饭,她晚饭就吃这个。”

“没有荤菜吗?”

小岳摇摇头道:“她不吃荤菜,我哥出事后,她就全吃素的了,说是给我哥赎罪呢。”

“那么……”岳程觉得下面这问题可能问得不太合适,但还是得问,“她会不会在你走了之后,偷偷做点红烧肉什么的自己吃?”

“偷偷吃红烧肉?这什么话呀!!阿姨怎么会这样!说啥呢!!”小月有点生气了,她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有些尴尬。

“小月,你觉得我妈死得怪不怪?”陆劲插嘴道。

“也怪,也不怪。”小月听到“哥”发话,马上又阴转多云,“她这心情,要说想不开,也没啥不能理解的,但是要说怪吧,就是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

“是什么事?”岳程忙问。

“她那天睡得特别晚,半夜两点多屋里还亮着灯,从我这院子正巧能看见她那里,我本想去看看的,但刚走出门,她那里的灯就暗了,我想她大概是睡了,所以就没去。嗨,都怪我,要是我去就好了,如果我去,她就不会……”小月似乎又要哭了,陆劲马上说:

“小月,这不怪你,是我妈命不好,如果她没生我,她不会死得这么惨。”

小月看着他,还是掉下两颗泪来。

“哥,我到现在都不相信你会做那些事,我永远记得,我那会儿你是怎么帮我的,当初,要不是你帮我,我肯定都死了,你的心那么好,怎么会做那些事?所以我老跟阿姨说,是他们冤枉你了,阿姨说我是傻子,可我就是不相信啊,你瞧,我这儿现在还留着你给我画的像呢。”小月向墙上一指,岳程看见一幅少女的肖像画,画中的女孩梳着两条长辫子,眼睛大大的,年约十七、八岁,他怎么都看不出画里这个健康漂亮的农村姑娘,跟眼前这个苍老憔悴的中年妇人有一丝想象,岁月真无情,他想。

“别提了,小月。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陆劲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小月望着他,好像欲言又止,接着她轻声问道:“你在这儿能呆多久?”

“待不了多久。”陆劲闷头吃着花生,忽然问道:“小月,最近有没有人来你这儿打听我的事?”

小月脸上一呆,没出声。

“小月,我说的最近,指的是今天。”陆劲盯着她的脸,一字一句地问道,“今天有没有来打听过我?”

小月有点惊慌地摆摆手:“没有,没有。”她说。

陆劲笑了笑,继续低头吃花生。

“哥,真的没有。”她又说了一遍。

陆劲仍然低头吃花生。花生难道有那么好吃吗?他到底在想什么?不知道是因为小月说话越来越低的声音,还是因为陆劲忽然变得冷淡的态度,他觉得这房间的气氛好像已经不像最开始那么温馨了,有什么东西起了变化,但他不知道是什么。

过了会儿,陆劲终于开口了。

“小月,我记得那一年,大家冤枉你偷东西,你为了这个差点跳河,后来是我出面说服了大家。其实我知道就是你偷的。”陆劲的声音非常平静,但是却听得岳程直冒冷汗,他回头再看李小月,她抬起头望着他,眼睛里满是惊恐。

“哥,我没有……”她几乎是本能地叫了一声,但马上被陆劲打断了。

“别跟我争,我后来在你家找到了那些东西。”陆劲继续说道,“我从上班起,每月寄给我妈一笔生活费,我知道经常会从中抽取一些,你别不承认,我跟我妈对过帐,她糊涂,我可不糊涂。”

岳程简直不敢相信,那个在陆劲离家时,每时每刻都在关心照顾着他妈妈的善良的妹妹,居然长年都在克扣老人的钱!他带着三分茫然,七分惊骇回头朝她望去,只见她面如土色,浑身发抖,眼泪扑哧扑哧往下掉。

“哥,我……”她说不下去了。

“因为你一直在照顾我妈,所以我从来没跟你提过这事。”陆劲的声音依旧平静,过了会儿,他道,“农场警卫科的老王,家里常年养蜜蜂,你的蜂蜜块就是从他那里得来的吧。小月,我一看见这些蜂蜜块,我就知道,他来过了,他家离你家那么远,没事不会来找你。还有这些花生!你家没人吃花生,你是特意为我准备的!馒头也是!你知道我要来,是吗?”

农场警卫处!岳程的心往下一沉。

他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为什么农场警务处会突然来找李小月?听陆劲的意思,对方好像是来打听陆劲的情况的?为什么?在这些人心中,陆劲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莫非!局里的同事已经跟这里的公安局联系过了?不用说,他们一定是要来围捕陆劲的!农场警务处的人其实只是来打个招呼,接着自己人就要到了!可是,我不是已经打电话说,要先缓一缓吗?领导也答应了啊。为什么他们还会追过来?

不好!岳程心道,看来他们不相信我!他们怀,疑,我。一想到“怀疑”这个词,他的心骤然缩成了一团。

“小月,他来过了,是吗?”陆劲还在问。

小月摇头流泪,却说了句好像完全不相干的话:

“哥,我男人不想跑运输了,想调到公安处,他们那里要人。”她说完,转身就要走出屋子,陆劲猛然从椅子上跳起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小月!”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拉着她的手腕不放,就像一个痴情的男人想拉住一个执意要分手的情人那样紧紧地握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月终于回过身来。

“哥,他是来过。他说你可能会来找我,还说,要是你来,”她顿了一顿,咽了口唾沫才说下去,“就想办法绊住你,然后打电话给他。”

妈的,果然来了!速度真快!

“你打过电话了吗?”陆劲放开她,轻声问道。

“我……我,我还没打,……”她忽然抓住他的衣襟,颤声说,“我对不起你,哥,你快走吧,他们看来是盯上你了。”

岳程也想催陆劲快走,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如果现在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局面就会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越来越尴尬,至少对于他来说,就是这样,于是他边朝屋外走,边拉拉陆劲的袖子,急促地说:“我们快走吧。”

陆劲没搭理他。

“小月,你跟我妈在一起那么多年了,你也照顾了她那么多年。我知道你对她是有感情的,”看见小月拼命点头,陆劲接着说,“你跟她最亲,也最熟悉她的生活习惯,所以我想,既然你对她的死有疑问,你一定去到处打听过,我说的对吗?”

岳程又被这问题吸引住了,他停下脚步,想听听小月是怎么回答的,但她却答非所问。

“我一直把阿姨当亲生妈的,哥,要不是孩子生病,我不会……”

“你打听到了什么?”陆劲显然不想听她的解释。

她迟疑了一下,道:“我,我是追着老王问过这事,可,可是……”她没说下去,粗壮的手指搅在了一起。

“是不是有人看见我妈家里来了什么人?”陆劲进一步问道。

岳程不明白,陆劲为什么还要继续刨根问底,即便这女人开了口,她的话能信吗?自从这女人被揭穿克扣老人的钱后,岳程对她的信任就消失殆尽,他觉得现在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立刻走人,因为这女人说没打过电话,这很可能也是句谎话。如果对方那个什么老王来了,他又没证件,他怎么证明自己?就算有电话,但现在这种情形,局里会给出干脆的证明吗?他们会不会玩踢皮球的游戏?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回去跟领导当面解释最为妥善。

“老王跟你说了什么?”陆劲又问。

小月再次沉默了下来,好像非常为难。

“小月!你想叫我死是不是?!你想看着我妈死得不明不白是不是!”陆劲终于爆发了,他怒目圆睁地朝小月大吼了起来,她被吓得连着后退了好几步。

“不,不,不,不是的,哥,你别发火,我一直把阿姨当亲妈的,你相信我。”她好像快朝他跪下了,又踌躇了一会儿,才抽抽搭搭地说,“哥,不是我不肯说,是老王让我,让我不要瞎说。”

“快说!”陆劲不耐烦地催促道。

小月抹了下眼泪,终于开口说道:

“你说的对,哥,我是打听过,因为阿姨那天睡得那么晚,我觉得怪得很,我认识她多少年了,她从来不会睡得那么晚,更不会点那么亮的灯,她怕费电,再说,那张高脚凳平时就放在她床边,那凳子重得很,她自己根本拿不动,我刚刚说过了,她腰不好,拿什么都费力,所以我觉得,她没法拿那个凳子去厨房,要是她真有那个心,她应该白天就让我给她拿过去呀……”

这个村妇的脸对岳程来说,就像条变色龙,一开始是愚蠢,后来是善良温柔,接着是卑劣无耻,现在却显得精明能干。

“接着说。”陆劲坐了下来,他示意她也坐下。

小月依言在他旁边坐了下来,现在的她似乎已经渐渐消除了戒心,她打开了话匣子。

“我觉得这事挺奇怪,而且老王跟我说,在阿姨的屋子里,警察还找到了红烧肉和鱼,我当时就说,这根本不可能是阿姨的,她自己也不吃荤菜,老王说,可能是她买了放在冰箱里了,我说她虽然有冰箱,可自从我哥买了给她后,她还没用过,就我哥回来那几天才打开,因为她怕费电,再说,我一直在她家,都没见过鱼和肉,她腿脚不好,又没去买菜,哪儿来的这些东西呀。我说这一大堆,结果老王根本听不进去,他让我不要瞎说,还问我,你怎么知道她没偷偷准备些肉送自己上路?我答不上来了。”

“你有没有找别人问过?”陆劲问。

“我找过赵家的小四。”小月说起自己的发现,微微有些兴奋,“不是小四看见的,是他的媳妇看见的。那天晚上7点左右,她吃完晚饭骑车回娘家,路过阿姨家的时候,被门口的一辆车绊倒了。事后,她跟她婆婆说那是辆助力车,好像是比自行车快的那种,我不知道,她说她本来想骂人的,可朝院子里一看,有个警察在屋子里,她听到阿姨在招呼他,很高兴的样子,还一直说‘感谢政府’,‘感谢政府’。”

警察?有警察在陆家?岳程心里一凛。

陆劲倒很冷静,他问道:

“后来呢?”

“后来小四媳妇就回去了,阿姨出事后,她也没跟警察说。我也问过她,她说她不想惹麻烦,还说……”小月瞥了一眼陆劲,“谁让她生了个杀人犯的儿子。”

“那你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警方?”岳程插嘴道。

小月羞愧地低下来了头,但随后又争辩道:“我说了有什么用,他们都不听我的。”

“助力车?什么助力车?是不是电瓶车?”陆劲盯着小月的脸问道

“嗯,对,是电瓶车。这我不懂。”

“车上有什么标记吗?”岳程问道。

小月摇头:“天黑了,看不清。但是……”

“但是什么?”陆劲道。

“但她说,两天前,她也看见过这样的电瓶车,她说很像,就停在农场入口的那个小卖部旁边,但是她不记得是上午还是下午了。”

“小卖部?”岳程完全没有印象。

“我们走的是另一条路。”陆劲对他说。

“他肯定是在问路,你家这么偏僻,不问明白,肯定找不到。看来这人是有预谋的,很可能在正式开工前,先来了趟彩排。”岳程分析道。

“我觉得就是这样。”陆劲道,随后又问小月,“你有没有去问过小卖部的人?”

“我问过了,小卖部不就是我男人他姐姐的婆家开的吗?可她们说,那时候是五一长假,进出农场的人特多,每天都有人来问路,都不记得了。我后来问,有没有人来问怎么去陆劲家里呀?她说她记得有两个人来问过,一个是女人,另一个好像是送货的,她也不记得是哪一天了。”

岳程忽然想起,陆劲母亲的死亡时间是2004年5月4日,的确是长假期间。

“送货的,是送什么货?”他问道。

“不知道。”小月摇头。

“那女的是什么样子?年轻的还是年纪偏大的?”岳程又问。

“不老,年纪说不上来。”小月回头看了眼沉默下来的陆劲,岳程总觉得她看他的眼光中有点害怕,又有点想亲近的意味。

“哥,就这些了,”小月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就这些了。”

陆劲站起身来。

“我知道了。”他冷淡地说。

“其实我把我知道的这些都告诉老王他们了,但他们不管,说那案子已经定了,叫我不要管闲事。我男人也不让我管,说我要管了,就跟我离婚。”她望着他,哽咽了,“再说,你又不在了,我以为你没命了……再去说,还有什么意思?要是知道你还活着,我一定来看你!你相信我。我是什么人,哥,你应该是最清楚的!”

她几乎像在表白,但陆劲却只是轻松地一笑,说:

“是的,小月,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跟我相比,你才是真正的好人。谢谢你一直以来照顾我妈。这给你孩子买点吃的吧。”他从口袋里掏出200块钱来塞在她手心里,接着朝门边走去。

捏着那钱,她呆了半秒钟,然后忽然像被人从后面猛推了一把似的直冲到陆劲的身后,她拉住他的滑雪衫下摆,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说:

“哥,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

陆劲回头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当初,当初你为啥非要跟我解除婚约?是因为你知道我偷,偷了别人的东西?还是因为看不起我是个乡下人?”她望着他,眼神无比焦灼却又充满渴望,仿佛这问题困扰了她大半生,她问不出口,却如此想知道答案。

他们还有婚约?岳程竖起耳朵专心听下去。

“你爸本来就反对,你忘了?”陆劲把目光投向别处。

“我知道,可是……”

“这些陈年旧事,就别再问了,小月。”陆劲有点不耐烦。

“我知道,我不该问,可,可我总想有个答案,”她声音颤抖地说,“那时候,我一直坚持着。”

“你坚持有什么用!”陆劲厉声道,却没说下去。

“你瞧不上我,嫌我长得丑,那也是个理由,你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让我糊涂一辈子,哥,我求你告诉我吧,就算让我安个心!我求你了,看在我服侍阿姨这么多年的份上,今天,你就给我个明话吧!”小月扯着他的衣服,哀求道。

陆劲扫了她一眼。

“哥,我那时候都差点上吊了!你连句话都没有,连封信都没有!”她愤怒地叫了起来,眼睛里迸出了泪花,她扯着陆劲的袖子像撒泼似的,摇晃着,被陆劲一把推开。他说:

“你爸说如果我不解除婚约,就把我妈的事都抖出来!他那时候已经给你找了另一个人家。”

她没听明白,岳程也是。

“哥,你在说什么?你说阿姨有什么事让我爸抓了把柄?”她问。

“对。”

“你,你说阿姨她……”她没问下去,只是像被吓到了一般茫然地盯着陆劲的脸,她的表情告诉岳程,她已经猜到了答案。

“你知道我上高中以后的学费都是哪儿来的吗!你知道我妈为供我上学干了什么嘛!一次又一次,她也不想的,可是干了一次就有第二次,每个人都威胁她!每个人都这样!但是她还是很高兴,因为她的目的达到了,儿子有了路费!学费、!买油画颜料的钱!现在你满意了!都知道了!你爸就是用这件事威胁我!”陆劲说不下去了,他闭上眼睛,沉默良久,岳程看见他的嘴唇和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他们就像在说一个三个人都懂的哑谜,不用明说,但谁都明白。

岳程看着面容憔悴,浑身打颤的陆劲,生平第一次产生了想过去扶他一把的冲动,他想把手放在这个人的肩膀上,对他说,兄弟,都过去了,忘了它吧,他还想立刻把陆劲拉出这个女人的屋子,因为他觉得这伤疤是不能再往下扒了,到目前为止,陆劲一直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很好,但是他毕竟是个这杀人犯,这说明在特定时候,他就会失控,所以,这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陆劲,我们走!”他像好哥们一样,拽着陆劲想往外走,李小月挡在了他们前面。

“哥,你说过那些钱是你爸的城里亲戚给的。”她说话像在大喘气。

“我亲眼见过。”陆劲低声道。

她说不出话来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好像快疯了。

“好了,我真的得走了。”过了一会儿,陆劲说,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倦,但似乎已恢复了平静,这让岳程微微松了口气,他发现他现在跟这个女人一样,很怕看到陆劲发火

陆劲摇晃着身体再次走向那扇门,李小月却又一次拉住了他的袖子,她说了句让岳程大跌眼镜的话。

“哥,我打过电话了,就在我上厕所的时候。”她眼泪汪汪地说。

“我知道。”陆劲笑了笑。

妈的!这女人真是条变色龙!岳程在心里骂道,虽然揭发逃犯是理所应当的,还应该被看成是“觉悟高”,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觉得这女人的行为应该被称为“背叛”。背叛是世上最可耻的罪行之一。他狠狠瞪了李小月一眼。

可是变色龙又变了,这回的话更让岳程没想到。

“哥,你得赶快走。”小月用袖子一抹眼泪,爽利地说,“我家有个地道可以通到那个废井,你还记得吗?那还是我们两人一起挖的,你画的图,我在这头挖,你在那头挖。”

“它还在吗?”陆劲立刻眼睛一亮。

“在,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我男人也不知道。跟我来。”小月一边说,一边朝窗外瞄了一眼,“老王他们来了!哥,得快走!”她紧张地叫道。

岳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离院子50米开外的地方,有三个穿警服的人朝院子这边走来。三个人!只有三个人!这不可能。抓陆劲绝对不会只有3个人,至少也会有30个人,也许他们只是打前阵!那别的方向会不会还有人?他正想朝另一边张望,陆劲却毫不犹豫地拽着他进了李小月家的储藏室。

这是间没有窗的小屋,低矮潮湿,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小月走到墙角,麻利地搬开一堆箩筐和两张旧竹椅,那里赫然出现一个用柴草堵着的洞。

小月迅速把那堆柴草扯下来。

“从这儿能爬到那口废井,哥,你还记得那个地方的,对吧?”

“当然记得。”

“行,你等等。”小月忽然站起身,转身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她就从外面拿了个布包进来,交给陆劲,“哥,这些吃的就是给你准备的,你带上吧。”

陆劲接过布包刚想打开,小月就心急火燎地催道:

“别看了,哥,来不及了!你快走吧!”

“谢谢。”陆劲的手在她肩上重重按了一下,随后捧着布包,转身就钻进了那个地洞。

岳程很想提醒他,也许地道是个圈套,也许布包里的食物被下了毒,但这时候,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他们来了!你们快走!”小月紧张地叫道。

他还愣在那里,就听到陆劲在喊他:

“喂!你在干什么?!”

叫什么叫!跟这家伙在一起,现在我都快成逃犯了!妈的,还要钻地洞!真倒霉!岳程本想骂几句的,但看了一眼陆劲后,他又觉得,钻个地洞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世界上比他倒霉的人多了。

跟着陆劲在又黑又湿的地道里爬了一阵后,岳程打着喷嚏问道:

“喂,这条地道到底有多长?”

“快了,我没计算过长度。”陆劲在前面回答他。

“这破洞不是你设计的吗?”

“我只是画了方位而已。”

方位!

“到底还有多久可以爬出去?”他不耐烦地问,他耳边传来衣服跟泥土摩擦产生的滋滋声,他知道,等爬出这条地道的时候,这件外套差不多也该报废了。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别跟我说,你一次都没爬过。”他没好气地说。

“我真的没爬过。”

“你拉倒吧!”

“她爬过两次,因为家里不让她出来。我是没爬过。”

“挖那么辛苦,不就为了约会吗,你会没爬过?”岳程根本不相信。

“不是为了约会。那时候年轻,看了《地道战》后,就老想着挖条地道,我跟她一说,她就同意了。”陆劲的声音里带着笑。

说起来,这部电影岳程也看过。

“呵呵,怪不得当年到杂志去征女笔友,后来就没下文了,原来是找到真女朋友了。”岳程笑道,“不过,我真服了你们两个,你们就不嫌累吗?”

“挖这地道的时候,我才十七,哪会觉得累,只觉得刺激。”

“你那时候就爱吃甜的?”

“是啊,不过以前吃糖是因为嘴馋,自从干了第一票之后,才发现了糖有药的效果。”陆劲咳嗽了一声,看来是呛到了一口灰。

“喂,你真的跟她订过婚?”岳程忍不住又问道。

“那时候我有个叔叔从S市来我家做客,给了我爸妈不少东西,她爹觉得我们家还可以,就跟我妈商量要结亲。我妈挺喜欢小月的,觉得她能干,人好。所以就这么定了。”

“媒妁之言哪!想不到你还有这种事。那你喜欢不喜欢她?”岳程感觉有个东西飞快地从手边爬过。

“不喜欢我跟她挖什么地道?”陆劲又咳嗽了两声,“不过那时候可能挖地道挖得太累了,挖完后,都没精力干别的了,我不知道她怎么想,反正我就想回去洗澡吃饭和睡觉。”

“算了吧,你敢说你跟她什么都没有?”

“没有实质上的关系,哈哈,你这大探长怎么这么八卦?想知道更多,等我写自传吧。”陆劲大笑。

“居然还能挖条地道。陆劲,我发现你的初恋还挺浪漫的。”岳程感叹道。

“我哪次恋爱不浪漫?”陆劲道,忽然声音又低沉下来,“只不过,每次都不会有好结果而已。”他叹了口气。

也对。前两个就不必谈了,就说元元吧,他们的恋爱可真是够浪漫的,如果他们现在的状况真的可以称之为恋爱的话,可是,他们有未来吗?岳程想都不敢想。

又有个什么东西飞快地从他手边爬过,这小家伙似乎非常讨厌他这不速之客,它愤怒地发出两声“吱吱”的叫声。

“老鼠!”他一惊。

“前面还有,这里大概有个老鼠窝。”陆劲道。

在所有的动物中,岳程觉得唯有老鼠的肮脏和令人恶心的程度可以跟腐烂的尸体相抗衡,所以听到陆劲这么说,他的心情马上就坏到了极点。

“老鼠窝!”他烦躁地嚷道。

“没错。”

“妈的!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爬进来!”他抱怨道。

“因为你别无选择。”

这话说得他哑口无言。

没错,他是别无选择,如果他留下,而陆劲走了,那就等于告诉别人,是他放了陆劲。当然他可以阻止陆劲逃跑,但逮捕陆劲现在对这案子来说毫无意义,因为陆劲如果闭嘴,案子就会陷入僵局,而如果他强行阻止陆劲离开,这家伙肯定又会闭嘴。最要命的是,他刚才还想到一种可能性:如果他现在已经失去了上司的信任,那么警方对陆劲的态度也会出现巨大的转变,他们将不再把他视为一个可利用的棋子,而是个巨大的威胁,所以如果陆劲被发现,前景很不妙。他知道陆机劲还没自首的打算,可如果他顽抗到底的话,迎接他的肯定不是人民政府的宽大处理,而是几十颗坚硬的子弹。

然后,陆劲的死就会给他带来一大堆麻烦。因为死无对证,他将无法解释清楚自己被陆劲挟持后的情况,他还丢了枪……所以,陆劲的命对他来说至关重要,陆劲不能死,他需要这个人,需要这个人活着,他思路很清楚,只要能破了这个大案,他就能将功赎罪,就能让一切重回原点。

所以,他别无选择,只能跟陆劲走。

又一只老鼠在旁边飞快地跑,这次他好像已经没那么抵触了。

他们又爬了三、四十米,终于看到了前方的亮光。

正如李小月所说,这条地道绵延曲折,一直延伸到距离陆劲家旧址大约500米的地方,那里有一口废井和一棵柿子树。

“哈,我们快到了。”他听到陆劲在前面说。

“你的小月会不会找人守在那里?”他道。

“不会。”

“你居然还相信她?”

“那就等着瞧吧!”陆劲笑道。

洞口果然没人,他们很顺利地从地道里爬了出来。

“接着怎么走?”岳程看了一眼外套袖子上被磨出的破洞,拍了拍身上的灰泥,问道。

“翻过这座山,就可以离开农场的管辖范围了。”陆劲指了指他们身后的那座高山。

“很高啊。”岳程叹道。

“不算高。”陆劲拨开树丛,向前望去,忽然道,“你看,他们在那边。”

岳程朝他指的地方望去,看见三、五个警察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凉亭下面抽烟,脸很生,明显不是他的同事。

“他们是哪儿的?”

“应该是县公安局的。”

“怎么在这儿?他们不是应该去李小月家了吗?”岳程刚问完,就发现凉亭旁边还有个小卖部,“难道这里就是农场的进口?”

“对,那就是小月说的小卖部,农场只有这一个小卖部。”陆劲说。

他们是在等人吗?是在等陆劲吗?为什么大白天都穿着警服?按理说围捕犯人,尤其对方还是特别危险的犯人的话,为了避免被对方太早发现,打草惊蛇,一般总是会先穿便衣,可是。他们全穿着警服,蓦然,岳程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们是在等我,看来大批人马都来了,农场已经被包围了。”陆劲笑了一声,尾音里带着滋滋的磁性。

“没错。”岳程冷静地回应,这种场面他并不陌生,只不过,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跟一个杀人犯一起逃亡,成为被追捕的对象。

“喂,我们走吧。”陆劲一边说,一边灵巧地矮下身子,“嗖”地一声钻进了树林。

岳程很快跟上了他。

“你能保证山那边没人等我们?”他问完后才发现这句话很像是逃犯在问同伙,不禁心里有些懊丧。

陆劲答道:“不能保证,但至少得试试。这里地方大,地形很复杂,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是我以前自己摸索出来的。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我们翻过这座山,还要多长时间?”

“至少两小时。”

“两个小时?”

“至少。”

岳程觉得自己好像在参加军训,他想到了肚子,于是叹了口气,对陆劲说:“喂,打开那个布包看看,我想知道你的小月给你准备了些什么吃的。”

陆劲打开了那个布包,岳程凑上去一看,里面有十几个白煮蛋,6个玉米馒头,一些花生,还有陆劲给她的那两百块钱。望着这两张百元大钞,两个男人顿时沉默了下来,确实,有的人就是让你无言以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似乎任何评价都不适用于她。

“至少我们不会饿肚子了。”走出一段山路后,岳程才说了一句。

“鸡蛋还热着,她煮好了一定一直捂着。”陆劲幽幽地说。

“嗨,毕竟是女人哪。”岳程叹息了一句。

他们继续走了一段路,岳程走在陆劲身后,忽然发现陆劲身上那件滑雪衫经过这么长时间在泥地里的摩擦,竟然一点都没破损,他禁不住走上前去捻了捻料子。

“是哪个混蛋送给你的?质量真不错。”他羡慕地说。

“跟你说是抢来的。”

“是抢简东平,还是元元?”

“是抢……”说话间,陆劲忽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啦?”岳程连忙问。

他看见陆劲定定地注视着前方,他朝那个方向望去,发现一棵树的枝叶上,有人用蓝丝带扎了个蝴蝶结。

“这是什么?”岳程不明白。

陆劲的表情忽然变得异常紧张,他朝四下张望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谁扎的丝带?”岳程又问。

陆劲没有回答,猛地扯下树枝上的这根蓝丝带,放进了口袋,神情却显得无比烦恼。

“到底是谁?难道是你的小月坐宇宙飞船赶到了我们前面?”岳程拉住他,惊恐地问道,现在这女人如果突然再次背叛陆劲,他一点都不会吃惊。

可是,陆劲却好像没听见他说话,只顾自己闭着眼睛直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陆劲!冷静点!女人就这么回事!”岳程很同情他,都反过来想安慰他了。

可陆劲的回答却让他大吃一惊。

“岳程,元元来了。”陆劲说。

岳程听见了,但他没搭腔,也没朝陆劲看。

“元元来了。”陆劲又说了一遍,他拨开挡在面前的树叶,向上爬去,脚步声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