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沙狱(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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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惕然四顾,见周围没有丝毫动静,便迅速地来到土屋前,将耳朵贴在木门上听了听,一片肃静中隐约传来低低的鼾声,屋中的人似均已酣眠。那人将双刀插回背后,拧开门上的铁锁,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

屋里的烛火早就熄灭了,但户外熊熊的篝火光从窗洞映入,屋中并不太黑暗。窗洞下的土炕上蜷缩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是蒙丹和韩斌。另有两人趴在屋中间的桌子上,也睡得正酣,却是袁从英和狄景晖。来人在身后轻轻合上屋门,蹑手蹑脚地挪到桌前,他犹豫了一下刚要伸手,趴在桌上一头的人突然挺身,来人根本没来得及去背后抓刀,咽喉已经被袁从英牢牢地扣住。

狄景晖从梦中惊醒,一睁眼看见对面这两个人,蒙头蒙脑地问:“他是谁?”

袁从英连忙摇头,狄景晖会意,压低声音又问了一遍:“这人哪儿来的?”

此刻袁从英已飞快地搜过了那人全身,将一对短刀取下搁在桌上,又扯下此人的腰带,几下就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炕上的蒙丹和韩斌也都起身了,袁从英只丢了一个眼神过去,韩斌就机灵地跳到窗洞边望风去了。

袁从英将捆好的人推坐到椅子上,才悠悠然说了一句:“我见过你,今天下午就是你把我的文书交给吕嘉的。”

被捆之人因咽喉被扣,额头青筋根根跳起,两只眼睛暴突出来,死死地盯住袁从英。

蒙丹闻声过来瞧了瞧,轻呼一声:“呀,是老潘火长。”

狄景晖打了个哈哈:“哦,还是个小队长嘛。”

这潘大忠已急得满头大汗,怎奈一声都发不出来,只好拼命朝袁从英、蒙丹眨眼。

蒙丹轻声对袁从英道:“要不先放开他,问问是怎么回事?”

袁从英点点头,缓缓松开指尖。潘大忠刚刚松了口气,一眨眼袁从英已将短刀的刀尖顶到了他的脖子上。

潘大忠咽了口唾沫,嘶哑着嗓子说:“袁校尉,你就放心吧,我不会叫的。”

袁从英面无表情:“要想活命,你最好识相些。”

潘大忠苦笑:“我的命无关紧要,可武逊校尉的命还在袁校尉的一念之间啊。”

袁从英冷冷地道:“你的话我听不懂。”

狄景晖往椅子上一坐,也鼻子里出气:“哎,刚才那没头没脑的纸条就是你扔的?看咱们不理你,怎么,你还找上门来了?”

潘大忠连连摇头,挺了挺胸,道:“袁校尉,我怀里有张纸,你取出来看过就明白了。”

袁从英左手探入老潘衣襟,果然捻出个纸团来,扔到桌上。狄景晖和蒙丹摊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半个时辰后,营外高台下。

突然狄景晖指着那片纸轻呼:“啊,这张纸是撕下来的。”

袁从英从袖中取出那张从窗外扔进来的纸,狄景晖接过来将两张纸一拼,严丝合缝。

“这……”狄景晖和蒙丹一时摸不着头脑了。

这头,袁从英却松开了一直抵住潘大忠脖子的短刀,抱拳道:“潘火长,得罪了。”

潘大忠无奈地摇摇头:“唉,也难怪袁校尉。在伊柏泰,怎么小心都是不过分的。”

袁从英利索地解开绑在潘大忠手上脚上的腰带,双手递还给他,又诚恳地说了一遍:“得罪了。”

狄景晖疑惑地看着这两人:“你们俩在说什么?什么意思?”

潘大忠系好腰带,揉着酸痛的手腕,含笑道:“看来袁校尉已经猜出事情的始末了。”

袁从英指指桌上的两张纸片,低声问道:“潘火长,假如我没有猜错,这纸条是吕嘉遣你扔进我们屋子,用来试探我们的。”

潘大忠赞许地连连点头:“说得不错。吕嘉让我把这张纸条扔进来,就是想试试袁校尉你们的胆量和对武校尉生死的关切。假如袁校尉中计,半个时辰后去营外高台,必然会中埋伏,那时吕嘉无论如何处置你们,就都有了说辞。假如袁校尉按兵不动,像现在这样,吕嘉也就知道你们只求自保,无意多管闲事,便可以暂时对你们放心,待武逊完蛋以后再转过来对付你们。”

蒙丹拿起那两张纸片,借着窗洞中映入的火光又看了一遍,眼睛一亮:“我知道了!潘火长,原来吕嘉准备的纸上写的是:武逊遇险,速去救援。半个时辰后,营外高台下。可你把后半部分扯掉了。”

狄景晖打断她的话:“对呀,没有了后面那半句话,前面半句没头没脑的,我们肯定不会轻举妄动啊。”

袁从英也附和道:“是,所以我们刚才接到那前半张纸时,就认为上面这句话十分费解,叫人难以置信,才决定不予理睬的。要是还有后面那半句……”说到这里,袁从英第三次朝潘大忠抱拳致意,“潘火长,多谢了!”

潘大忠摆了摆手:“咳,吕嘉为人心狠手辣,又狡诈多疑。你们一出现在伊柏泰,他就怀疑你们是来搭救武逊的,心中十分顾忌。今夜当他让我抛纸条试探你们的时候,我便决定将计就计。而且吕嘉对任何人都不信任,他派我来投纸团,多半还另外遣人隐在一旁监视我,因此我只能在包裹石块时悄悄撕去半张纸,而不敢再有其他动作,以免让吕嘉窥出破绽。刚才我去向他汇报时还添油加醋了一番,总算让他确信你们今夜不会有所行动,所以才未特别加强戒备,我也才敢来找你们。”

袁从英听他说完,才浅笑着问:“那么潘火长,你现在前来又是为何?”

潘大忠汗津津的圆脸骤然变得十分严肃,双手抱拳齐胸,郑重其事地道:“袁校尉,各位,我知道你们与武逊校尉只不过萍水相逢,但潘大忠敢以性命担保,武校尉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如今他身陷险境,除了你们,再无人能去搭救。袁校尉,潘大忠求你,救救武校尉。过了今夜,恐怕就真的来不及了!”

狄景晖皱着眉头刚要开口,被袁从英一把按住。袁从英沉声发问:“潘火长,武逊校尉现在何处?如何遇险?”

“咳,你们听啊!”潘大忠跺了跺脚,抬手往窗外一指,一张圆脸在火光之下忽明忽暗,眼中流露出莫大的恐惧和憎恨。大家有些发愣,努力倾听时,空中只有声声不绝于耳的狼嚎,似乎比先前更加凄厉更加密集。

潘大忠的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低声道:“听声音,武校尉应该还在坚持,可他已经被困整整三个昼夜了,缺水没食,恐怕很难撑过今夜。”

袁从英紧锁双眉,一字一顿地问:“武逊被狼群困住了?”

潘大忠默默地点了点头,蒙丹不禁发出一声惊呼:“天哪!”身为在大漠中成长起来的人,她懂得被困狼群意味着什么。

潘大忠简短地告诉袁从英他们,武逊是四天前的凌晨来到伊柏泰的。吕嘉在自己的营房里热情地接待了来重组编外队的武校尉,表现得有理有节十分配合。但像老潘这些真正了解吕嘉的人都知道,吕嘉在伊柏泰这个与世隔绝的大漠沙狱中苦心经营将近十年,早已把此地当成了他的私人王国,平日里说一不二为所欲为,俨然是伊柏泰的土皇帝。这次武逊过来,摆明了要夺去吕嘉对伊柏泰的控制权,并取而代之,以吕嘉的为人,他怎么可能拱手相让?因此钱归南派武逊来伊柏泰整编部队剿匪,实际上就是让武逊来自寻死路,可这武校尉偏偏是个坦荡荡的君子,有勇无谋,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当日白天,吕嘉恭谨地陪着武逊视察了伊柏泰外围的营区,晚上又在营地内设下欢迎宴,双方相谈甚洽。吕嘉与手下言语热络,频频劝酒,武逊很快就被灌了个酩酊大醉。正如袁从英他们到达伊柏泰时所看到的,吕嘉平日里最大的娱乐,就是挑选几个囚犯出来互殴,欺骗他们说只要赢过他人就可以被选拔成编外队的狱卒,待这些囚犯相互残杀之后,再将尸体和奄奄一息的活人一起抛弃在伊柏泰外的空地之上,任凭其被秃鹫和野狼咬啄而尽,并美其名曰“野葬”。长此以往,整个沙陀碛的野狼群就以伊柏泰为中心,常年不懈地围着伊柏泰转悠。

这天夜里,吕嘉率人将烂醉的武逊送到了伊柏泰外的一个沙丘旁,又随便杀了几名囚犯,将尸体扔在沙丘周边,便回了伊柏泰。吕嘉素来爱好将人一点点折磨致死,所以他还特地给武逊留下了防身的弓箭、柴堆和几个羊皮囊的水,估计武逊能够凭这些东西在狼群中存活几天几夜。

果然,从那晚起,吕嘉夜夜倾听野狼群的号叫,想象着武逊垂死挣扎的惨状,真是享受到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快感。当然,吕嘉给武逊准备的水最多也只够武逊支撑几天,因此即使武逊能够在野狼群中挣扎着求生,也会因饥渴而死。

狄景晖听到这里,愤恨难当地斥道:“这个吕嘉,也太凶残了,他这么做,还几乎害死了我们!”

袁从英冷冷地接口:“而且还追究不到他的任何责任。”

潘大忠焦急万分地打断他们:“袁校尉,时间再也耽搁不得了。假如今夜不能突入狼群,救出武校尉,他必死无疑啊!”

袁从英尚未开口,狄景晖瞪着潘大忠道:“你自己为什么不去救人,老盯着我们干什么?你凭什么说他袁从英就是武逊的救星?他还不及你熟悉伊柏泰,更没在大漠里面待过,也没杀过狼,他能帮你什么?”

潘大忠遭此抢白,一时说不出话来,还在愣神,袁从英已站起身来,神色坚定地道:“武逊要是死了,我们就更加危险。潘火长,你能否带我离开营地,找到狼群?”

潘大忠两眼放光,连忙答应:“能!纸团的事情已让吕嘉放松了警觉,现在营地里还是平常的岗哨,我都很清楚,咱们可以绕出去。狼群离此地并不远,今夜月光很亮,咱们徒步过去,只需半个多时辰。”

狄景晖还想说什么,却被袁从英用眼神制止。袁从英示意潘大忠先行,潘大忠赶紧朝门口走,突然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潘大忠觉得脑门上被人猛地一击,脑海中的黑雾骤然散去,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睁开双眼,正对上袁从英冷静犀利的目光。潘大忠赶紧扭头四顾,却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土屋,被人弄到了营盘外围高台之下的僻静角落。

“袁校尉,你这是……”潘大忠撑起身子,喘着粗气问。

袁从英蹲在潘大忠面前,紧盯着他冷冷地问:“潘火长,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救武校尉吗?”

“你……”潘大忠咬牙道,“袁校尉,你还是不相信我啊!”

袁从英丝毫不动声色:“要是想救人,你就立即回答我的问题。”

潘大忠愤愤地道:“好,袁校尉,你这样小心是应该的,我潘大忠不计较。至于为什么要救武校尉,说来话长,我只能告诉你,潘大忠与吕嘉有不共戴天之仇,每日每夜都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可惜以我一己之力,实难报仇雪恨。袁校尉,我看得出你是非常有本事的人,武校尉也是个大英雄,只要你们俩联合起来,一定能置吕嘉于死地。我言尽于此,信不信就由你了!”

袁从英微微一笑:“我信。潘火长,请你头前领路。”他伸手将潘大忠从地上拽起,抬头看了看营地方向。潘大忠也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发现在黑黢黢的营地上空有个微弱的亮光在一闪一闪的。

潘大忠奇道:“咦,这是什么,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袁从英掉过头去:“没什么,已经下半夜了,要去就快!”

“嗯!”潘大忠答应一声,领头猫腰前行。

他们沿着篝火堆下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快速奔跑,正应了灯下黑的道理,居然丝毫不为人所察,很快就跑离了伊柏泰的平坦沙原,进入到高地起伏的沙丘林中。

此时已到了夜间最黑暗的时候,伊柏泰周围的熊熊火光被高大的沙丘遮蔽掉,一直高挂在空中的圆月躲入浓黑的乌云之中,潘大忠和袁从英的面前陡然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好在狼群的号叫声越来越清晰响亮,只要循声而去就不会错失方向,他们彼此也靠倾听对方的呼吸和脚步声而保持紧密同行。

狼嚎声已经十分迫近了,月亮探出乌云的遮蔽,再次放出光辉,潘大忠咽了口唾沫:“绕过前面的这座小沙丘,就应该是狼群了。千万小心!”

袁从英点点头,握牢手里的弓,这仍然是蒙丹的那副小弓,袁从英用得很不顺手,但眼下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两人小心翼翼地转到沙丘的背侧,此起彼伏的狼嚎声就在耳边了,他们屏气凝神,半蹲着前行,缓缓从沙丘后探出头去,霎时,两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凄冷的月光下,大大小小至少几十头狼的背影,散开在前面一小片开阔地上,所有的狼头都对着同一个方向,那里是一座不算很高的沙丘,中间的火堆尚在冒着红焰,只是烟气多,火光弱,已然是有气无力的模样。就着这点火光,袁从英和潘大忠清晰地看见一个人影,蹲伏在篝火之旁,执弓在手,与这一大群狼对峙着。毋庸置疑,此人就是穷途末路的武逊。

此时此刻的武逊,正用最后的力量瞪大双眼,黑暗中那一对对绿色的荧光,他已经看了整整四个晚上。武逊觉得自己的视线一定是模糊了,否则这些绿色的荧光怎么会越看越多呢?大概数一数,野狼的数量仿佛是第一个晚上的数倍,但他告诉自己,这是不真实的,因为从第一个晚上起,他已经杀死了三十多只野狼,差不多每个晚上十只。

从头一天晚上在烂醉中猛然惊醒开始,武逊就几乎没有睡过觉,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到今天更是连水都喝光了。现在,虽然他的身体岿然不动,但他的意识已经飘忽不定,他的双臂还顽强地拉着弓,可弓上其实空无一物,因为所有的箭都放光了。这时候,武逊只是牢牢地盯着狼群最前面那头干瘦的老狼,这就是所谓的头狼,是它带领着整个狼群,与武逊斗了整整三个白昼四个夜晚,武逊杀死了那么多只狼,可就是无法击毙它,狼群也因头狼的召唤而越聚越多。到了现在,在武逊空洞如尘的脑海中,剩下唯一的念头就是,杀了头狼,最不济,也要与它同归于尽!

狼是最聪明狡猾的野兽,和武逊白天黑夜不停不歇地斗了这么久,它们知道,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头狼带领着狼群缓缓地朝武逊靠近,小心却又坚决,死亡的弓弦始终不曾响起,它们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脚步也越来越快。突然,篝火旁蹲伏的人一跃而起,嘶哑地呼喊着,举弓直直地砸向头狼。

头狼伏地挺身,猛扑向前。等待了这么久,这畜生终于嗅到了对手的绝望,幽深的绿色荧光肆无忌惮地闪耀着,尖利的牙齿伸向对手的咽喉,只要一口,就大功告成了!武逊的弓重重砸向狼背,可那战斗经验丰富的老狼轻轻一侧身,就躲过了武逊这垂死挣扎的一击。武逊却稳不住虚弱已极的身体,摇晃着倒向沙地。头狼的利爪牢牢嵌入武逊的肩膀,锐痛使得他的头脑刹那间变得异常清醒。武逊笑起来,眼泪沾湿了沙土,他张大嘴咬了一大口沙子,舌尖感受着久违的湿润。眼前黑幕降下,武逊失去了知觉。

恍惚中,火烧样的喉咙体验到甘甜,那就是生命的泉水吧……武逊大口大口地喝水,凝滞不通的血脉缓缓舒顺,他悠悠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人正用羊皮水囊给他喂着水。

“老潘……”武逊认出了潘大忠。

潘大忠喜悦地叫起来:“武校尉,你缓过来了,太好了!”

武逊又接连喝了好几口水,觉得体力恢复了许多,挣扎着撑起身来,四下一看,头狼的尸体就倒伏在不远处,脖子被一支利箭穿过,双眼还不情不愿地瞪得滚圆,只是绿光已然暗淡。再往前面看,地上横七竖八地还倒着十来具野狼的尸体,都是被利箭穿喉。其余的野狼则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老潘,是你救了我?”武逊的嗓音仍然十分喑哑虚弱。

潘大忠笑着摇头,由衷地道:“我哪有这个本事。是袁校尉一箭射死了头狼,才救了你。狼群没有头狼,杀的杀逃的逃,就好办多了。”

“袁校尉?”武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袁从英已经来到他的面前,蹲下身冲他微微笑了笑:“武校尉,还认得我吧?”

“怎么是你?”武逊惊诧地猛撑起身子,现在他可全想起来了,“你?你怎么到了这里?我不是把你们留在阿苏古……咳,糟糕!你们没事吧?”

袁从英再次淡淡一笑:“劳您费心,我们都很好。不过武校尉,现在不便细谈,咱们必须立即返回伊柏泰,蒙丹他们还在营地里,天一亮吕嘉就有可能发现异常,时间不多了!”

没有狼嚎的大漠越发寂静,倒比平常还要可怕。东方晨曦微露,前路已清晰可辨。一开始,武逊还想在潘大忠的搀扶下自己走,可他毕竟太虚弱了,跌跌撞撞地走不快。袁从英虽然没有吱声,愈发凝重的脸色却暴露出他内心的焦虑。走了大概百来步,袁从英抢到武逊面前,直接就把他背了起来,之后大家埋头赶路,再不说一句话,旷野中,只能听到彼此急促的心跳和踏在沙土上的脚步声。

凌晨时分,吕嘉从噩梦中惊醒。从炕上坐起,他觉得心神不宁,有种死到临头的窒息感。到底是什么令自己如此烦躁不安呢?吕嘉翻身下地,在营房内来回踱步,试图理出个头绪来。吕嘉注意到,闹腾了四个夜晚的狼嚎此刻终于安静下来,看来武逊总算是完蛋了。可仍然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是,确实有问题!终于取得胜利的狼群照例要呼朋唤友大快朵颐,它们不应该如此安静,难道、难道是武逊把狼群制服了?吕嘉连连摇头,自言自语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吕嘉叫来卫兵,让他们去关押袁从英一行的营房察看一下,同时去叫潘火长。没等多久,杂沓的脚步声响成一片,卫兵惊慌失措地跑来报告,营房前的守卫已被杀死,营房内袁从英等人不知去向。至于潘火长,也不见了。

“我操他姥姥!”吕嘉破口大骂,暴跳如雷,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那胆大妄为的背叛者居然是平日里一直谨小慎微、因智计不足而常常被人看不起的老潘!吕嘉气急败坏地领人赶过去,发现那两个守卫的尸体已经冰冷,显然老潘在离开吕嘉后不久就来此解救袁从英一行,从时间上推测,他们应该走出去很远了。吕嘉跳上马,率领众人顺着足迹刚要狂追,突然又喝令大家停下。

绕着营房转了几圈,吕嘉铁青的脸上隐现一丝狞笑,逃跑之人虽然尽可能地伪装了现场,但毕竟时间不够,做得不甚完美。足迹到营盘外端就由多人变得只剩下两人,而更大的纰漏则是,沙地上没有发现马蹄印。按说他们当时并未被发现,还有老潘领路,完全可以去悄悄带出几匹马当坐骑,又是女人又是孩子,袁从英不可能想不到这点。

东方既白,旭日初露光辉,吕嘉命令手下散开,在整个营盘内细细搜索。他现在已经可以断定,袁从英和老潘一定去救了武逊。但与此同时,他们难以两头兼顾,又不能在半夜里把蒙丹等人放入危机四伏的旷野,所以最有可能的情况是,蒙丹他们仍然躲在营盘内的某处!吕嘉心下暗暗佩服:这个计策极其大胆,但确实是眼下唯一的选择。果然,只过了一小会儿,兵士就从距离原来关押蒙丹他们营房不远处的另一栋小营房内,拖出了蒙丹、狄景晖和韩斌。这个小营房内本来住着六名兵卒,都被人打晕五花大绑在角落里。

吕嘉仰天大笑:“哈哈哈,袁从英、老潘,你们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回断然不会再让你们逃出我吕嘉的手掌心!”

吕嘉率人登上营盘外的高台,把蒙丹、狄景晖和韩斌也押在上面。同时,他命令其他人马一字排开在伊柏泰前,面对着武逊被困的方向耐心等候。只要有这三人在手中,就不怕等不到袁从英等人来自投罗网。吕嘉今天的兴致奇高,体会到了长久以来都不曾有过的激动和兴奋,这就是所谓战斗的激情吧。伊柏泰的生活太枯燥乏味,杀人都杀得没有劲头了,今天他要好好体验一把斗智斗勇的乐趣,并且要痛痛快快地折磨这些胆敢挑战他权威的人,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作自不量力,怎样才是生不如死。

吕嘉还没有等到袁从英,伊柏泰前却来了另外一队人马,原来是蒙丹的手下接到她用火箭发出的信号,连夜从营地赶来接他们的公主。这支小队也有几十号人,都是精干的突骑施骑兵,为首的哈斯勒尔将军一看到公主被押在高台上,立即就要冲上来强攻,却被吕嘉的弓箭手射退。伊柏泰易守难攻,彪悍异常的突骑施骑兵虽不把吕嘉放在眼里,只是公主在别人的手上,哈斯勒尔将军一时倒也不敢妄动,他催马向前来和吕嘉要人,只要蒙丹,对别人他哈斯勒尔不感兴趣。

吕嘉不想与突骑施为敌,也不打算为难蒙丹。他考虑了一下,决定要利用救主心切的哈斯勒尔将军。于是站在高台之上,吕嘉潇洒地向哈斯勒尔将军提出,他可以释放蒙丹公主,只要将军交出袁从英、潘大忠和武逊。

哈斯勒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三个人他都不认识,怎么交得出来?

吕嘉扬扬得意地道:“哈斯勒尔将军,请少安毋躁,只要再略等片刻,这三个人就一定会出现。假如他们不出现,那还要麻烦哈斯勒尔将军领人把他们搜出来!”

此时,袁从英背着武逊,已经和老潘悄悄迂回到了最靠近伊柏泰的沙丘背后。天光大亮,灿烂的朝霞为伊柏泰绘出一幅绮丽辉煌的背景,火红的阳光把高台上的人脸照得清清楚楚。袁从英放下武逊,直勾勾地盯着高台,虽然他尽了一切努力,可还是无法避免这一幕的发生。日头亮得让他有些眩晕,他扶住沙丘,闭了闭眼睛。待他再睁开双眼,脸上依然是波澜不惊、冷酷如冰的模样。看了看武逊和潘大忠,袁从英沉稳地说:“我现在就过去。”

那两人齐声道:“我们和你一起去!”

袁从英打头,老潘搀扶着武逊,三人慢慢转过沙丘。蒙丹眼尖,第一个看见他们,顿时惊呼起来。吕嘉兴奋得脸色都变红润了,他朝哈斯勒尔将军挥挥手:“将军,我要的人就是他们!”

哈斯勒尔连忙拨转马头,看到三人,他也不管认不认识,催马过去就要绑人。

蒙丹在高台上尖叫起来:“哈斯勒尔,不许动他们!”

哈斯勒尔不知所措,扭头朝蒙丹喊:“可是公主,吕嘉要用他们换你啊!”

蒙丹急得直跺脚,眼泪都迸出来了。

袁从英冲着高台喊:“吕嘉,你放了台上的三人,我们自己会过来!”说着,三人径直走到哈斯勒尔跟前束手就擒,任哈斯勒尔取走武器,将他们捆了个结结实实。

哈斯勒尔将三人推往阵前,叫道:“吕嘉,你要的人在这里!”

吕嘉美滋滋地端起胳膊,吩咐左右:“把蒙丹公主送下去。”

蒙丹不肯挪步,倔强地瞪着吕嘉:“要走一起走,否则我就留在这里!”

“哦?”吕嘉偏着脑袋,兴致勃勃地端详着蒙丹,又瞧瞧狄景晖和韩斌,满脸奸笑。

蒙丹咬了咬嘴唇,尽量用平静的声调道:“那里是三个人,我们这也是三个人,一个换一个。”

吕嘉想了想,长吁口气,叹道:“唉,看在蒙丹公主的面子上。罢了,我今天就做一次好人吧。来人,把他们三个一起送下去!”

兵卒推搡着蒙丹、狄景晖和韩斌下了高台,便放开他们慢慢朝哈斯勒尔的人马方向走去。这边,袁从英等三人则与他们相对而行,两行人越走越近,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吕嘉居于高台之上,死死地盯着这两行人,嘴角挤出狰狞的形状,他体内所有的恶意像烧开了的水一般沸腾着,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次人质交换平安无事地完成?就在蒙丹三人快要走到两阵中间,走出吕嘉的射程之外时,吕嘉猛地举弓,射出两支连环箭,直朝狄景晖和韩斌的后背而去!

此时袁从英离蒙丹他们还有十多步之遥。一路走来,他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吕嘉,就在吕嘉抬臂的刹那,袁从英纵声高呼:“小心!”朝蒙丹三人的方向飞身跃去,但他再快也快不过空中飞行的箭弩,只能眼睁睁看着狄景晖侧身倒下将韩斌护住,两箭一支射空,另一支插入狄景晖的肩头。

吕嘉随之高呼:“袁从英!你再往前,我就把他们全都射死!”

袁从英站住了,呆呆地看着倒在沙地上的狄景晖和韩斌,他自己的双臂还被牢牢地绑缚在背后,瘦削的身影显现出从未有过的无力。

蒙丹扑过去看时,狄景晖已扶着韩斌半蹲起身,朝她勉强笑了笑:“我没事。”

蒙丹的眼泪夺眶而出。

十几步外,武逊和潘大忠跺着脚大骂:“吕嘉,你如此不守信义,就不怕遭报应吗!”

哈斯勒尔看到情势危急,一边催马上前,一边也着急地大叫:“公主,公主!别管其他了,快过来吧!”

蒙丹昂起头:“不,我绝不独自逃生,我只和他们一起走!”

这时,狄景晖在沙地上半坐起来,对她低语:“蒙丹,你带着斌儿走,快!不要再耽搁了!”

蒙丹惊诧地看他,却见狄景晖在朝自己微微点头,她再回头看袁从英,见他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睛里却似有光芒闪耀。蒙丹心念一动,拉过韩斌:“来,斌儿,咱们走。”

韩斌早就泪流满面,但并没有哭出一声,点了点头,蒙丹将他拉到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护着他,头也不回地朝哈斯勒尔的方向走去。

吕嘉没有再放箭,他也不打算截下蒙丹和韩斌,这两人对他毫无价值。至于狄景晖,虽然袁从英声称只是个随从,但吕嘉早就接到庭州来的飞鸽暗报,知道狄景晖的真实身份,这样的宝贝,他怎么舍得放过。刚才放狄景晖和蒙丹一起走,只不过是吕嘉喜好捉弄猎物的惯性罢了。现在,游戏结束了,吕嘉决定收网。

蒙丹带着韩斌终于走出了吕嘉的射程。袁从英朝狄景晖点了点头,便迈步向他走去,吕嘉张开弓轮流指向他俩,狞笑着又把弓放下了。这时袁从英已走到狄景晖的身边,让他扶着自己站起,随后二人一齐朝高地慢慢走去。武逊和潘大忠紧跟其后,吕嘉的编外队骑兵呈扇面散开,徐徐将这几个人围拢在中间。突骑施部队接到了蒙丹和韩斌,便守信朝后退去。

几人终于来到了高台之下,吕嘉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心中是从未有过的骄傲和满足。同时他也感到可笑,想来想去这几个人豁出命来,只不过换走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子罢了,如此赔本买卖,他们做得似乎还挺乐意,真真是蠢材啊!吕嘉一个个扫视过来,武逊是手下败将,不值一提。潘大忠是奸佞小人,不会让他好死!至于这个袁从英,几乎占了先机,可惜最后还是功亏一篑。此刻,吕嘉倒很想和袁从英谈一谈。

吕嘉走到高台边,倨傲地开口了:“袁从英,袁校尉。啊,不,你曾经还是袁将军啊!今日做了我吕嘉的阶下囚,感觉如何啊?”

袁从英抬起头,微微眯起眼睛,一言不发。吕嘉心情很好,没等到回答就接着说下去:“袁从英,吕嘉还是很佩服你的。能在狼群之中救出武逊,还敢把蒙丹三人留在伊柏泰营盘之内,几乎就把我给骗过去了,算得上有勇有谋。可惜啊,最终还是顾此失彼,袁从英,你知道你败在哪里吗?”

袁从英仍然一声不吭,吕嘉也不管他,扬扬得意地做了结论:“你败就败在太自信了,你袁从英纵然有天大的本领,终归还是一个人两只拳头罢了。偏偏身边的这几人又都是无能的蠢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以你一人之力想和我吕嘉的整个伊柏泰作对,你也忒狂妄了!”

袁从英突然开口了:“我狂妄?我看真正狂妄的人是你吧!”

吕嘉一愣,还没回过味来,袁从英振臂一抖,绑在身上的绳索尽数落地,电光火石间,他已经飞身跃上高台,直取吕嘉的咽喉而来。吕嘉下意识地去拔腰间的佩刀,怎奈袁从英的速度实在太快,旁边的兵卒们只见他挥起右手,明晃晃地划过一道锐光,吕嘉的脖颈中央登时喷出翻滚着泡沫的鲜血。

吕嘉摇晃着向后倒去,双眼还瞪得老大,似乎在质疑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到底是怎么回事。袁从英撤回鲜血淋漓的右手,一把夺过吕嘉的佩刀,连番挥舞,一眨眼就把冲在最前面的几名兵卒送上了西天。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吕嘉的手下们只顾瞠目结舌,再看袁从英,煞白的脸上一双冒火的眼睛,似乎凝聚了无穷的力量和满心的憎恨,出手之间刀刀毙命,真如凶神恶煞一般。吕嘉死了,兵卒们无人号令,全都不敢再踏近袁从英。袁从英就趁着他们尚在犹豫,随手捡起两把刀,突出缺口,又从高台上一跃而下。

高台之下,武逊和潘大忠眼看着风云骤变,还没弄清楚究竟,袁从英已回到他们身边,手起刀落,将二人身上的绳索斩断,再给他们一人塞了把钢刀,大声喝道:“武校尉,潘火长!吕嘉已死,请二位立即接管伊柏泰!”

两人恍然大悟,顿时精神百倍,一起纵身跃上高台。高台下,袁从英横握钢刀凛然而立,守在负伤的狄景晖身前。

武逊站上高台,抖擞起精神,大声喊话:“瀚海军的弟兄们!我武逊受军使之命前来重组编外队。吕嘉不服管制、擅用私刑,已被我就地正法!你们从此听我的号令,再有不服者,斩无赦!”

远处,蒙丹看得清楚,喜出望外。

哈斯勒尔将军方才也是憋了一肚皮的气,此刻立即跟随蒙丹,带领着突骑施的骑兵队包围过来,高喊着“武校尉、武校尉”,来给武逊等人助威。

武逊是瀚海军老资格的校尉,在军中几乎无人不识,而吕嘉平日骄横凶残,手下的兵卒们大多也是敢怒不敢言,并无人死忠于他。现在吕嘉已死,内有潘火长投附武逊,外有蒙丹的突骑施骑兵队助阵,编外队其余三名火长赶紧审时度势,纷纷列队归服。伊柏泰的上空,“武校尉、武校尉”的呼喊很快就响彻云霄。不可一世的吕嘉至死也没弄明白,他的权威怎么会在顷刻间便土崩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