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春(2 / 2)

🎁美女直播

袁从英也有些忍俊不禁:“你看我是随便调笑的人吗?”沉默了一会儿,他正色道,“你的诗不错,我至今还记得几句:座上号哭状,堂前恨骂音。悲歌见长短,血泪有浊清。”

狄景晖惊喜过望:“你还真记得?”

袁从英坦然地回答:“当然记得。我虽不会赋诗,却也喜欢好的诗句。”

两人均不再作声,狄景晖迟疑良久,终于望定袁从英,诚恳地道:“今夜我一直都在想那场酒宴。当时,我并不了解你的为人,说了许多过分的话,我……很抱歉,希望你不要在意。”

袁从英摇了摇头,微笑一下,并不说话。

寂静中,那巧笑嫣然的身影浮动,暗香飘散在他们的身边,轻柔的声音在彼此的心中荡出阵阵涟漪:“嫣然只是个低如微尘的女子,即便是死也毫不足惜,但嫣然的歉疚和祝福是真心实意的。嫣然在心中盼望着,有一天你们会成为肝胆相照的朋友。”

狄景晖不知不觉已经热泪盈眶,他好不容易按捺住翻滚的心潮,强作洒脱地问:“哎,你说蒙丹和嫣然是不是很像?”

袁从英直了直腰,探手按着后背,随口应道:“像吗?我不知道。其实我一共也没见过陆嫣然几次,再说那阵子心情很差,所以始终没仔细看过她,已经不太记得她的容貌了。”

狄景晖撇了撇嘴:“我知道,你不喜欢胡人长相的女子。”

袁从英有些好笑地反问:“哦,你又知道,那你说说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狄景晖“哼”了一声:“你?我看你很挑剔!”

“何以见得?”

“如果你不挑剔,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娶妻?像你这样少年得志的年轻将军,要嫁的姑娘还不得排成长队?估计是你都没看上。”

袁从英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重复道:“少年得志……哼,我怎么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我倒是一直觉得责任太重,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要抛下一切,只要能轻松些就行。”

狄景晖嘿嘿一乐:“你现在不是已经抛下一切了?”

“说得好,别的都抛下了,责任一点儿没轻,麻烦越来越大。”

“你说我是麻烦?”

“随你怎么想吧。”

狄景晖被噎个正着,不觉发狠:“袁从英我告诉你,你可别小看了我狄某人。我狄景晖现在是在落魄中,有朝一日发达了,决不会让你吃亏。”

袁从英冷笑道:“我倒不指望什么,但愿有命活到那一天吧。”

狄景晖不以为意地反问:“怎么啦,为什么活不到那一天?这世上能干掉你的人好像不太多吧。”

袁从英紧蹙双眉,许久才道:“实话告诉你,很久以前我曾想过,假如能够活过三十岁,我才考虑娶妻生子。”

“你,什么意思?”狄景晖一副莫名惊诧的样子。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不想无故连累人家而已。”

狄景晖盯着袁从英看了看,叹息着摇头:“也罢,现在你已经三十多了,还好好地活着,是时候找个女人了吧?”见袁从英仍然沉默不语,狄景晖突然笑道,“哎,你不会是在家乡有什么娃娃亲或者指腹为婚吧?”

袁从英啼笑皆非地瞥了一眼狄景晖,嘟囔道:“亏你想得出来。我哪有……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那就对了嘛!”狄景晖看看榻上睡得正香的韩斌,见小孩儿毫无动静,才压低声音道,“你老实说,是不是喜欢阿珺那样的?”

“阿珺?”

“对啊,我看得出来,你对她有些不一样。”

袁从英挑起眉毛,反问:“你不是还说梅迎春对她有意吗?”

狄景晖道:“那是。可我要是有阿珺这个妹妹,绝对不会把她许配给梅迎春这样的人。”

袁从英意味深长地看着狄景晖:“哦,这又是为何?”

狄景晖笑起来:“你少给我装糊涂。梅迎春这种人,一般地做做朋友很不错,可他假如真有一天成了酋长、可汗,我一定会离他远远的。他和你可不一样。”

袁从英又沉默了,他垂下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十分落寞。

狄景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便宽慰道:“所以我说嘛,庭州真是个好地方。有我喜欢的胡人女子,你喜欢的汉人女子呢,就更多了,总该有你看得上的。要不等你剿完匪,咱们还是想办法常待庭州吧。”想了想,他又颇为认真地道,“还有你的伤病,光这么硬撑是不行的。这样吧,哪天和武逊说说,去庭州给你找个大夫好好瞧瞧。据我所知,西域的医术虽与中原不同,但也别具功效。另外,我多少也知道西域有哪些好药材,可以帮你去庭州找找看。”

袁从英倒有些意外,愣了愣方道:“我……也还好,就是背痛,你看能治好吗?”

“可笑,你不治怎么知道能不能治好?”

晨风拂面的时候,潘大忠带着武逊和袁从英来到了伊柏泰神秘的木墙前。在多年的风沙磨砺之下,木墙已经破损不堪,满是坑洼和断裂。插在墙头的刀尖也被风沙吹蚀成了黝黑色,只有在阳光的照耀下,才会反射出凌厉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潘大忠所带的小队,在木墙之前呈一字阵仗排开。这些七拼八凑起来的兵卒,高矮胖瘦不均,年龄亦有大有小,连面貌也是胡汉混杂,真是名副其实的一支杂牌军。但是,正如袁从英和武逊已经发现的,这些兵卒身上所披的甲胄,腰间所配的刀剑,却堪称精良,反而与他们的外形很不相称。

他们面前的,正是木墙上唯一的一扇大门。这是一座通体漆黑的玄铁大门,长宽均有丈余,厚也达数分。门把上缠绕着粗如缆绳的铁链,上面密密麻麻地悬挂着数把巨大的铜锁。潘大忠一声令下,两名兵卒上前挨个开启铜锁,接着又上去两名兵卒,四人合力才将铁链取下,最后四人一起握住门把上的木杠,喊着号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大门缓缓移开。

武逊见状,不由疑惑地问道:“老潘,为何开门如此吃力?”

老潘抹了把脸上的油汗答道:“咳!武校尉,这扇铁门好多年都未曾开启了,今天若不是想让你和袁校尉进去看个究竟,我才不费这个力气呢!”

武逊大为讶异:“那平时狱卒和囚犯是如何出入的?”

老潘嘿嘿一乐:“武校尉,袁校尉,先请你们从大门而入吧。我老潘会一一讲给二位长官听的。”

武逊和袁从英面面相觑,只得跟着老潘踏入铁门。

进入木墙重围之中,眼前是个有好几亩地大的沙场。袁从英第一天到达伊柏泰的时候,已经在蒙丹的指点下从高处观察过,现在进入内部,发现确实如当时所见,木墙之中建有大小不一的五座砖石堡垒。每座堡垒的式样都差不多,圆形,平顶,靠近顶端的是一排比人的脑袋大不了多少的窗洞,应该是采光通气之用。每座堡垒都看上去十分坚固,五座堡垒的排列方式让袁从英猛然想起了井盖上的五角图案,其中一座顶角上的堡垒相比其他四座略小些。

潘大忠领着二人围着最小的堡垒转了一整圈之后,武逊拍了拍脑袋,困惑地问:“我说老潘,这玩意儿的门在哪里?”

潘大忠油光锃亮的脸上满是得意之色,他把手在空中一挥,大声道:“所以武校尉,袁校尉,你们都看见了,这些堡垒均没有门,也就是说人根本不可能从此地出入,因此平常也没有人进入木墙之内,那木墙上的门没什么用处,故而好多年都不曾开启了。”

武逊愤愤地问:“老潘!你玩的什么花招,这些古怪都是干什么的?”

老潘笑着解释道:“武校尉,袁校尉,其实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整个伊柏泰的监狱都在沙地下面,因而出入也在地下,你们明白了吧?”

“什么,监狱不在这几个堡垒里,在……地下?”武逊圆睁双眼瞪着老潘,满脸的难以置信。

潘大忠显然很满意自己所制造出来的效果,举手示意道:“二位校尉,其实这木墙里面的沙地无甚可看,平常从没人在此活动,但为让二位对伊柏泰的环境有整体的了解,我才领你们进来。实际上,真正的监狱造在地下,出入口则在木墙外面的营房中,要不然我现在就领二位前去察看?”

武逊扭头就往门外走,潘大忠赶忙跟上,却发现袁从英站在原地不动,就回身招呼:“袁校尉,你……”

袁从英瞥了潘大忠一眼,冷冰冰地问:“既然这些堡垒在地面上连门都没有,还要这座木墙干什么,岂不是多此一举?”

潘大忠被问得一愣,武逊闻言也觉有理,便停下脚步瞪着潘大忠,等他回答。

潘大忠显得有些紧张,咽了口唾沫才道:“这……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不过伊柏泰最初建造的时候,就用了许多重囚和死囚。想必这木墙是在当初监狱始建时,用于圈禁那些囚徒的,等地下的监狱和这几座堡垒都完工以后,木墙也就没用了,被废弃了,只是不曾拆除罢了。”

武逊听罢点头:“原来如此。”

他看袁从英仍紧蹙着双眉在沉思,便招呼道:“袁校尉,走吧!”

袁从英犹豫了一下,还是跟随武逊走出了大铁门。潘大忠连忙吩咐手下兵卒重新将铁门锁好,同时带着武逊和袁从英来到吕嘉营房的右侧。吕嘉的营房是伊柏泰里面最大的一座,其左右两侧各有一个不起眼的小营房,看上去好像是给值事的兵卒休息之用。潘大忠来到右侧那座小营房门前,门旁站立着两名荷枪持械的守卫。

潘大忠示意守卫让开,领头进入小营房,才五步长宽的营房内空无一物,在地面正中央,赫然是一块四方的铸铁盖板。潘大忠来到盖板前,亮开嗓门喊了一声:“开门!”

铁盖板里传来闷声闷气的问话:“是谁?”

“潘大忠!”

“啊,是潘火长!”里面之人应和着,只听一阵吱吱嘎嘎的声响,铁盖板从下面被缓缓顶起,一个兵卒从里面冒出脑袋来,“潘火长,您是……”

“武校尉和袁校尉要下狱察看。”

“是!”

铁盖板下,竟是另一片天地。

在潘大忠的带领下,武逊和袁从英生平头一次进入到这样一个黑暗森严、简直与墓穴一般无二的地下监狱之中。沿着石阶下行并不深,前面是长长的巷道,估计就是从外部营房通到木墙里头的道路。巷道狭窄逼仄,仅容二人并肩,每隔二十步的墙上置一盏油灯照亮,底下则是一名全副武装的守卫在站岗。

潘大忠头前领路,武逊居中,袁从英走在最后面。巷道里面空气稀少混浊,阵阵恶臭扑鼻而来,袁从英感到窒息,胸口憋得十分难受,他一边走一边默数着自己的脚步,在心中估算巷道的长短。这巷道建在沙地之中,却是木柱架梁并砖石垒砌而成,当初一定是花了相当大的人工。袁从英猜测,巷道本身应该不会太长,尽头或许会是个比较大的地穴,牢房就聚集在那里。但是,他想错了。

在袁从英默数了大概百来步的时候,巷道在前面拐了个弯,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转过弯去,面前的巷道突然变宽,大约三十来步长短的巷道两侧,根根铁栅后面出现了一间连一间的牢房。光线十分暗淡,只见牢房中人影晃动,却看不清囚犯的容貌。巷道的两头各站着一名狱卒。

潘大忠停下脚步,轻声道:“这里就是天字号监区。”

武逊问:“他们都是死囚吗?”

潘大忠咧嘴一笑:“武校尉,伊柏泰里面其实没有死囚非死囚的区别,就看他们自己能不能活得下来。”

武逊阴沉着脸瞥了一眼袁从英,发现他的脸色在幽暗的光线之下愈加苍白,武逊道:“袁校尉,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袁从英摇了摇头。

于是潘大忠领着他们继续前行,一路拐来拐去,每隔几段窄小的巷道,便出现一段两侧有监房的巷道。袁从英心中终于明了,原来这个地下监牢造得就如同迷宫一般,所有的巷道彼此相连交错,监房不规律地散布其间,这样的设计使得进入其中的人,假如没有带领指示,根本无从辨别方向。同样,囚犯要想找到一条路径逃走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要么在巷道中迷失,要么被无处不在的守卫擒获。想到这里,袁从英不禁暗暗佩服这座监狱设计者的巧妙用心,但又觉得不可思议:伊柏泰处在大漠的中央,囚犯本就很难逃脱,为什么还要把监狱建在地下,又设计得如此繁复,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在地下转了很久。武逊也有点儿受不了那污浊的空气了,便问:“潘火长,如果没什么其他可看的,莫如你就带我们上去吧。”

“且慢!”潘大忠还未答应就被袁从英拦阻了。

武逊不耐烦地问:“袁校尉还想看什么?”

袁从英慢吞吞地问:“那五座堡垒怎么上去?”

潘大忠一拍脑门:“哎呀,你看我怎么把这茬忘记了。真是该死!”接着又忙解释道,“咳,其实那几座堡垒就是通风换气之用,没什么可看的。二位校尉跟我来吧。”

他领着二人又是一通七绕八拐,总算走到了一座石梯前面。石梯尽头光线亮堂很多,还有阵阵新风吹来,袁从英赶紧深吸了几口气,慢慢张开捏紧的拳头,右手扎紧的布条上面,血渍和汗水已经混成一片。

潘大忠倒是步履轻松,快步走上石梯,武逊和袁从英紧紧跟随。上到地面,三人便处在了一座圆形的砖石堡垒中间,堡垒中除了一大块石板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那石板显然就是台阶入口的盖板。

徐徐清风从堡垒最上面的那排换气窗洞中吹入,武逊和袁从英都觉得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潘大忠看着二人的脸色,微笑道:“二位校尉有些受不了吧。呵呵,我们长年累月生活在伊柏泰,不习惯也得习惯,这里真是个能把人活活折磨死的地方啊。”

袁从英问:“我们是在最小的那个堡垒之中吗?”

潘大忠点头:“袁校尉好眼力,是的。这里就是离铁门最远的那座小堡垒。其余四座和这个一模一样,只不过格局略大些。”紧接着潘大忠又笑问,“二位校尉还要去看其余四座堡垒吗?”

武逊看了看袁从英,皱眉道:“嗯,一样的话就不必细看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再次下到地底,又随着潘大忠转了数个弯,面前出现的巷道和来时最初的那段十分相仿,走到巷道尽头,又见到一段向上的石阶。石阶旁的守卫见三人过来,赶紧行礼,殷勤地跑到石阶上头,翻起铸铁盖板,目送三人登了上去。出来一看,这里恰恰是吕嘉营房左侧的那个小营房,与入口的营房恰好一左一右。原来他们在地底下绕了个大大的圈子。

三人此时俱已头昏脑涨,都拼命呼吸着地面上的新鲜空气。等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武逊便将二人招到自己的营房坐下。

喝了口烧酒,武逊感慨万千地道:“真没想到伊柏泰里面是这个样子,今天本校尉算是开了眼界了。潘火长!”

“在!”潘大忠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

武逊问:“伊柏泰下面的情形,编外队有多少人完全了解?”

潘大忠道:“因为地下的活儿太苦,编外队的每个兵卒都要轮流下去当狱卒和守卫的。咳,其实他们大多本来也就是这里的囚犯,选拔上来充了编外队,才算有了一线生机。”

“那么说大家都还熟悉下头的布局?”

“也不尽然,伊柏泰下头的布局太奥妙,就算在里面待上一年半载,还是会走错路。如果是外人入内,那就压根甭想出来了。”

袁从英突然插话:“潘火长,你可知道这座监狱是何时所建,何人设计?”

潘大忠微微一笑:“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袁从英接着又问:“下面的布局可有图纸?”

“没有。大家都靠脑子记忆。不过……既然说到这里,我倒是可以画一张出来。此地也就我,大概清楚这里的情况了。”

袁从英冲潘大忠一抱拳:“麻烦潘火长了。”

“好说,好说。呵呵。”

正说着,卫兵来请三人用午饭。忙了整整一个上午,大家均饥肠辘辘,也都不客气,围坐桌前边吃饭边继续谈话。武逊掰下块馕,撒上碎牛肉津津有味地嚼了几口,突然问潘大忠:“大忠,我记得你是七年前到伊柏泰来的吧?”

潘大忠嘴里塞满食物,含含糊糊地道:“是啊,咳,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地方待不住人,能走的都走了,现如今我算这里资格最老的了,本来还有吕嘉,可现在……”

武逊停下嘴,盯着潘大忠问:“老潘,我仿佛记得当初你是和你兄弟一起来的伊柏泰,你兄弟现在何处,也走了吗?”

潘大忠的神色骤变,慢慢放下手中的筷子,垂下头好半天都不吭声。

武逊和袁从英奇怪地互相看了一眼,武逊正要再发问,潘大忠忽然抬起头,却见他双眼通红,牙齿咬得咯咯直响,颤抖着嘴唇喃喃道:“我兄弟,他……早就死在这里了!”

武逊大惊:“这是怎么回事?”

潘大忠握紧双拳,胸口起伏不定,好不容易才略微平复下来,抬头对另二人苦笑道:“袁校尉,前日夜间我冒险去求你搭救武校尉,当时你对我十分提防,不予信任,我那时候就曾对你提起过,我潘大忠与吕嘉有不共戴天之仇。这仇,就是杀亲之仇。正是吕嘉,害死了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的兄弟潘二孝。”

原来这潘大忠和他的兄弟潘二孝本来都是庭州刺史钱归南的家奴。他俩从小父母双亡,在钱家长大,干的是伺候人的营生。潘大忠为人谨慎,颇得钱归南的赏识,其弟二孝却不太争气,成天不务正业,还经常小偷小摸,十分不检点。偏偏潘大忠对这唯一的兄弟很是疼爱,钱归南几次欲将其赶出钱家,都因为潘大忠苦苦哀求才罢休。可恨潘二孝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越闹越不像话,后来还勾搭上了钱归南大夫人的婢女,终于彻底惹恼了钱归南。就在七年前,钱归南一气之下,将潘二孝判了罪,发往伊柏泰。潘大忠实在不放心这个兄弟,主动向钱归南恳求,陪着兄弟同来服刑。

潘大忠说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他抹了一把眼泪,咬牙切齿地道:“我们刚来时,吕嘉碍于钱刺史的威势,对我兄弟二人还算客气。因我本就是无罪之身,他还给了我一个火长的职位。我也是小心谨慎,拼命效忠于吕嘉,只求他能待我兄弟好一些。可谁知道,这吕嘉本性恶毒至极,居然趁着我回庭州办事的时候,将二孝骗出监牢,与另外两名囚犯斗殴,最后又将重伤的他放在野地,活活地让秃鹫啄咬至死!”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袁从英,“袁校尉,就是你们头一天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一幕,所谓的‘野葬’。”

袁从英默默地点了点头。潘大忠继续道:“我本来打算找吕嘉拼命,哪怕同归于尽也要为我兄弟报仇。可吕嘉这厮又狠又刁,知道我必怀恨在心,就把我遣入地下监狱,打算让我熬不得苦楚死在里头。我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一定要在伊柏泰活下去,就这样我在地下苦熬了五年,直到两年前吕嘉需要用人时才又把我提出来。当时他仍然对我十分有戒心,处处防范,我便更加表现得贪生怕死、胆小懦弱,终于慢慢地令他放松了警惕。这两年来我一直在等待最后一击的时机,总算等到了你们。武校尉,袁校尉,谢谢你们,使我终于能够为我的兄弟报仇雪恨。”

“原来是这样!”武逊感慨万千地长叹一声,举起手安抚地拍了拍潘大忠的肩膀。

潘大忠勉强一笑,扭头对袁从英道:“袁校尉,前日夜间实在无法对你将这些和盘托出,致使你一直不能信赖于我。否则,公主他们也不会遇到那样的险情了。”

袁从英点头:“是的。当时我确实不能轻易相信你,所以才将你打昏,把蒙丹他们转移到另一间营房。坦白说,这也是万般无奈,我一人难以兼顾两头,又必须去救武校尉,所以只能赌一把。”

潘大忠理解地笑道:“袁校尉当时若是相信我,我倒可以给公主他们找个更安全的所在。但我知道你不能冒这个险,万一我是吕嘉派来调虎离山的,那就惨了。”

潘大忠又道:“袁校尉,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不知道现在可否赐教?”

“什么?”

“就是那晚我们离开营地前,你一直在看营地上空的一个闪光,那究竟是……”

“哦,”袁从英微笑了,“那还是你们昨日看到的斌儿的玩意儿。那东西可以把光投得很远,我让斌儿想法把烛光射出窗洞,在夜间老远都能看得清楚,这样我便可以知道他们平安。”

谈到这里,三个人方觉有点坦诚相见的味道,彼此的隔阂和猜疑渐消。武逊理了理络腮胡须,又想起件事:“老潘啊,还有件事情。”

“武校尉尽管吩咐!”

“嗯,我来问你,编外队的兵械、甲胄和马匹,怎么都如此精良?吕嘉打哪里弄来的这些?”

老潘微微一愣,眼珠转了转:“这个……我也不清楚了。好像瀚海军每年都会给吕嘉送些辎重过来吧。”

“不可能!瀚海军自己的配备都没有这么好!”

“那,卑职不知道了。”

“不知道就算了。”武逊有些失望,指指袁从英道,“不过,老潘你下午带袁校尉去挑件兵刃吧,把这里最好的家伙都拿出来。”

潘大忠赶忙答应:“那是自然。”

袁从英却摆了摆手:“武校尉,多谢费心。也不必太麻烦,方便的话,就把吕嘉的刀和弓借我一用吧。”

“这……”武逊和潘大忠相互看了一眼,“你不忌讳?”

“好用就行。”

“那好,吃过饭就让兵士给你送去吧。”

午后,在营盘后面的一座小茅屋里面,袁从英带着韩斌洗了个澡。一进这个小茅屋,他就发现这里与阿苏古尔河畔的那个茅屋简直一模一样。屋中央同样是口深井,井缘和地面相平,只在井口盖着块铁盖子,也与阿苏古尔河畔茅屋里的那个铁盖子外观完全相同。

所不同的,这个茅屋里放置着好几个木桶,以供人从深井里打出水来。另外还有个小火炉子用来烧热水。袁从英发现,此地洗澡的方式和中原很不一样,没有盛满水的大木桶可以浸泡,却用个木勺子舀出水来往身上浇。脚下就是沙地,水从身上流下后就直接渗入沙中,转眼被吸个一干二净,洗完澡沙地居然还是干的。他起初以为不用大木桶是为了节省水,但很快发现这种洗澡方式似乎更费水,便有点儿想不通。

不过此刻他顾不上这些,只是让韩斌把烧烫的水一遍遍浇在自己的背上,痛到僵硬麻木的后背才觉得轻松些。与此同时,他仔细地研究起铁盖子上浇铸的纹理。

这纹理也与阿苏古尔河畔铁盖子上的相仿,最外面是五个尖角的样子,围绕着里面的一个圆圈,圆圈的中央还有纹路。所不同的是,此处中央的纹理曲曲弯弯,有点儿像水波,而阿苏古尔河畔那图案的中央纹理,是几道斜斜的线条。袁从英让韩斌帮着自己一起尽量记下这些图纹的形状,打算回营房后默写在纸上,留个记录。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用处,过去在狄仁杰身边的时候,寻求这类奇异事物中所蕴含的秘密,往往是狄仁杰的拿手好戏,可是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虽是初春,大漠上昼夜的温差依然很大。太阳快落山时,周遭已经十分寒冷。袁从英带着韩斌匆匆洗完,就回了营房。桌上已燃起蜡烛,率先洗好澡的狄景晖坐在桌边,埋头读那本《西域图记》。袁从英精疲力竭,在榻上靠了一会儿,一动都不想动,可想想还是挣扎着起身,坐到桌前拿过纸笔,打算把刚才强记下来的纹理画出来。

桌上搁着一柄闪亮的钢刀,还有一副黑色的硬弓,一望便知是吕嘉的家伙。狄景晖冲袁从英努努嘴:“老潘送过来给你的。”

袁从英擎刀在手,翻来覆去地看着,毫无疑问,这绝对是把百炼成钢的宝刀。同样,那把弓也是少见的利器,问题是,吕嘉怎么会有这样好的武器?

狄景晖看他又在沉思,便随口问了句:“很不错的家伙吧?我虽不太懂,却也看得出来。”

袁从英把刀搁回桌上,点头:“确实是好东西。不过也怪得很。”

“哦?哪里怪?”狄景晖来劲了,上下左右地摸着刀把和刀背。

袁从英把他的手轻轻挡开:“你不习惯碰这种东西,小心点,这刀削铁如泥的。”

“削铁如泥?”狄景晖好奇地问,“吕嘉怎么有这种好东西?这样的好刀不常见吧。”

“不常见,很稀罕的。最奇怪的还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袁从英指着刀身,解释道:“不论什么刀具,通常刀身上都刻有铭文,表示炼成的日期地点和炼制之人,这是规矩。普通的刀尚且如此,更别说如此少见的宝刀。可是你看这把刀,上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还有这把弓也是,没有任何打造的标记。”

“还真是啊!”狄景晖也是一脸纳闷,但他知道自己也想不出个究竟,就岔开话题,“那个老潘倒很殷勤,还问长问短的,似乎挺关心你的身体。”

袁从英冷笑了一下:“你怎么说?”

狄景晖轻哼道:“你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对付。”

袁从英压低声音说了句:“这个人,很不老实。”

狄景晖把手中的书往桌上一放,似笑非笑地看着袁从英:“嗳,人家又怎么惹到你了?”

袁从英阴沉着脸道:“他没有惹到我,但是他说了不少谎话。”

“说谎?”

“是。首先,今天他开木墙上的铁门时搞出很大的动静,想证明那铁门好多年都未开启了。可是那些大铜锁和铁链上连灰尘都没有,真好笑,伊柏泰日日都是漫天风沙的,难道这里的人没事还经常擦拭它们不成?其次,他领我们去木墙中的时候,刻意只让我们看了其中最小的堡垒,以此类推地想说明每座堡垒都没有门,偏偏不领我们逐一看过,我总觉得其中有诈。还有,他说自己与吕嘉有仇,可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动手,却要等着我们和武逊来这里的时候,借我们的手除去吕嘉,而吕嘉明明知道潘大忠对自己怀有仇恨,却还如此信任他,也很说不通。至于他说不清楚兵械的来历,我看多半也是撒谎。”

狄景晖听完哈哈一笑:“完了,你算是把我爹草木皆兵的毛病全学会了。既然你对这潘大忠有诸多怀疑,干吗不直接对武逊说呢?”

袁从英叹了口气,略显懊丧地道:“武逊此刻宁愿相信潘大忠,也不愿意相信我。你当初说的话很有道理,武逊对我有成见,亦有顾虑,假如我太多地表示对潘大忠的不信任,他只会认为我是故意离间他们边塞军兵的关系。对他来说,我毕竟是外来的,潘大忠才是自己人。”

狄景晖颇有兴味地看着袁从英,很是幸灾乐祸,道:“现在想明白了?饶你拼着性命去解救他,还差点连我们的命都搭上,结果也没落上个好。”

袁从英深深地吸了口气:“还是见机行事吧。潘大忠盯得很紧,我不想打草惊蛇,否则对你和斌儿不利。另外,武逊也会有危险。潘大忠和吕嘉还不同,这回是他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也不知道他对剿匪到底有利还是不利,更不知道他的背后是不是还有更凶险的势力……”他抬起眼睛,看着狄景晖苦笑道,“可惜我没学到大人料事如神的本领。”

狄景晖正要开口说话,有人轻轻敲门。韩斌跑过去把门打开,夕阳逆照下,蒙丹亭亭玉立的身影仿佛镶了道火红的金边。狄景晖猛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门口,蒙丹看着他微笑,轻声道:“我是来向你们告别的,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