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2)

小月前本 贾平凹 3317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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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月却嘎地爆发了笑。

“你碎仔儿肚里有几根曲曲肠子,我小月看得清清楚楚的。你说,你是不是在忌恨才才?!”

“我?不是我忌恨他,是他要忌恨我了。”

“他敢?!”小月说,一脸的正经,“你要是好的,你应该高高兴兴看今晚的电影,你要不看,往后你就别叫我小月姐,我也认不得你是谁了!”

“小月姐,你真的还待我好?”

“你晚上去不去?我在大场上等着你。”

“我去。”

但是,吃罢长寿面,当门门拿着凳子靠近小月在大场上正等着看电影的时候,才才来找小月了。才才还是那一身旧衣服,门门却穿着一身皂色新衣,气态风流,咄咄逼人,偏在人窝里,并肩站着和才才大声说话。人们都拿眼睛看他们,评头论足,才才就自惭形秽,一时手脚没处放,眼睛没处看,越发萎萎缩缩。门门却更加落落大方,很响地笑,将带有锡纸的烟天女散花似的发给周围的人,说:“吸吧,吸吧,咱是无妻无子无牵连,有吃有穿有纸烟!”小月也一直看着他笑,眼睛溢彩,羡慕他的风度。但看着看着,就看出味儿不对:他门门是在晾才才了,故意在和才才相比给她看吗?给村里人看吗?火气便冲上来,说:

“门门,给我一支烟!”

“你也吸?哎哟,散完了。”

“怎么不吸?你今天不是显亮排场了吗?怎么只带了一盒烟?!”

门门当场僵住了。小月却掉过头去,兀自和才才说话,一边拿蒲扇给才才掮着,“你找我有事?’’‘‘大伯说今夜放电影,人杂乱,叫咱们到地里看包谷哩。”“噢,走吧。”两个人站起来,一块往外走,再没有回头看一下门门。

到了包谷地,才才就在地的四周查看起来,一边查看,一旁敲着小铜锣,故意叫些“喂——!”“喂——!”的怪声。小月坐在了地头的庵棚里。这庵棚是用桠棍儿搭的,上面盖了草帘,离地三尺,棚里的面积方方不到三米,可以拿眼睛一直看到地的每一个角。这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阴得很实。小月晚饭吃得饱了些,刚才又生了些闷气,肚子就不舒服起来,开始不停地打嗝儿,每打一次,身子就跳一下,只好捂了嘴,用鼻子作深呼吸。才才查看了一圈回来,忙叫小月吃些什么东西,嗝儿就压住了。小月说:“在地里吃啥,把你吃了?”才才就立在地上发急,蓦地去拔了几个没长棒子的包谷甜秆子给小月啃,果然啃过一节就好了。小月就让才才也到架子上坐,才才扭扭捏捏不上去。

“今晚把门门得罪了。”她突然又想起了门门。

“得罪他什么?”

“我让人家来看电影的,陪着刚坐下.就闪下人家走了。”

“陪他?”

“他心里不好受呢。”

“谁偷他东西啦?”

“你把他魂儿偷走了。你知道不,这一二年里,他一直在爱着我哩,现在见咱们定了婚,他一肚子委屈,又说不出来……”

“流氓!”

“怎么那样说话?人家爱是人家的事,也不是什么过错。”

小月不高兴起来,才才就不言语了。两个人一个在上坐着,一个在下站着,默默陷入了沉静。村子里,电影早已开映了,传来热闹的插曲。

“上来坐着吧。”

“我不困。”

“叫你上来就上来!”

才才爬了上去,黑暗里坐在小月的身旁,他生怕不小心挨着了小月,一坐下就一动不动;小月听见他气出得很粗,很短促,心里骂道:真老实得可怜!忍不住 “噗”地笑了。

“你笑啥?”

“这一夜坐着够难熬的。”

“你没熬惯。”

“天真黑,后半夜怕要下雨了。”

“再下一场雨就好了,包谷颗就全饱了,种麦也有了墒。”

“什么在响?”

“包谷拔节呢。咱这包谷,十拿九稳丰产了,伯还嫌我种得密,现在就看出密的好处了。”

“一说到庄稼你口齿就利了,再没有别的话说吗?”

“我不会编故事。”

“你就不如门门。”

小月嘟哝了一句。想到自己要和才才过一辈子,不免叹了一口气。她又想起门门是不是还在大场上看电影,或许早也走了,一个人在家里喝酒。他有一斤的酒量,却从来没见醉过,一觉得有些多,就拿指头在喉咙一扣,哇哇地全吐出来。想着想着,她觉得发困起来,连打了几个呵欠。

“你用草草捅捅鼻子,打几个喷嚏就好了。”

“你给我掐个草叶吧。”

才才在地上掐了个草叶,爬上来递给小月,因为距离远,小月接不着,他只好将身子挪过去,感觉到了她那热乎乎的肉体。突然远处一声狗咬,才才叫声“有人来了!”忽地跳下庵棚架,几步跑到一边,又放慢脚步去查看动静了。

那狗咬声很快从地头传过,慢慢远去了,才才知道那又是不要脸的游狗在作勾当。等四个角落转过一遍回来,小月却靠在庵棚架子床头睡着了,“咝儿咝儿”响着细微的鼾声。他第一次这么真切地听到了女孩家的鼾声,心里就忽忽地发热,放大了胆走近去,看不清她的动人的眉脸,只闻到了一种淡淡的粉的香味和一股女孩家身上才有的肉体和微汗的混合香味。

“她是太累了。”才才心疼着,不敢叫醒她,又怕风夜里睡着要感冒;不愿意离她太远,又怕她突然醒了看见自己站得这么近而又起反感。如此矛盾了好长时间,就顺着那庵棚柱儿蹲下来,一明一灭地吸起烟来。一直到了露水上来的时候,村子里早没了电影的声响,他看看天,天阴得更沉了,远远的谁家的鸡细声细气地叫了一阵。才才站起来,突然想起老秦家后院墙根有一树葡萄,今年结得正繁,这仙物可以解瞌睡,就轻着脚步跑回小街去了。

第一次做贼,心里慌得厉害,总觉得身后有人。“只摘一串,我不吃,我一颗也不吃。”他为自己解脱着,就爬上了老秦家的后院墙,窸窸窣窣摘下一串,用牙咬了把儿,跳下来。就在身子落地的时候,一块石头正好垫在他的腿下,用手摸摸,膝盖上湿腻腻的,一跛一瘸跑回来。这时候,天开始下起雨星来,包谷地里一片 “唰唰”乱响,小月已经醒了。

“你到哪儿去了?”小月问。

“天亮前这阵难熬,我给你摘了串葡萄。你吃吃,脑子就清了。”

“给我摘的?”

小月吃下一颗,酸得直吐舌头,连吃下几颗,瞌睡当真没有了。

“下雨了?”

“下雨了。”

雨越下越大,又起了风,庵子被摇晃着,发出吱吱的响声,顶上的草帘不时被风揭起半角,风雨忽地进来。小月忙躲在庵子里边,喊才才快进来,才才却用手紧拉着草帘不肯进去,小月一把扯他过去了。两个人身子挨着身子,风雨使他们只有挨着身子站着的地方,两个人同时感觉到对方浑身在嗦嗦直抖。

“你冷?”

“是冷。”

但他们的头上却都发热,越是觉得热,身上越是嗦嗦地抖,小月的脸却烫得厉害,一种少女的害怕的羞涩和巨大的惊喜使她说话也发着颤音。

“你淋着雨了?”

“没没没没淋。”

不知怎么,小月的身子发软起来,几乎不能支持,她需要一种力量,需要一种依靠,身子更紧地靠近了才才。这时,她又觉得只有强壮的男子才是最好的依靠。庵棚外的雨“哗哗哗”地下着。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小月希望着有一颗炸弹,突然地将她粉碎在空中,但这颗炸弹终没有引爆,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 她头顶上的热量慢慢冷却下来,睁开眼睛,才才却双手像是被绳捆住了一般木呆呆地站在那里,已经麻木了。

王和尚看完电影,回去喝了半瓶子白干,睡了一个十多年来最趁心的觉,五更天里被雨声惊起,忙提了马灯来给小月和才才送蓑衣、雨帽,一走到庵棚口,看见了庵棚里的小月和才才,一口便吹灭了马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