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腊月·正月 贾平凹 3093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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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门外有人大声喊:“老韩!”并且手电光一晃一晃在房顶上乱照。二贝静下来.听了一阵,说道:

“真讨厌.又是公社那些人来了!”

对于公社大院的干部,二贝是最有意见的。这些干部都是从基层提拔上来的,农村工作熟是熟,但长年的基层工作,使他们差不多都养成了能跑能说能喝酒的毛病。常常是走到哪里,说到哪里,喝到哪里。这秦岭山地,也是山高皇帝远。若按中国官谱来论,县委书记若是七品,公社干部只是八品九品,但县官不如现管,一个小小公社领导,方圆五十里的社区,除了山大,就算他大。所到之处,有人请吃,有人请喝,以致形成规律,倘是真有清明廉洁之人上任,反会被讥之为不像个干部。

韩玄子退休回来,以他多半生的教育生涯的名望,以大贝在外边有头有脸的声誉,再以他喜欢热闹、不甘寂寞的性格,便很快同公社大院的人熟悉起来。熟悉了就有酒喝,喝开酒便你来我往。偏偏这些人喝酒极野,总以醉倒一个两个为得意,为此韩玄子总是吃亏,常常喝得醉如烂泥。

起先,二贝很器重这些干部,少不得在酒席上为各位敬酒,后见爹醉得多,虚了身子,就弹嫌爹的钱全为这些人喝了,更埋怨爹不爱惜身子。劝过几次,韩玄子倒骂:

“我是浪子吗?我不知道一瓶酒三元多,这钱是天上掉下的吗?可该节约的节约,该大方的大方!吃一顿,喝一顿,就把咱吃喝穷了?社会就是这样,你懂得什么?好多人家巴不得这些干部去吃喝,可还巴不上呢!”

二贝去信给大贝,让大贝在信上劝说爹,但韩玄子还是经不住这些酒朋友的引诱。渐渐地,待公社干部再来时,二贝索性就钻进屋里去,懒得出来招待,特意冷落他们。

当下小两口停上了争闹,默不作声,灯也熄掉了。

晚上来家的是公社王书记和人民武装部干部老张(这里的乡民尊称他为”张武干”)。韩玄子迎进门,架了旺旺的炭火,揭柜就摸酒瓶子.同时喊老伴炒一盘鸡蛋来。

王书记说:

“今天已经喝过两场了,晚上要谈正事,不喝了!”

韩玄子已将瓶盖启了,每人倒满一盅,说:

“少喝一点,腊月天嘛,夜长得很,边喝边谈。”

张武干喝过三巡,大衣便脱了,说:

“老韩,春节快到了,县上来了文,今年粮食丰收了,农民富裕了,文化生活一定要赶上去。农村平日没什么可娱乐的,县上要求春节好好热闹一场,队队出社火,全社评比,然后上县。县上要开五六万人的社火比赛大会,进行颁奖。你是文化站长,咱们不能落人后呀。咱镇上的社火自古以来压倒外地的,这一次,一定要夺它个锦旗回来!

韩玄子一听,击掌叫道:

“没问题!每队出一台,大年三十就闹,闹到正月十六。公社是如何安排的?”

王书记说:

“我们想开个会,布置一下,你在喇叭上作个动员吧。”

韩玄子说:

“这使不得,还是你讲,我做具体工作吧。”

王书记便说:

“你在这里威信高,比我倒强哩。今冬搞农村治安综合治理,打击坏人坏事,解决民事纠纷,咱公社受到县表彰,我在县上就说了,这里边老韩的功劳大哩!”

韩玄子说:

“唉,那场治理,不干吧,你们信任我,干吧,可得罪了不少人呢,西街头荆家兄弟为地畔和老董家打架,处理了,荆家兄弟至今见了我还不说话呢。”

张武干说:

“公社给你撑腰,怕他怎的,该管的还要管!农村这工作,要硬的时候就得硬,那些人,你让他进一个指头,他就会伸进一条腿来了!”

说到这儿,韩玄子记起王才来。就将转让土地之事端了出来,气乎乎地说:

“这还了得!这样下去,那不是穷的穷,富的富,资本主义那一套都来了吗?这事你们公社要出头治他,你们知道吗?他钱越挣越红眼,地不要了,说要招四十个工人扩大他的工厂哩!”

王书记说:

“这事不好出面干涉哟,老韩!人家办什么厂咱让他办,现在上边政策没有这方面的限制呀!昨天我在县上,听县领导讲,县南孝义公社就出现转让土地的事,下边汇报上去,县委讨论了三个晚上,谁也不敢说对还是不对。后来专区来了人,透露说,中央很快要有文件了,土地可以转让的。你瞧瞧,现在情况多复杂,什么事出来,咱先看看,不要早下结论。”

韩玄子一时听陪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忙又倒酒,三人无言地喝了一会儿,他说:

“现在的事真说不清,界限我拿不准了呢。”

王书记说:

“别说你,我们何不是这样呢?来,别的先不谈,今年的社

火办好就是了。”

三个说说喝喝,一直到了夜深。王书记、张武干告辞要走,韩玄子起身相送,头晕得厉害,在院子里一脚踏偏,身子倒下压碎了一个花盆。二贝娘早已习惯了这种守夜,一直坐着听他们说,这时过来扶起老汉,韩玄子却笑着说:“没事,没事。”送客到院外竹丛前,突然拉住他们说:

“我差点忘了,正月十五,哪儿也不要去,都到我家来。”

张武干说:

“有什么好事吗?”

韩玄子说:

“我给大女子‘送路’,没有别人,你们都来啊,到时候我就不去叫了!”

两人说了几句祝贺话,摇摇晃晃走了。

韩玄子回到屋里,却大声喊二贝。老伴说: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他说:

“买公房的事,我要给他说。”

老伴说:

“算了,你喝得多了,话说不连贯;二贝跑了一天,累得早睡了。”

韩玄子才说句“那就算了”。睡在炕上,还记着土地转让一事,恨恨地骂着王才:

“又让这小个子拣了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