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叔叔一向有非常好的笑容,我却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完整的笑的过程。
“嗨,你这家伙也住这儿!”
贺叔叔就这么欢叫的。他没有把手伸给我爸爸去握,而是一把掐住我爸爸的肩头。那残缺的中指,就这样到了我爸爸的直接感知之外。
后来我问过贺叔叔,那前前后后是不是一场戏——他和他妻子。他否认。说他的确早就知道我爸爸已回省里,他也在头天住进旅馆时听见我爸爸的嗓门了,他却不愿缓和。缓和了也会是假的。他在隔壁一直听着妻子的演讲,本不愿干涉,听她太过界限,他才不得不出面。一眼看见我爸爸,突然什么都过去了。他看见我爸爸眼里的愧怍完全是孩子式的。他们被磨砺得粗黑的脸,竟像孩子一样红了。
我爸爸笑得有些傻,也有些惊惧,微微缩着脖子。
女书记停在半路,看这两个四十八九的汉子怎么可以如此稀里糊涂地言和。她看我一眼,看我对这局势的评价,她忽然发现她不熟识我。女书记窄起大眼睛来看这二十来岁的女子。那种对一切外表美好的东西的固有轻视。
她看这年轻女子的白衬衫束在墨绿底子带白雏菊的裙子。
裙子铺张的宽大下摆。她心里对我的公然打扮惊奇也鄙薄极了。她想知道如此胆敢的年轻女子是谁。居然不去看两个男人的好戏正演下去,她直冲我来了。
她问:你是谁啊?
她的逻辑重音放在“你”上:从下滑再上挑的第一声,鼻音为主。舌头紧挤上颚造成口腔狭窄,使鼻音形成了强烈张力。它本身就充满怀疑和排斤。
你试试,这个中国字:你——。
这套动作在鼻腔送出的气流和声音铸呀成这样一个形状:你——。
妙不妙?整个口腔器官的动作已具有大量潜语。
我怀疑“你”在我们的语言中,从最初最初,在先语言阶段,它就是用来指控的。它指出“你”是异类,是“我”的对立。“你”本身就含有相对“我”的敌意。“我”
在称呼“你”时,是在接受你的敌意;在我们中国的古老戏剧舞台上,常见一个角色伸出两根手指大幅度抖震,指着另一个角色说:“你,你,你你你……”下面的词没有了。因为不必要了。这个“你”所具的力度,所含的指控,谴责,排斥以及对于“你”所含的一切异己性的感叹,绝不是下面的词可以表达的。没有更准确更丰满的词填入那个省略。
因此,当贺叔叔的女书记说“你是淮呀?”的时候,她不是真想知道这个“谁”。她当然知道我是谁。不知道看一眼我和我父亲的脸容和神态,看一看我们时而出现的一模一样的痛苦站姿,就一目了然。她只想让我听见这个“你”,因此她把发音过程让我听见(看见)了。它很完满。它是发言,不是提问。它本身是个疑问到解答的起承转合。
我正从衣柜里取毛衣,胳膊下夹了两本书,准备出去,让两个中年男人少些顾虑地表现他们的悲喜交集,表现破裂后重逢所特有的夸张。让他们去谈他们曾经的下棋、打猎和酒肉,小心避开谁欠谁的追究。墨绿底色开满白雏菊的裙子在我急促撤离时十分地招展。女书记在此当口问我“你是谁呀?”
她手背在身后,榆树叶儿形状的眼睛微眯。
我接受了“你”之中的敌意,说:你不认识我啦?
然后我转向我爸爸和贺叔叔,告辞。两个男人为他们意外中失而复得的友情正动心扉,眼睛温存地看看我,请我自便。我装着对所有因果毫不感兴趣。贺叔叔和我的正式重逢还没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