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 2)

小鸟 小川洋子 5181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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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次哥哥说:“我不喜欢洗发水,头发黏糊糊的感觉快要死了。”

母亲用力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对,半夜三更还不睡对身体太不好了。”

“洗发水”和“熬夜”的发音还真不太相似。

但是兄弟两人都没有向母亲说过一次“不对”。因为装进口袋的石子不论多么奇形怪状,时间长了,它们会彼此熟悉融合。兄弟俩只是默默地聆听着“背心”“草莓”“洗发水”和“熬夜”的石子,在口袋里互相碰撞的声音。

只有一个单词,在新的语言诞生前后没有变化。这个单词是“波波”,一种棒棒糖,只有它一直是它。

那是一种极为普通的圆形糖果,在附近的杂货店即青空商店有卖,一直放在收银机旁边的广口玻璃瓶里。波波有草莓、蜜瓜、葡萄、橘子、苏打、薄荷以及柠檬等许多种口味,分别用相应的颜色包装。但味道并没太大不同,只是吃完之后舌头的颜色会不一样。

兄弟两人有一个习惯,会在每周三的傍晚来青空商店各买一根棒棒糖。

“你不许帮他哦!”每次母亲都会再三嘱咐小鸟叔叔,“不管是购买、付钱还是找零,都让哥哥自己来。只要不发生特别严重的问题,你都不许帮他,听见了吗?”

自从不去学校以后,哥哥的外出地点就只剩青空商店了。因此,母亲便把他们的购物经历当作一场宝贵的社会练习。小鸟叔叔不太明白母亲所谓的“特别严重的问题”指的是什么样的问题,多少有些不安,但能买到棒棒糖还是让他感到十分快乐。小鸟叔叔有时候也会想吃巧克力或者奶糖,但一想到哥哥对波波的执念,就无法说出口来。

青空商店坐落在街角,下一个路口就是通往孤儿院的小巷。杂货店很小,进三个客人就会很挤,头上裹着围巾、脸色难看的店主阿姨一个人在看店。推开咯吱作响的玻璃门走进店里,混凝土地面升起一股刺骨的寒气。

“老板,买东西!”

他们用各自的语言说出这句话,声音与声音重叠,交织成一种更加奇妙的声响。店主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不知道是习惯了每周都会上演的这一幕,还是对这两个买不起多少东西的孩子不感兴趣。

店里除了收银机前面的货架上摆着一些零食之外,并没有什么小孩子喜欢的商品。尽管如此,小鸟叔叔还是会一圈圈地打量青空商店的货架。货架上总是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商品。对着他的左侧放着洗衣液、卫生纸、肥皂、蜡烛、牙膏和罐头类食品,紧挨着的右侧是食用油、面粉、调味品、番茄酱、冰糖、挂面、果酱。卖剩下的绷带三角巾、量筒和电热棒在上层若隐若现,磅秤、铁锹和纺车则躺在地上。店主背后的墙壁被香烟、邮票、印花、棉线、纽扣、橡皮筋之类的东西密密地掩盖,天花板上垂下了铝制的锅类和虫笼。

青空商店就是一个用各种各样繁杂的商品打造的小屋,就像小鸟收集破布和铁丝用嘴筑就的巢穴。那些倒过来的标签、晒褪色的包装袋、边缘凹下去的罐头,这些不完美更是给了小鸟叔叔充分遐想岁月的空间。不知为何,站在店里时他总会觉得自己躲进了避风港,觉得不管外面发生什么危险都不会波及这里。对于能在这样的店里坐上整整一天的店主,他简直羡慕得不得了。

但哥哥不会像小鸟叔叔这样不停地打量货架,他只关注波波。先轻咳两三声,再小心翼翼地指向广口玻璃瓶,仿佛害怕指错了一样。已经十分熟悉哥哥的店主在他开口之前就站起来,解开头上的围巾盖在瓶盖上旋转起来。小鸟叔叔盯着店主头顶的旋,戴围巾是为了遮住它吗?瓶盖咯吱咯吱地旋转着,看上去十分不情愿。瓶盖上的铁锈洒落在收银台上,让人不由担心会不会混进棒棒糖里面。

“今天你要哪种?”

店主团起围巾,用和脸一样苍白的手一边擦拭着收银台一边问。

“葡萄。”

哥哥回答说。

“好的。”

不可思议地,店主对哥哥的语言没有表现出任何迟疑。没有斥责他不好好说话,也没有让小鸟叔叔做翻译,更没有当作没听见。要是打算当没听见的话,一开始就不会问他要什么颜色。她是真真切切地听清了哥哥的话,把手腕伸进广口瓶里的。

五根手指冲进七横八竖的棒棒糖堆里,糖果们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店主斜了斜瓶子,在糖果堆里找到指定的颜色,将手指更深地埋了进去。不知为什么,每次哥哥要买的颜色都会埋在瓶子的深处。

“好了,找到了。”

店主拔出一根棒棒糖递给哥哥。可是,每次她给出的颜色都是错的。

“谢谢。”

哥哥道了谢,没有埋怨说“我要的是葡萄”,也没露出不开心的表情,仿佛这就是他想要的波波颜色,紧紧地握着糖果。

“小个子呢?”

这次轮到小鸟叔叔了。

“柠檬!”

小鸟叔叔要的颜色就在瓶口附近,不用把手深深地伸进去也能轻易拿出。每次她拿出的颜色也都是对的。

不要帮他——小鸟叔叔恪守母亲的教诲,只是默默地任其发展。明知道自己开口翻译一句就能让问题完美解决,但他没有。店主没有恶意,所以不必特意指出她的错误,让这个避风港的主人受到打击。然而哥哥的波波的确是错的,自己的是对的。小鸟叔叔觉得有些愧疚。哥哥明明受到了不公平对待,却连抗议的对象都找不到,这让他感觉十分无力。

“那我们走吧。”

看哥哥把零钱装进零钱袋后,小鸟叔叔用更加愉快的声音说道,好像这样就能打消自己的无力感。

店主再度将围巾裹到头上,在下巴下紧紧地打了一个结。小鸟叔叔不由得又牵挂起那些铁锈,想着它们会不会沾到她的头发上。她的身体陷进收银台后面的椅子里,融入了货架上的斑斓色彩中,成了商品的一部分。

回到家后,小鸟叔叔立刻忍不住吃起棒棒糖。舔了一会后他改用牙咬,没一会儿就吃完了。而哥哥非常耐心地认真保管,一直忍到下个周二中午才打开包装纸,花上好几个小时慢慢地舔完它。嘴里含着波波的时候,哥哥不会说一句话。

“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听小鸟叔叔这么问,哥哥安心地拔出棒棒糖给他看。哥哥的嘴唇染上了融化的砂糖,黏糊糊地闪着光。

“嗯,知道了。”

他这么问,并不是因为自己也想舔上几口。只是想看下棒棒糖是不是确实在变小,如果棒棒糖一直不变小的话,那么哥哥就会一直这样沉默不语,最终变得一句话都不说了。眼看着粘在小棍子顶端的最后一点碎片也融化不见,他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哥哥深爱波波的最大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厂商的标志。标志是一只小鸟,品种并不明确,嘴巴小小、身体浑圆、有着和糖果一样的颜色。小鸟印满整张包装纸。它张着翅膀,幸福地鼓起胸膛,微笑着飞翔在天空中。

哥哥绝不会丢掉任何一张包装纸。吃完一颗波波之后,他一定会小心翼翼地铺平包装纸的褶皱,把它放进专用的盒子里。当然,小鸟叔叔把自己的那张也给了他。

某天,哥哥将装满一盒的包装纸一张一张取出来铺在餐桌上,开始用糨糊把它们粘在一起。如此埋头苦干了好几天。

“你在干吗呢?”

小鸟叔叔问了好几次,但他每次都没有停下手上的活,只是含糊了句“在做点事”。

哥哥所做的事情并非看上去那么单纯。他不是简单地把包装纸糊在一起,而是微微错开每张的边缘,形成一道流畅的斜面,同时注意配色,保证整体色彩在微妙过渡的同时又不至于混乱。

食指蘸上适量的胶水,将包装纸的背面贴在报纸上,用肉眼调整那些不到一厘米的偏差,再将另一张包装纸叠加上去。不断重复。坐在餐桌对面的小鸟叔叔则一直不厌其烦地注视着哥哥的手指。哥哥已经成了世界上最会摆弄波波包装纸的人,比糖果工厂那些每天包装糖果的工人都要厉害。胶水不会多到溢出来,斜面角度也不会因为目视误差而变得僵硬。那些看上去一模一样的包装纸有时会存在裁剪上的细微差异,而哥哥的手指却具备神奇的能力,总是能够迅速地察觉出来并进行微调。

我也想试试,粘一张就好。小鸟叔叔虽然有过这样的想法,但始终还是没能说出口,因为他不想妨碍哥哥。哥哥的手指满是干了的胶水变得皱巴巴,报纸被这充满紧张感的工作搞得精疲力竭,盒子里的包装纸们耐心地等待着轮到自己的时刻。

“这些全部要贴上去吗,贴上去之后呢?”

小鸟叔叔实在按捺不住,忍不住开口问道。

“之后嘛……”

成果明明那么完美,哥哥的回答却有些不自信,不过也没到烦恼的地步。那语气,仿佛连自己也很难说清之后想做什么。

说话间,包装纸依然不断地重叠在一起。标志里的小鸟一只一只地被哥哥的手捉起,用掌心温暖,再被装进新的鸟巢里。残留的糖果余香,慢慢充满了它。

不知道最后贴在最上面的那一张,是不是一开始就决定好的。那是一张黄色的包装纸,有着孤儿院鸟舍里的柠檬黄金丝雀一样的颜色。所有的包装纸贴在一起后,就成了一个漂亮的立体。曾经仅仅是一张包裹棒棒糖的包装纸,很会被人揉成一团随意丢弃,但现在再也不见这种气息。厚实坚固,有着无懈可击的、真真切切的分量感。明明经历了很多道工序,看上去却十分自然,似乎这就是它生来的形态。而最惹人注目的,自然还是各种色彩构筑而成的流畅侧面。

“可以碰吗?”

小鸟叔叔忍不住脱口而出。

“嗯,没关系的。”

哥哥说。

那是平滑的地层,而这平滑正是哥哥花费漫长时间逐一积累而成的证明。色彩们互不侵扰,和谐得让人几乎忘记它们原本是十多种不同的色彩,反而孕育出了一种新的色泽。

“好厉害啊。”

小鸟叔叔如实说。哥哥什么也没回答,只是低着头拨弄着手上沾着的胶水。

但更厉害的还在后面。就像挖掘遗迹一样,哥哥拿着裁纸刀在地层中捣鼓,捣鼓出一只小鸟。一只张开翅膀,鼓起胸膛,飞翔在空中的柠檬黄色的小鸟。

哥哥用黏合剂粘上别针,做成了小鸟胸针,送给母亲做生日礼物。母亲不论在家还是外出买东西,都把它戴在左胸。柠檬黄色的小鸟在她的左胸张开翅膀,让人联想到那些沉睡在地层中的五颜六色的小鸟。

这就是母亲的最后一个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