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2 / 2)

🎁美女直播

剩下的三人默默注视着便条,久久不曾动弹。纸上仅只写着一行算式——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00614J0.gif" />

谁也没再多说一句闲话。老太太停下了刮擦指甲的手。看得出来,激动、冷漠以及狐疑等等正从她的眼眸里一点点地消退。我想,这是一双能够正确理解算式之美的人的眼睛。

不久,工会来了通知,叫我回博士家工作。原因不确定,不知是随访的结果,老太太的意向发生了变化,还是单单由于新保姆无法习惯,工会又安排不出合适的人手。无论如何,总之博士是敲到了第11颗蓝星星。至于加在我身上的那些毫无道理的误会是否已经消除,我无从确认。

思来想去,仍旧觉得老太太的抗议很不可思议。她通过向工会告密的形式解雇了我,又对平方根的到来作出那样夸张的反应,甚至可说是古怪了。

看完棒球比赛回来的那天晚上,从里院偷看偏屋这边的人想必就是她。想到她拖着行动不便的腿,藏身在树丛里,手里紧紧握着手杖的模样,我连她曾把莫须有的猜疑加诸自己身上也忘了,心下伤感起来。

也曾有一个疑问浮上心头:莫非所谓钱的问题不过是个幌子,老太太其实是在嫉妒我?她以她的方式对博士倾注着爱情,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显得那样碍眼?而她禁止我进出主屋,并非为了避免与小叔接触,而是为了秘密地守护和他之间的联系,不被我打扰?

重返偏屋的第一天是7月7日乞巧节(3)。当博士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他那身满是便条摇曳的西装,看起来就像是贴满了诗笺的壁挂。其中,别在袖口的依然还是我和平方根的那张。

“你出生时的体重是多少?”

门口的数字问答也仍在继续,不过出生时的体重是全新的问题。

“3217克。”我忘了自己的,就报了平方根的。

“2的3217次方减去1,就是梅森素数。”博士喃喃说着进了书房。

在这一个月期间,阪神虎很拼命,发了狠要争夺榜首位置。自从汤舟完成无安打无失分比赛以来,投手一直声东击西牵制着对方球队的击球阵势。然而6月底起状态急转直下,到昨天为止已经六连败,甚至被稳步上升的巨人军赶超,落到第三名。

先前那个担任“替补击球员”的保姆看来是个做事一板一眼的人,她把我怕给博士添乱而基本从未动过的书房里的数学书,全部摆上了书架,摆不下的就摆到衣柜上面或者塞到沙发底下一点点的空间里。而且分类的标准就只有一个,就是开本大小。乍一看确实整整齐齐没错,然而多年培育而成的隐藏在混沌中的秩序,却也被破坏殆尽了。

我突然有些担心,开始寻找装着棒球卡的那个饼干盒。它现在放得离原来的架子不远,被用来调整书的高低了。里面的江夏也平安无事。

但是,无论阪神虎的排名有了变动,还是书房变得整洁了,博士的生活却没有变化。只不过,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前保姆的努力便成了泡影,书房回复到了令人怀念的原先那幅景象。

我把博士那天放到餐桌正中央的那张便条,珍而重之地收藏了起来。值得庆幸的是,当我伸手去拿时,得到了老太太的默许。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折好,收进了放有平方根照片的月票夹里。

为了理解上面写着的算式的含义,我去了镇上的图书馆。虽然只要向博士请教,他马上就能告诉我,但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有一种预感,感到独自与这道算式面对面好好交流,或许能够更加深入地理解它所蕴藏的含义。这纯粹只是预感,毫无根据的。在与博士短短的交往过程中,不知不觉中,面对数字和符号,我也能够发挥像面对音乐和故事一样的想象力了。这道简短之极的算式,拥有不容见弃的分量。

再度踏足图书馆还是去年暑假以来的第一次,上回是为了平方根的自由研究作业来借有关恐龙的图书。数学角位于二楼东侧,在最靠里的地方。除我以外不见任何人影,寂寂无声。

博士书房里的书,每一本都残留着被博士的手抚摸过的某种痕迹,不是粘着手垢,就是书页折了起来,再就是夹着食物碎屑。但图书馆的书却整洁过了头,令人越发感到难以接近。我感到这里面必定有好些数学书终其一生都不会被任何人的手打开。

我从月票夹里取出了便条。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006144S.gif" />

还是博士平常的笔迹。整体带着圆溜溜的感觉,铅笔印子断断续续,可却不给人凌乱的印象,相反,符号的形状和0的接合处使人感觉到郑重其事。相比纸张面积,算式显得偏小,它被恭谨地记在正中央略略靠上的地方。

重新仔细审视,就发现这式子不同寻常。与这些我所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公式相比,例如,长方形的面积等于长乘宽;直角三角形斜边的平方,等于其余两条边的平方之和,等等,它出奇地不平衡。出现的数字只有1和0,计算方法也只有加法一种,固然简洁之极,但前头的符号实在是头重脚轻。而撑住这一头重的,最终却是一个0。

但是,说是查资料,该以什么为线索着手,心里却没一点数。无奈之下,只好随手抽出手边的几本哗啦哗啦翻看。

这一本那一本,这一页那一页,除了数学还是数学。简直难以置信,这些竟是与自己同样的人类所共同拥有的。这里的一页一页,难道就是揭示宇宙奥秘的设计图吗?就是从上帝的记事本里抄写下来的东西吗?

在我的想象当中,宇宙的造物主,在某个遥远的天尽头编织着蕾丝。那是能够透过无论何等微弱的光线的、用上等丝线织就的蕾丝。图案仅只存在于造物主脑中,任谁都无法窃取图样,也无法预测下一个出现的纹样。织针永不停歇,蕾丝无限延伸,似波浪起伏,随风轻摇。令人禁不住想要拿在手里放到光下细细赏玩。还要眼中噙泪,如痴如醉地贴在脸颊上摩挲。还要祈求上苍,恳请允许我们设法用自己的语言重新编织业已编好的纹样。以求转织成自己独有的东西——哪怕一点点边角也好,带回地上。

不期然跃入眼帘的,是一本论述费马大定理的书。内容与其说是数学书,不如说更像历史读物,因此我也能够理解到某种程度。尽管知道费马大定理是一个尚未解决的难题,可仍旧大吃一惊:定理的内容竟可以表达得这般简洁。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006145L.gif" />

哎?就这么一行字?我险些脱口而出。我觉得满足算式的自然数多少都找得出来。假设n等于2,那就是完美的毕达哥拉斯定理。难道n仅大1,就会破坏秩序?根据站着时粗粗翻看所得,这道命题并非来自一篇精彩的论文,而是费马匆匆写就的,据说费马本人以纸张不够为由不曾留下证明。之后,证明它成了数学世界里一个绝佳的目标,激励着众多天才不断朝它发起挑战,然而悉数碰壁。一个人一时的突发奇想,竟使得数学家们苦恼长达三个世纪之久,想到这里,觉得数学家们也挺可怜的。

我有感于上帝的记事本之厚重、造物主编织的蕾丝之精巧。即便你再如何拼命一眼一眼地摸索过去,只要出现短短一瞬间的疏忽,便会跟丢前进的线索。当你以为来到终点,因而欢呼雀跃之时,转瞬间便出现了更加复杂的纹样。

毫无疑问,博士肯定也曾抓到过好几段蕾丝边。那里在光下显现的又是怎样美妙的纹样呢?我祈愿博士的记忆里至今仍铭刻着那些美妙的纹样。

书中第三章的中间部分说明,费马大定理并非纯粹满足数学爱好者好奇心的一个谜,它与数论的根本是何等的密切相关。在这里,我找到了与博士所写的一模一样的算式。就在我漫无目的一页页往下翻的时候,这一行在我视野一角一闪而过,所幸我并没轻易放过它。我把便条和书进行了谨慎细致的比对。一点没错。它被称为欧拉公式。

名称是立刻知晓了,但要理解公式的含义还有困难。我站在书架之间,把与公式相关的书页翻来覆去阅读了好几遍。特别难懂的部分,就照博士所教的出声朗读了几遍。数学角仍旧只有我一个人,不用怕妨碍到任何人。我侧耳倾听着被吸进数学书的间隙里去的自己的声音。

π我懂,是圆周率。i博士也教过我,是-1的平方根,是虚数。麻烦的是e。e好像和π一样,也是无限不循环的无理数,是数学里最重要的常数之一。

首先必须从什么是对数入手。所谓对数,是指在求一个常数的多少次方幂时的指数值。此时,该常数称作“底”。例如,假设底为10,求100的对数(log10100)。因为100=102,所以对数值为2。

在平常使用的十进制里,使用以10为底的对数比较方便,便将它取名为常用对数,不过从数学理论上讲,以e为底的对数似乎也担负着不可估量的职责,这一类称作自然对数。需要思考的是对数值,即e的多少次方幂能够得到已经给出的数字。也就是把e作为“自然对数的底数”。

至于关键的这个e,根据欧拉算出的结果,e=2.71828182845904523536028……

小数点后面的数字无穷无尽。相比上述解释的复杂程度以及e的值,算式显得非常明快。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00615127.gif" />

只不过,正因为明快,反倒使人感觉e这个谜越发的高深莫测了。

说到底,尽管取了个自然对数的名字,可究竟什么地方称得上自然了?不置换成符号便无法表达,无论多巨大的纸张也写不下,永远看不到最末尾,以这样的数字作底,难道不是不自然之极吗?

就像蚂蚁随意爬成的队伍,也像婴儿笨拙地堆起来的积木,这里罗列的数字看似纯属偶然、毫无秩序、不得要领,其实其中贯穿着合情合理的意志,因而更叫人束手无策。上帝的安排深不可测。而且必定有人能够察觉这种安排。尽管包括我在内的芸芸众生,并未公正地对他们所付出的辛劳表示过感谢。

我放下被书本的重量压麻痹的手,重新翻动书页,缅怀起十八世纪最伟大的数学家莱昂哈德·欧拉(4)。关于他,我一无所知,可仅仅将这一道公式拿在手里,便感觉仿佛感触到了他的体温。欧拉他运用一个不自然之极的概念,编写出了一道公式;他在貌似毫不相干的数字之间发现了自然的联系。

e的π乘i次方幂加1等于0。

我再一次看着博士的便条。两个数字,一个循环至尽头的尽头,一个绝不显露真面目、虚无缥缈,它们描画出简洁的轨迹,落于地上一点。虽然圆自始至终不露面,π却不期然地从空中飘落到e身边,来和生性腼腆的i握手。它们相互靠近,屏声静气地静静待着,直到一名人类进行了一次加法运算,令世界刹那间毫无征兆地风云变幻——一切重归0的怀抱。

欧拉公式是划破黑暗的一道流星,是漆黑的洞窟里刻着的一行诗。我一边赞叹其中蕴含着的美,一边把便条重新收进了月票夹。

走下图书馆的阶梯时,蓦然回首,数学角依旧空无一人、寂寂无声,依旧是谁也不知道那里隐藏着许多那般美好的事物。

第二天,我又去了图书馆,只为查阅另一桩之前一直记挂在心头的事情。我取出1975年地方报纸的缩印版,耐心地一页一页翻着厚厚一沓册子。在1975年9月24日的地区版上,果然刊登着我要找的报道。

23日下午4时10分左右,在××町3条丁目号国道上,××运输公司的××司机(28岁)驾驶的轻型卡车越出中间线驶入反向车道,与××大学数学研究所教授××先生(47岁)驾驶的自备车正面相撞。××先生脑部受到重创。坐在副驾驶座上该先生的大嫂××女士(55岁)右腿骨折,伤势严重。卡车司机也碰伤额头等处,但均为轻伤。警方认为事故原因在于昏睡驾驶,正在向肇事卡车司机调查案发经过……

我合上厚册子,耳畔响起老太太拿手杖顿地的声音。

此后,即便在平方根的照片褪色之后,我依然保存着博士的便条不愿丢弃。欧拉公式之于我,是支柱、是警句、是珍宝,还是博士留给我的一份纪念品。

我思来想去想要弄明白当时博士为何写下了这道公式。博士没有大吼大嚷,也没有拍桌子以示威胁,仅仅写下这一道公式便平息了老太太同我的争吵。其结果,使我复归保姆之位,使他和平方根的交流得以重启。他是一开始就算准会这样吗?还是仅仅因为混乱不堪而下意识采取的行动,并无深意?

但有一点确定无疑,那就是,他最担心的还是平方根。他唯恐平方根误认为母亲和别人发生争吵是因为平方根自己的缘故。因此,他用他那独特的、他所能做到的唯一方法,拯救了平方根。

回想起博士对于幼小者的爱之纯粹,至今找不到语言形容。它几乎与欧拉公式的永恒不变一样,是永远的真理。

博士无论怎样的场合都准备保护平方根。他认为,无论自己的处境有多困难,平方根总比自己需要多得多的帮助,而自己有义务给予他帮助,并且将尽到义务视为无上的欢喜。

博士的心思并不一定仅只通过行动表现在外,很多时候,他也通过肉眼不可见的形式传达出来。但是平方根能够点滴不漏地感受并领会他的爱。他不会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面孔应付过去,也不会不知不觉随它流走,他懂得,博士所给予自己的,是何等可宝贵的、值得感激的一份爱。我惊诧于平方根不知不觉间具备了这样的能力。

一旦发现自己的菜比平方根的还多,博士便要沉下脸来提醒我。他贯彻着一个信念,无论鱼肉块还是牛排还是西瓜,最好的部分应该给最年幼的人。甚至在悬赏问题的研究渐入佳境之时,他仍旧为平方根准备了无限制的时间。他喜欢平方根问他无论任何问题。他相信,孩子为之烦恼的问题要远比成人的困难。他不仅只是指点正确答案,还能令提问的人感到自豪。在推导出的答案面前,平方根不仅为解答之精彩,更为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有质量的问题而深深陶醉。博士此外还是观察平方根身体的天才。无论倒睫毛还是耳根长出的小疙瘩,他总是比我发现得早。他不用目不转睛地盯着瞧或伸手抚摸,只要孩子站在他面前,他就能在一瞬间里察觉应该注意的地方,而且他只把发现的异样悄悄地告诉我,以免惹得孩子本人为此担心。

当我站在厨房洗东西时,博士会从背后凑上来对着我低声耳语,那声调,我至今记忆犹新。

“那个疙瘩,我看还是需要治一治吧。”听他的口吻,简直像世界末日将至。“孩子新陈代谢很快,很难说它不会越长越大,压迫淋巴结,或者堵塞住气管。”

博士的好操心,在与平方根身体相关的问题上,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

“那我拿针把它给戳破吧。”见我随口敷衍,他便认真地生起气来:“万一细菌钻进去了怎么办?”

“先放炉火上烤一烤,杀杀菌就没事了。”

我之所以故意说些使他着急的话,是因为对博士这种变得越来越荒唐无稽的担心感到很有趣。还有一点,就是我很高兴看到博士替平方根担心。

“不行,细菌到处咕咕哝哝地乱爬,万一给它钻进血管到达脑部,事情就无可挽回了。”

博士绝不退让,一定要我说出“好,知道了,我马上带他去医院”才肯罢休。

他对待平方根就像对待素数一样。他认为,就像素数是使得所有自然数得以成立的根本一样,孩子是对自己这些大人来说不可或缺的原子。他相信,自己此刻能够存在于此地,是托了孩子们的福。

时不时地,我会取出那张便条默默地凝望,在失眠的夜里,在孤单一人的黄昏,在忆起难忘的人而眼泪汪汪之时。便条上写着伟大的一行,在它面前,我低下头来。

<hr/>

(1)埃拉托斯特尼(Eratosthenes,约前273—约前192):古希腊地理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首次科学地测定地球的大小,著有《地理学》(3卷)等。

(2)路·格里克(Henry Louis Gehrig,1903—1941):美国职业棒球纽约洋基队的一垒手,连续出战2130场,保有0.341的击球率和494支本垒打纪录,被称为“铁人”。

(3)日本人按照公历7月7日过乞巧节,即七夕。

(4)莱昂哈德·欧拉(Leonhard Euler,1707—1783):瑞士数学家,发展了微积分学,在偏微分方程式、椭圆函数论、变分方法等方面作出重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