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魔幻世界里,最重要也最奇妙的要数“小矮人”了。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他的,我相信,他从一开始就在那里,他肯定是跟我一起来到了这个世界。这小矮人是个灰灰暗暗的、轮廓不清的小不点儿,一个侏儒,可能是个精灵或地仙,也可能是天使或魔鬼。他常不期而然地出现在我面前,在我身边来回走动,我清醒时是如此,在睡梦里也无二致。对这小人我可说百依百顺,远比对父亲或母亲,理智或恐惧更为顺从。每当他一出现,我心目中就只有他一人,不论他去哪儿或干什么,我肯定会亦步亦趋:每当我遇到危险时他必然会现身。要是一只恶狗或哪个被我惹恼了的大个头同学跟踪我而我的处境变得真正不妙时,哈,千钧一发之际,小矮人出现了,他跑在我前头,指示我哪儿有路,一场灾难往往就此化解。他会告诉我,花园篱笆上哪块木条松了,于是我在最紧急的关头终于找到一条逃生之路,他会示范给我看,眼下该如何应付:或摔倒,或转身,或逃开,或喊叫,或闷声不响。他会从我手上拿走我想吃而不该吃的东西,他会带我去某个地方,那儿我丢失了的东西赫然在目。有些日子,我天天都能看到他。有些日子,他又踪迹沓然,这种日子肯定都是不好的时候,一切都温温吞吞、模模糊糊,什么也干不成,什么都不顺心。
有一次,在镇中心的广场上,小矮人在我前面跑着,我在后面跟着跑。他向广场中央的喷水池跑去。那是个很大的水池,从池底到池边大约有一人高,有四根水柱喷向四周石砌的池壁,溅起的水可以一直洒到护栏上。我当然也跟着跑到池边,可是一眨眼,他就钻进了深深的池水里,不容商量,我也纵身入水。要不是凑巧有一位住在我们附近的美丽姑娘路过,把我从水里拖出,我大概早已命赴黄泉了。这位姑娘我平常并不熟悉,可是从此我就与她结下了一段充满谐趣的友谊,它使我快乐了很长一段时间。
又有一次,为了我干的某件恶作剧,父亲把我叫去训话。我吞吞吐吐,说不出名堂,我再一次饱尝那种痛苦:要想叫大人们开窍,真是难如登天,最后的结局是一番薄惩,几滴眼泪。末了父亲为了要我把这番教训好好记住,还特意送给我一份颇为精致的袖珍日历。我心里既羞愧又带几分委屈,就信步走出门去,来到了小河的桥上。忽然,小矮人又出现在我面前,他跳上桥栏杆,做着手势,示意我把父亲刚送我的礼物丢进河里。我立刻照办不误,有什么办法呢?在小矮人面前怀疑和犹豫是没有立足之地的,这些都是只有当小矮人不在,当他有心跟我作对,躲着我不见面时才可能有的东西。我还记得,有一天,我跟父母亲去散步,小矮人出现了,他靠着街的左侧走,我也靠了过去跟着他,我们就这样时左时右,每次我父亲都得把我从左侧叫过去,可是小矮人偏偏非走在路左不可,因而每次我都立刻又蹿回左侧。后来父亲实在管不动了,就听任我满街乱走,可是父亲心里实在老大不舒服。后来,回到了家里,他就问我到底有什么理由跟他作对,非要走在街的左边不可。遇到这种时候我总是万分为难,甚至于狼狈不堪,是啊,再没一件事比向任何人提起小矮人更为荒唐了,再没有一件事比出卖小矮人、提起他或叫他一声名字更为犯忌,更为恶劣,更为罪不可恕。我根本连想他、叫他、祈求他现身也办不到。他来了,那么万事大吉,听他命令就是,他不来,那也罢,就好像从来没有过他一般。小矮人根本就没有名字,但世界上有一件事是万万难以想像的,那就是不听从小矮人的指挥。不论他走到哪儿,我都跟着,水里也行,火里也行。他并不发号施令或建议我干这干那,他只需比画比画,我就会跟着去做。要是他干了一件事而我却不跟着做,那就好比我的影子不跟着我移动一样不可思议。或许我正是小矮人的影子或镜像,或许他是我的,又或许我自以为是跟着他做,其实却是先于他,或者与他同时在做。可惜的是,他不是永远出现,一旦他不在场,那么我的一切举动就不再是顺理成章和天经地义的,一切就可能完全变样,我的每一步行动都可能变得做不做无所谓,或者都要几经犹豫和反复思量才能实现。而在我当时的生命里,凡是好的、愉快的和幸福的行为都是不假思索唾手而得。自由的王国同时也是假象的王国,也许。
我和那位快活的、当初把我从喷水池里拖出来的邻居姑娘的友谊是多么甜美!她活泼、年轻、美丽而又有几分傻,那种可亲的、别人学不来的傻。她爱听我跟她讲侠盗或魔术师的故事,有时候信得不得了,有时候又说什么也不肯相信。她认为我至少是来自东方净土的智者之一,这点让我十分受用。每当我讲起什么有趣的事,她就开心地大声笑起来,其实她还一点都没有把笑话的内容弄懂。为此我责怪她说:“安娜小姐,要是你还完全没有听懂一个笑话,你怎能笑得起来呢?这不太傻了吗?而且这也对我太不尊重了。要不就是你听懂了,觉得好笑,要不就是你听不懂,你不用不懂装笑呀。”她还是笑个不停。“不,”她尖声地说,“你是我所见过的最聪明的男孩,你真了不起。你将来会做教授,或者部长,或者医生。我的笑,你知道,可是一点坏意也没有。我笑,是因为觉得你太有意思了,你是天底下第一个会开玩笑的人。好了,现在赶快给我解释你的笑话罢!”我费劲地解释起来,中间她还要再问几个地方,最后她终于弄懂了,这下可真的前仰后倒地大笑起来,比刚才那已经很开心的笑还要开心几倍,连我也忍俊不禁起来。就像这样,我们在一起时是多么欢乐无涯,她又是多么宠我,佩服我,对我入迷!我有时念一些绕口令给她听.[1],缠着她要她跟着念,可是每次没说到三个字,她就笑了起来,她也没想要把它念对,总之,每次的尝试都以哄笑告终。安娜小姐是我所认识的人里面最快活的一个。在我童年的智慧里,我总认为她莫名其妙得傻,事实上她也许真的是傻,但她始终是个快乐的人。有时我不禁想,快乐的人骨子里才是真正的智者,尽管他们看起来笨。还有什么比聪明更笨,更误人!
日子一年年过去,我和安娜小姐也慢慢疏远了,我已经是个小学高班生,已经能领略童年的聪明所带来的挑逗、苦楚和危险是一番什么滋味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又想起了她。这一回,又是小矮人把我带到了她身边。那时候,已经有好一阵,我一直被男女的性别差异以及小孩子从哪里来的问题所困扰,它给予我的煎熬和折磨与日俱增,以致有一天我发起咒来,不把这个谜团解开,我就宁死毋生。我任性地、死心眼儿地从学校穿过广场回家,一肚子的闷气,两眼看着脚下,头抬也不抬,突然,小矮人[1]出现了!这其间他已经成了稀客了,对我十分不忠,或者我对他不忠——可是这会儿我又看到他了,又小又敏捷,在我前面走着,我才刚刚看到他,他就一闪而过,径直走进了安娜小姐的家。他不见了,可是我已经跟着进了屋子,已经回过神来,知道安娜小姐之所以尖叫,是因为我奔进她的闺房,有如从天而降,而她正在换衣服。可是她并没有赶我走,我很快知道了我那时想知道得要死的几乎全部事情,要不是情窦未开,我几乎为自己制造了一个爱情故事。
这位快活的傻姑娘和所有的成年人,有一个不同之处,那就是她虽然傻,却自自然然,毫不做作,她永远实实在在,从不说谎,也不受窘,大多数的成年人却不是这样。当然有些例外,像母亲,可说是精力充沛和巧为张罗的典型,父亲呢,也称得上是正直和聪慧的化身,至于外祖父,这位深藏不露、无所不知、永远微笑着的不涸之泉,那就简直难以用人的标准来衡量了。可是大多数的成年人,虽然大家都对他们恭敬如仪,却只是些泥菩萨罢了。当他们和孩子们说话时,他们的戏演得多么滑稽!他们的声调多么做作,他们的微笑多么虚伪!他们把自己、把他们的工作看得多么重要,当他们走在街上时,是多么煞有介事般带着工具、提着皮包或夹着书本,又多么期待别人认出他们,向他们问好或致敬!每到星期天,经常就会有人来“造访”我的父母,男人们总是笨手笨脚,戴着羔羊皮手套的手里拿着脱下的礼帽,架子十足,一本正经,被体面弄得僵硬不堪,他们多是律师、法官、牧师、教师或高级公教人员,女人们则多半畏畏缩缩侧立一旁。他们在椅子里总是坐得笔直,做什么都要别人礼让再三,也都要别人帮一帮忙,比如脱大衣啦,进门啦,就座啦,回答问题啦以及告别,等等。幸好我对这个装腔作势的小资产阶级世界颇能等闲视之,因为我的父母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而且认为它十分滑稽可笑。但是这些成年人即使不演戏,不戴手套,不互访,我也觉得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透着古怪,令人发笑。他们多么爱夸示他们的工作、行业和职位,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和神通广大!要是一个车夫、一个警察,或一个铺路工把街道封锁起来,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所有人都会自动绕道而行,甚至动手帮帮忙。可是孩子们工作或游戏,却是小事一桩,人们不是把他们推向一旁,就是对他们吆喝叱斥。是不是他们干的事就不如大人们干的那么正经,或那么善良、那么重要呢?噢,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只不过大人们权大势盛,所以轮到他们发号施令,充当统治者罢了。其实他们也跟我们孩子们一样,是在玩游戏,他们玩着消防演习,玩着士兵训练,他们去俱乐部或小酒店,可是他们总是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神气,好像少了他们的奔走摆弄,天下就会大事不妙,好像世界上的好事乐事已经由他们包揽无遗。
当然啦,他们之中也有聪明人,甚至于在教师中也有。可是有一点叫人不得不奇怪,就是在所有这些都是从孩子过来的“大”人中,竟只有那么少的人没有完全忘记,什么叫做孩子,他们怎样生活,怎样工作和游戏,他们想些什么,什么让他们喜欢,什么叫他们讨厌。还知道这些的人是多么少之又少啊!不要说暴君和恶汉们多的是,他们厌烦和憎恨孩子,到处赶他们,对他们吹胡子瞪眼,有时看到孩子们就像看到鬼似的,即使是另一类人,他们心肠蛮好,不时愿意不厌其烦和孩子们说说逗逗,往往也已忘光了要怎样做才好,每当他们想和我们打交道时,总是费劲地像是要讨好我们似的,老大不自在。他们老以为我们同漫画里的那些傻小子一般无二,却不知道我们是有血有肉的人。
所有这些成年人,几乎无例外地,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呼吸着另一种空气,和我们孩子大异其趣。他们往往并不比我们聪明,很多时候,他们除了那神秘的权力之外,也没有什么真正胜过我们的地方。不错,他们更强壮有力,要是我们不顺从,他们就来强迫我们,或给我们一顿好揍。可是,这难道是真正的本领吗?要是讲力气,老牛和大象岂不远远强过他们?可是他们有的就是那么一个权,他们发号施令,只有他们的世界和生活方式才受到承认。虽说这样——这事委实叫我吃惊并且时常百思不解——还真有不少成年人似乎对我们羡慕有加,有时候他们会天真地直说出来。他们会带着几分叹息似的说:“是啊,还是你们做孩子的有福!”要是这话发自内心——它的确是心里话,这往往不难感觉出来——那么,那些成年人们,那些强有力的、有尊严的、能发号施令的人根本就不比我们,必须顺从他们并对之敬礼有加的我们更为快乐。在一本歌本里我也曾学过一首歌,里面有这么一句叠唱:“快乐啊,快乐啊,还能做个孩子不长大!”这真是个令人不解的秘密。显然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是只属于我们孩子而大人们没份的,他们比我们强,比我们壮,然而事情并不止于此,他们还比我们贫乏!就是这些成人们,这些我们极为羡慕他们的高大身形,他们的威仪,他们的貌似无拘无束和不容置疑,他们的胡子和笔挺的长裤的人,有时却对我们小人们羡慕不止,甚至要唱进歌里!
说起来,在这段日子里,我终归是快乐的。诚然,这世界上的许多事都难让我称心如意,特别是在学校里,可是我仍然快乐自在。固然,我得自许多方面的教导和熏陶都告诉我,人生在世,并不是随兴游荡就完了,必须经历一番考验和磨炼才能领略真正的快乐,许多格言和诗句里都这么说,我读得很熟也喜欢它们,有时还深为感动。只不过这许多人,包括父亲在内,孜孜以求的事实在提不起我多大的劲来。所以每当我遇到什么不顺利的事,当我生病或者哪个愿望得不到满足,或者当我和父母亲争执和闹别扭时,我极少逃到上帝那儿,而是另有重返乐园的密径。当平常的游戏玩腻了,当火车、杂货铺和童话书变得索然寡味的时候,往往也就是我想出更妙更绝的把戏之时。即使我什么招数也使不出来了,只要我晚上在床上合上双眼,陶醉在五光十色的童话世界里,幸福和神秘就又会如潮泛起——世界又变得多么可人和大有可为!
学校的最初几年过去了,我大致还是老样子。我有了一些经验,知道信任和正直往往是自找晦气,拜几位马虎的教师之赐,我也学会了最起码的说谎和敷衍之道;从此我就顺顺利利,再没有遇到过什么麻烦。可是,慢慢地,我心里最初的花朵开始凋谢了,不知不觉地,我逐渐学会了那首虚伪的生命之歌——面临“现实”和成人们的法律时的低头,和那顺时应势之道——承认“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这才慢慢弄懂,为什么成人们的歌本里会有“快乐啊,还能做个孩子不长大”这样的歌词,甚至于有不少时候,我也羡慕起那些还是孩子们的人来。
到了我十二岁的时候,我面临要不要学希腊文的选择,我毫不迟疑地选了,因为经过这些年,我心里已经认定,将来也要像父亲,甚至,要是可能的话,像外祖父,那样博学。可是,从这一天起,我一生的计划也就定了下来;我必须上大学,将来从事牧师或语文学者的工作,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申请到奖学金。当年外祖父走的也是这条路。
这看起来不是什么坏事,只不过这样一来,我突然一下子有了一个“前程”,在我前进的道路上从此多了一块指路牌,每天、每月都把我一步步地推近这既定的目标,一切都指向那里,一切都使我远离,远离我眼前的闲散日子,这种日子虽然近乎浑浑噩噩,可是却无拘无束,不受限制。成年人的生活已经远远向我袭来,眼下也许才抓到我一绺头发、一根手指,可是不久就会把我整个人牢牢捉住,这是那种有目标、有数据的生活,有秩序、有职位的生活,属于职业的、不断有考试和考绩的生活;不久我就将面对现实,就将是个大学生、学位答辩者、牧师、教授,就将戴着礼帽和皮手套去“拜访”,我也将愈来愈不懂孩子们,甚至开始羡慕他们。而这一切我在心底却觉得与自己全然格格不入,我不愿意离开我目前生活的世界,它是那么美好迷人,而当我想起将来时,我心里怀着的还是那个神秘之极的目标,我最为憧憬的还是成为一个魔术师。
这个愿望和梦想维持了很长的时间,可是终于日渐失势,它有了敌人,和它作对的东西日增一日:现实、严肃和种种不容逃避的事物。慢慢地,这朵花一天比一天枯萎,从原来威力无穷的世界里冒出一些使你动辄得咎的东西:那个现实的世界,成人的世界。我想成为魔术师的愿望虽然在我的心底仍然炽热,却失去了我的重视,连我自己也把它看成了一种儿戏。我已经感到某些力量存在着,不再让我是个孩子。那个无穷尽的、千姿百态、无所不能的世界已经开始收敛,被分成了一块块,被一道道篱笆围了起来。往日的大丛莽开始蜕变,往日的乐园开始岩化。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不再总是如意之国的王子或国王,不再是法力无边的魔术师——我得学希腊文,两年后还得加学希伯来文,六年后就得进大学。
不知不觉间,我身上的束缚愈勒愈紧,而魔术的神力则日渐消散。外祖父那本奇书里那个美丽的故事依然动人,可是它就是在那么一本书里——连页数我都记得——它今天在那儿,明天在那儿,时时刻刻都在那儿,却不再是一个奇迹。跳着舞的印度神像心不在焉地微笑着,一个铜制的神像,我只是偶尔看它一眼,而且它再也不挤眉弄眼了。再糟不过的是,我愈来愈少见到那灰蒙蒙的小矮人了。我的魔力到处碰壁,许多往日又宽又大的东西变得狭小了,珍贵得不得了的,也变得微不足道。
不过,这一切我都只是隐隐感到,表面上我依然快快活活,雄心勃勃,我学会了游泳和溜冰,我的希腊文考了全班第一,一切看上去都完美无缺。但是,一切都变得黯淡了,都不再掷地有声了,去安娜小姐那儿也不再令我兴高采烈了,从我往日的生活中,似乎总有什么消失了,我抓不着,也无从追恋,可是它们真的不在了。现在,只有更强烈的刺激和更费劲的努力才能使我感到兴奋。我变得更爱吃口味浓的食品,更常吃寒食,我也偷偷藏些零钱,来给自己偶尔找些乐趣,调剂一下平淡的生活,还有,我开始对女孩子们感到兴趣,这是打从小矮人再度出现,再度把我带到安娜小姐那儿之后不久的事。
(欧凡 译)
[1]原文所举两个小例子在此略去,因为译成中文后就不绕口了。——中译注,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