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父亲(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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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想着我又能够见到父亲整个人了。他的长发向后梳去,面容像骑士,高高的额头,高贵而优美,盲目上的眼睑闭着,上面高高隆起两道弧眉。得知父亲的死讯后,这是我第一次从内心深处感到所有这些亲爱珍贵的东西都已经失而不可复得了,我浑身发冷。再也感觉不到他温柔的手了,那在我头上抚摸祝福的手,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这是何等的损失啊!站在颠簸的车厢窗口旁,有好一会儿我什么也感觉不到,除了父亲被夺之痛,以及一些愤怒,对那些不认识他的人的愤怒,他们不知道那么正派的一个人已经死去,他们感觉不到损失。

不一会儿我想起一件更糟更可怕的事——怎么可能到现在才想起来呢!我最后写给他的信,或许他在临终前收到了——一张匆忙写下的非常简短的明信片,没有关爱,只有几句随便问候的话,还抱怨自己根本没有时间写信。天啊,这是多么可悲、可恶、可耻,比不写还糟!与此相比,我少年时代给父亲带来的痛苦根本不算什么,虽然那也很严酷,可那是当然而不可避免的;但是现在这种淡漠,真是卑劣,真是无可饶恕,我居然迷失于空虚的事务和责任而忘却爱的第一要务!负罪感就像一股浑浊的泥流滚压在我身上,使我透不过气来。

火车停在省会的车站,一位朋友接我回他家休息,等待可以继续旅程的车。不久,我就坐上乡村慢车,火车最后停在小车站上。车站上站着一些人,我忽然看到了弟弟和姐姐,我们互相拥抱起来,于是我们又和童年时代一样,属于同一血脉。逝去的童年故乡、童稚无邪的共同生活、早已去世的母亲那温暖的褐色眼睛,这一切忽然间都出现了,使我觉得温暖和安全,我嗅着家乡的气息,听到家乡的方言,这一切在我血液中流淌,使我心平气和。啊,我们平时是多么可怜地奔波于滚滚红尘之中,而我们本有可能呼吸如此丰富的爱的,多么可怜,多么可怜啊!不过,现在好了,现在我回到家了。

我们静静地穿过村庄早春的草地,残雪处处可见。多好啊,我来了,一手挂在姐姐臂弯里,一手搭在弟弟肩膀上,这真有说不出的好!走近小山走回家去,父亲躺在那儿等着我们,这又是多么悲哀多么奇异的感觉啊!我又见到那扇窗户,每个孩子出远门时,父亲就在那儿挥手告别。走上楼梯,看见玻璃门旁的钩子,父亲柔软的帽子原本总是挂在那里。在走廊和房间里,我呼吸着简朴、整洁、干净的气息,这种温和纯洁的气氛曾一直围绕着父亲。

姐姐妹妹做好咖啡,首先讲述了父亲临终的情形。是的,父亲走得非常容易非常快,几乎是恶作剧般不声不响地偷偷溜走了。我们知道,受尽痛苦的父亲并非不怕死亡,然而他常常衷心渴望死亡的到来。现在好了,解脱了,也别无他求了。印好的讣告放在桌上,上面特别印了一行拉丁文赞美诗,这行诗将按照他的遗愿刻在他的墓碑上。我问姐妹们,这句话德文怎么讲。她们微笑一下说:“绳索扯断,鸟儿自由了!”

我一个人轻轻走向父亲的房间,打开了房门。窗户开着,寒风带着雪花吹进来,房间里洋溢着花香。

我们的父亲躺在花丛中,双手交叉放着,头朝后靠,似在做深呼吸,高高的额头高贵庄严,双目宁静地闭着。他是如何热切地深深呼吸着这终于得到的宁静啊,他终于可以休息了,解脱了,可爱的面容显出多少的满足啊!疼痛和忙碌伴他过了一生,也把他造就为战士和骑士,看来现在他正极为惊讶地倾听着他周遭的无限宁静。父亲啊,我的父亲!

我哭泣着吻他的双手,把温暖而活生生的双手放在他冰凉的额头上,我一下子想起童年时代,冬天里每当有孩子从外头进屋,父亲就会让我们把冰冷的手在他额头搁一会儿,因为他常常连续几天发作剧烈的头疼而倍感痛苦。而今,我不安而暖和的手就放在他额头上,从他那儿吸取寒冷之气。父亲一切的骑士风范和高贵气质如今清晰万分地在他的脸上显示出来,庄严一如宁静的雪峰。父亲啊,我的父亲。

晚上,姐姐拿了一个金戒指给我。那是母亲在60年代为她的第一任丈夫定做的,戒指内圈刻有一句箴言,十年后与父亲结婚时她把这戒指送给了父亲。

我转动戒指,看了上面的箴言,然后就把它戴在手指上。大小正合适,这戒指戴在父亲手上时,我见过千百次,小时候还常转着它玩,当我端详着戴上戒指的手时,姐姐也看了,我们两人都觉得,我的手和手指同父亲的手是多么相似。夜里,由于不习惯戴戒指而醒了两次,因为我以前从未戴过戒指。我躺在床上,悟到了这戒指只是个微弱的象征,它代表着我与父亲的存在及命运的几百种必然的联系。

第二天,我又单独在父亲身边待了一会儿,他似乎仍然热忱而惊讶地凝听着这无比的宁静,完全与宁静融为一体了。我的额头和双手再次从那神圣源泉得到冷却,一切的痛苦有了这冷却就不算什么了。无论我是个多不肖的儿子,无论我多么不配有这位父亲,有一天我的灵魂也会得到宁静,我的不停的脉搏也会得到冷却。如果在痛苦中得不到别的安慰,那么至少还总有这一点安慰:有一天我的额头也会这样完全冷却,于是我的意识就会流向本质。

自从在父亲明亮寒冷的房间度过几个美妙而衷心满足的时辰后,认识死亡于我变得很重要而且很可贵。迄今为止,我很少想过死亡,从未畏惧过它,无望焦急的时候还常盼望死亡的到来。而今,我才见到它整体的真实和伟大,它作为反极,使我们能够完成命运和生命之圈。迄今为止,我的生命像一条路,路的开端是母亲和童年,充满了爱,我常欢快地、也常烦恼地走着这条生命之路,我也常诅咒它——不过,我从未清楚见过路的尽头。我觉得,给我的存在以滋养的一切动因和力量都来自混沌之初,来自从母体出生的时候,死亡在我看来只是一个偶然点,力量、活力和动力到达这一点便衰弱消失。如今我才见到这“偶然”的伟大和必然性,并且感觉到我的生命系于两端,决定于两端,我明白,我的道路和我的任务是,走向终点的完满,接近它,使它成熟,使它成为所有庆典中最严肃的一个。

我们兄弟姐妹在一起谈了很多,听过父亲讲述自己年轻时候的特别故事的,就把它们讲给大家听,我们还不时穿插着朗读一小段父亲的笔记。不时有人从墙上拿下一幅家庭合影仔细地看,还找背面记录的拍摄日期。不时有人走开,到“那边”去同父亲待一会儿,不时有人哭泣。姐妹当中有一位比我们谁的损失都多,她的生活和命运将因父亲的过世而有大转折,就连她的外在生活也将有大改变。我们大家对她表现出特别的关爱,围绕在她的左右。我们兄弟姐妹分开多年,甚至几十年,如今,对父母的千百种珍贵的回忆以及共同的血脉和精神将我们环抱在一起。因为我们大家都认识到,我们将要继承的是父亲遗产中最为本质的东西,在惊惧的时刻把我们紧紧连接在一起的不仅仅是血脉的纽带,我们继承的还有严格的要求与信仰,我们的父母为之毕生献身,我们孩子们也没有一人想摆脱它。即使我这割断了一切语言和地区束缚的儿子,内心也仍然受这种严格要求和信仰的紧紧约束。我们大家现在都感觉到了这种信仰,这是对于天职与责任的信仰,一种无法以语言表达,也无法以行动平静其内在冲动的信仰,它是我们共有的,就像我们有同一血脉一样。即使我们彼此离散,我们仍然属于同一宗派,属于同一个秘密的骑士团体,没有退籍的可能,因为这样的信仰虽然可能被践踏,却不可能被消灭。

不过,这些我们一点也没有谈到。

如今父亲和我们之间隔着一层春天的黄土。在他的墓地上,第一批种下的花或许已经生根。如今我已经是个没有家乡的人,父母分别葬于不同的地方。我没有带走任何别的纪念品,除了这枚轻轻的戒指,如今,我已经习惯戴它了。将来,埋葬我的地方、土地为我尽母亲最后一份责任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乡。然而,就像故去的父亲,我热爱又感到陌生的世界并未使我迷失方向。由施瓦本大地上那座潮湿的褐色坟墓,我所获得的远超过我所失去的。一个人一旦踏上成熟的道路,他就不会再有所失,他只会有所获。直到那个时刻也降临于他,他将发现鸟笼开着,于是带着最后的心跳逃离充满缺陷的世界。

想在圣经或者其他书上找一句恰当的格言形容我们这样的人,不说出一切,也不想说出一切,但能够反映出整个事情的圣洁的光辉格言,大概没有比圣经诗歌里这一句更好的了:“绳索扯断,鸟儿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