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会餐(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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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军人会餐,像苹果树的大年小年,规模不同。具体的标准,有的和老百姓规矩一样,比如元旦算是个小节,春节就是大节。有的是自己约定俗成,比如“八一”建军节,就是一个比春节还隆重的盛大节日。

军队的节日,不在乎放多少天假。越是放假,越要准备打仗,比平时还忙活。再说,巡逻值勤站岗放哨的事,并不会因为放假而有一丝一毫懈怠。要是在平原当兵的话,还可以利用放假的机会,在街上逛逛公园遛遛马路,看看新盖的房子和鲜艳的花,总之,是瞧一些和军营景致不同的风光,让眼睛也从一片草绿色中脱离出来,休息片刻。可惜在高原上,这些都是奢侈的梦想。到处是冰雪世界,不愿看绿色你就看白色好了,只不过要小心啊,看多了会得雪盲。至于上街,更是没影的事了,高原方圆千里没有街,你不可能到一个不存在的地方去。

说起来惭愧,对于年轻的士兵来说,过节最主要的项目就是会餐。会餐最快乐的功能,就是吃一些平时吃不到的东西。对于枯燥苍凉的高原生活来说,会餐是胃和嘴巴的狂欢。

为什么春节没有“八一”盛大呢?关键是季节和气候。高原从今年的十月开始封山,一直到明年的五月才解冻,一年的日子有一多半埋在雪里。位于二月的春节,简直是寒冷的最高峰。大雪封山前抢运的干菜,临近春节时基本上弹尽粮绝,人们开始天天和罐头、榨菜打交道。“八一”就完全不同了,山下正是瓜果飘香的秋天,汽车兵们昼夜兼程跑运输,山上仓库满满当当,正是物资极大丰富的季节。要是车子有空隙,也许会带上一点绿色蔬菜。如果运输兵特别高兴的话,没准儿还有一两个半青不黄的哈密瓜,塞在驾驶楼里,越过雪线,公主一般地抵达高原。

比起来,春节是一块贫瘠的生荒地,“八一”就是富饶的江南平原了。

过节之前,先由炊事班订出菜谱,用复写纸复写了,印发到各小部门讨论,有什么意见,提出来汇总。要是某一道菜遭到多数人的强烈抵制,就取消它的入餐资格,用一道新的菜代替。如果只是少数人反对,对不起了,您就服从多数吧。

一般说来,“八一”的食谱好安排,因为物产丰富,随便就能对付出几个好菜来。特别是若有青菜,一个凉拌小红萝卜,就胜过山珍海味。要是有个炒虎皮尖椒什么的,简直就是龙肝凤髓了。春节的食谱,那是老大难,除了初一的饺子,无论什么馅的也得塞下肚子,图的是个吉利以外,剩下的食谱就大费周折了。

炊事班长特爱订食谱,那是他最风光的日子,所有的人都像陀螺似的围着他转,连声问,这回过节,吃什么呀?

他定的食谱千篇一律,净是大鱼大肉,腻死人。果平说,要是我没得健忘症的话,前年咱们就是吃这几道菜,去年也是,没想到,今年这些菜像大雁一样,又飞回来了。

小如说,要想不吃这种老掉牙的菜,只有一个办法。

我们忙着问,什么办法?

小如说,把炊事班长提拔成排长,让他率兵打仗去,咱就可以一劳永逸地不吃这饭了。

河莲说,你以为你是谁?司令员吗?想让谁当官谁就当了?办法好是好,就是咱说了不算,远水解不了近渴。

小鹿说,我有个办法,立等可取,马上见效。

我们说她吹牛,小鹿说,你们等着瞧吧,不到中午,你们就会听到有关春节会餐的最新消息。

当时是早上。早上的人心情好,大家根本不相信,一笑了之。到了接近中午时分,果然听到了令人震惊的消息,炊事班罢工了。我们赶紧打听怎么回事?原来是小鹿跑到领导那儿告状,说班长做的菜永远是一个口味,叫人越吃越灰心丧气,直想家。今年春节,坚决不吃班长主持下的饭菜了,强烈要求重打鼓另开张。领导并没有同意小鹿的意见,但不知谁嘴快,把话传给了火头军,他们立刻半是悲愤半是快活地表示,今年春节集体放假,勺把子交出来,请大家自我服务。

我们这才想到,年年过节只知抱怨菜谱重复,竟没有想到炊事班也需休息。领导见势,干脆来了个顺水推舟,说是本年春节的晚饭,充分发扬民主,以班为单位,自拟食谱,自己动手。会餐时各显其能,摆到桌面上来,互通有无,交换着吃。炊事班做好物资保障,要米给米,要面给面,要猪油给猪油,要清油给清油。

这下我们傻了眼,不知用什么填饱自己节日的肚子。河莲抱怨道,小鹿啊小鹿,我们只说让你反映一下情况,你倒好,干脆让我们自力更生了。

小鹿说,你们只说是不爱吃班长做的饭,我不是让大家达到目的了吗?

果平说,可是我们初一晚上吃什么呢?你也不是一只真鹿,要不,倒是可以做鹿脯吃。

小如说,别说那些没油没盐的话了,咱们平时不是总叫着想吃点可口的饭吗?现在机会来了,多好!我就想吃葱花饼,你们同意不?

她这么一说,我们好像立刻闻到了香喷喷的葱花味,口水溢满了牙缝,高声叫道——好啊!好啊!葱花饼!

河莲咂了一下嘴说,想得美!哪里有葱呢?

是啊,原料这一关把大家卡住了。每年秋天山下都往山上运大葱,但这种植物有个奇怪的习气——不怕冻,就怕动。这话说起来有些拗口,其实就是大葱一遇寒,就冻得硬邦邦,像一捆冰棒。这倒没什么可怕,只要别动它,安安稳稳可存放很长时间。要是一搬动它,就像骨折了的伤员,化脓流水,用不了多久就腐烂了。从山下到山上,绵延数千公里的颠簸,就是无休止的翻动,运上来的大葱保存不了几天,就不能吃了。到了春节时分,大葱已是一个值得留恋的遥远名词。

小如是坚定的葱花饼派,想了想说,没有大葱,我们就用洋葱代替。

洋葱脱水菜,库里倒是有几大麻袋。大家想,洋葱饼谁也没吃过,没准儿辣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但不妨一试,由此创个高原新食谱,流传下去也说不定。刚高兴起来,河莲又阴阳怪气地说,有烙饼用的家伙吗?饼铛或是鏊子?

我们大眼瞪小眼。到哪里去找这么专门的炊具?小如小声说,可以用炒菜锅代替,坡锅底能凑合。

河莲耸着鼻子说,那锅底才多大丁点地方?只能烙一个墨水瓶盖大小的饼。

小如不高兴,说,你说得也太邪乎了,怎么也可烙一个口罩大小的饼。

河莲说,就算能烙个帽子那么大的饼,够谁吃?这么些人要吃饱,你得从下午烙到上小夜班!

小如说,那就慢慢烙呗。不过,她底气比较弱,这工程量够浩大的。

我说,就是你乐意为大伙儿服务,怕也不成。因为你占着锅,别的班的人怎么炒菜呢?

葱花饼就这样悲惨地夭折了。一直没搭话的果平说,我倒有一个想法,这东西是咱们上山这几年从未吃过又非常想吃,除了自己做又绝没人肯做给咱吃的食品……

河莲说,我现在最想吃的就是凉拌你的舌头,绕的弯太多了。有什么,快直说。

果平说,棒子面粥!

啊!啊!我们欢呼起来。

为了照顾边防部队,供应高原的都是细粮。大米白面吃多了,戍边官兵强烈地要求吃粗粮,想喝真正的棒子面粥。把有着浓浓的青草和太阳味的马牙状玉米粒,磨成棒,加了碱,泡入开水,在小火上文文地熬,让粥汤像压抑的火山岩浆,不出声地翻滚着,在粥面形成一个个涡轮状的圆环,一直保持沸腾,直到凝成黄金一般的冻儿。盛到碗里,喝一口,像大地橙色的乳汁。

可是我们没有棒子面啊!马上又是致命的原料问题。官兵们反映了多次,希望能供应一些粗粮,但山下的机关毫不理会,依旧把无穷的关怀化作细粮,前赴后继地拉上山。

我知道一个地方有上好的棒子面。果平神秘地说。

在哪里?

在军马所。果平像把一个重大的机密吐露出来。

军马所里有几十匹矫健的烈马,每匹马都像战士一样有档案,有专门的粮草供应,管理很严格。

我们说,果平,你的意思……是,当然,不是……是吗?我们不好意思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果平说,你们猜得一点也不差,我的意思就是吃马料!

我们虽已想到马料这件事,但听人正儿八经地说出来,还是吓一跳。堂堂的共和国女军人,吃马料,合适吗?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知道山上第一个吃马料的是谁?果平说。

是谁?是谁?我们很好奇。

是司令员!果平郑重宣布。

我们说,瞎说瞎说!

果平小声说,我这是听司令员的警卫员说的,一级国家机密,千真万确!警卫员的腰扭了,我用银针,在他的手腕上扎了个新学的“扭腰穴”,他顿时行走如飞,为了感谢我,他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

河莲鄙夷道,这样的警卫员,不说枪崩了,至少也该关半年禁闭!幸好只是一个扭腰,要是得了红白痢疾被你治好了,还不得把整个防区要塞图偷来给你!

果平说,反正我也不是特务。再说,就是偷给我,我也看不懂、记不住。

小如说,别吵了,还是商量咱的食谱吧。马料好是好,但司令员要了会给,换了咱们就不一定了。要是马料搞不到手,咱们吃什么?

河莲又火起来,说,一个马料,也不是人参,有什么不给的?要是真想吃,你们看我的,要多少有多少!准备麻袋吧。

大家就哄她,说,河莲,那些管马的弼马温厉害着呢!军马都是有口粮的,你要吃马料,就是克扣军饷。

河莲听大家这么一说,心里也有点打鼓,就说,那小毕和我一起去吧。

我说,我愿吃馒头,不愿与马争食。

大家说,那不成,当班长的,就得为了大家谋福利。

我只得和河莲一道向军马所走去。绕过一座独立的小山冈,马厩就在眼前。盖得很讲究,好像一排排宽敞的旅社。各种颜色的军马正在悠闲地吃草,藏在长长睫毛下的大眼睛看到来了生人,都暂时停止了咀嚼,安静地注视着我们。我捅捅河莲说,待会儿,咱们可怎么说呀?

河莲说,不知道。

我气起来,说,既然你不知道,刚才逞什么能?把我也拉来出丑。

河莲说,这会儿不知道,不见得再过一会儿也不知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正说着,军马所所长走出来,说,哈哈,哪股风把人医给吹过来了?一般来说,到我们这里来的应该是兽医。他说着,介绍了自己的姓名,又说,一般人总记不住我的姓,都叫我马所长。

河莲说,马所长,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向您调查一下。您看,我们班长也一块儿来了,问题很严重啊。

我不知河莲闹什么名堂,只好顺势做出很沉痛的样子,皱皱眉,点点头。

马所长不吃这一套,说,你们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我想不通有什么要紧的事,你们科长不来找我,打发两个姑娘来。

河莲说,马所长,你说得不错,我们和您的级别不对等,但我并不是要调你的军马使用,而是调查一件同最高司令官有关的事。

马所长态度显著认真起来,仍有保留地说,和司令员有关的事,应该是参谋长来啊。

河莲说,我把刚才的话补充一下,这事和司令员的身体有关,所以,就是卫生员来了。

马所长开始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我们,忙问,司令员的身体怎么了?

河莲说,马所长,我们毕班长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吧?

马所长说,她是化验员,我知道。

河莲又对我说,那你就把司令员的化验结果,告诉马所长一下吧。

我的天!河莲这是玩的什么把戏?司令员最少有一年时间没到卫生科看过病了,我哪里知道司令员有什么化验结果!我便对河莲眨着眼说,真糊涂!这是可以随便说的事吗?你知道,最高长官的身体状况如何,一直是列入绝密等级的军事情报。你要逼我犯错误吗?

河莲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说,马所长也不是外人,是某一方面的最高指挥官啊。

我不解道,哪方面?

河莲说,马所长也是司令,是马司令啊。

大家就都笑起来,气氛融洽起来。河莲凑到马所长耳边说,事情是这样的,司令员最近开始闹肚子,很奇怪的一种腹泻。军医们进行了重重检查,就是找不到原因。您知道,病从口入是一句真理。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饭,怎么就只有司令员不舒服?后来经过反复调查才知道,司令员喝了用你们的马料熬的棒子面粥……有人怀疑是下毒……

河莲把这番话讲得滴水不漏,到了关键时刻,特别留出足够的时间空白,让马所长反思。

马所长的脸开始灰暗,吃力地说,咳咳……那事……是警卫员来说,司令员最喜欢吃乡土味道的饭了,我们就给了他一点……要知道,马一直是吃这种料的,一点事都没有……

河莲耷拉着嘴唇说,你能把司令员比马吗?马吃了没事,司令员吃了就一定没事吗?马还得口蹄疫和布鲁氏菌病呢,要是司令员在指挥战役的时候突然发病,我军必得蒙受重大损失!

马所长不停地点着头说,那是,那是。

河莲说,当然,我们是相信马所长的,肯定不会有人下毒。估计是有一些细菌污染,比如黄曲霉什么的,马吃了没事,但人无法适应。我们打算取司令员曾经吃过的棒子面,做一个化验,看看有没有不良成分。本来,我们科长是要亲自来的,那样就太严肃了,容易叫人往别处想,所以,就派我们两个小兵来,不引人注目,也是保护马所长的意思。

马所长简直感激涕零了,说,代我感谢你们科长,想得真周到。好,我这就领你们到仓库里去看马料。

军马所的仓库高大干燥,有一种很好闻的原粮味道,好像老农的小屋。所长指着一个打开的口袋说,司令员的警卫员,就是从这个袋里取的老棒子面。

河莲很内行地用手指捻捻金黄的粉末,然后还装模作样地低头闻了闻,又拈起一小撮儿拿到阳光下看了看,说,外观还是不错的,看不出有什么毛病。不过,肉眼观察只是初步结果,最后的结论,要用卫生部配发的毒物检测箱测试后,才能做出。

马所长诚惶诚恐地说,但愿不要有什么问题。不知要多长时间,才能得出结果?

河莲说,等着吧。有些细菌培养慢着呢。山上缺氧,细菌都不爱长。你先给我们找条口袋来。

马所长说,做什么?

河莲说,装老棒子面啊。

所长说,一个化验,用得了那么多?够蒸一笼屉窝头的了。

河莲敲打他说,谁敢用你这马料蒸窝头?司令员一天多少人关怀着,都消化不了你这棒子面,小兵的胃还不得叫它烧出洞?

马所长狐疑地说,那你拿一小包走,也足够用了。要知道,化验大便才用一小纸盒装标本。

河莲叹口气说,所长,咱不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吗?要是没事,当然好,要是查出什么可疑的东西,就还得回来取样,来回折腾,风声不就大了?想给您保密也露馅了。要是谁不知道这事,把这棒子面再拿去吃,不就麻烦了?

马所长终于感激地说,想不到你小小年纪,想得还很周到。好,我给你拿条大口袋,把这些都装走吧。

告辞的时候,马所长一个劲儿地说,有了结果,你可要早早告我啊。

河莲说,放心吧,等我通知。只是在这之前,你可跟谁也别说啊。

军马眨巴着大眼睛,目送我和河莲走出军马所。我看着马的大下巴,很心虚。我觉得人能骗过人,却未必能骗过马。这种智慧的生物,一定看穿了我们暗算它口粮的诡计。